卢 平
激情,始终贯穿在画家于志学身上,他虽已年近古稀,依然有着年轻人的激动。一个新念头涌来,既定的目标和基准确定,往往不顾一切,迅速行动,去画他想画的世界,去写他想抒的心声,他的生命因激情而燃烧。
正是这激情,使他去年不顾生命危险,奇迹般地走进青海“人类禁区”的可可西里,关注生命,用他宝贵的人生体验谱写了一曲“关注西部,要拿出行动”的赞歌;而今,又是这激情驱使他来到素有“死亡之海”之称的新疆罗布泊、米兰古城,寻找他艺术人生的终极世界。
沙漠,这个大自然宠物,它用庞大之躯,蓄积了宇宙之灵,孕育了荒漠中顽强的生命和希望,同时它又将寄托于世代生命的甘泉埋葬在荒凉寂寞的岁月中。长久以来,塔里木盆地的罗布荒原和楼兰文明一直牵动着于志学的心弦。那是一块神秘的土地。从“罗布泊游移”的神话到科学家彭加木的失踪及探险家余纯顺的折戟,都为这神秘的沙漠罩上了更加神秘的光环。我们一行人乘车从库尔勒出发,沿塔里木盆地东进,穿行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向米兰进发。汽车不时地驶过凹凸不平的沙面,那里只有戈壁沙丘,没有路。坐在车子的最前排,还常常被颠簸得身子腾起离开了座位。走着走着,突然车身一歪,陷在了沙坑里。任凭司机怎么发动车子,众人在外面拼命推,汽车都纹丝不动,只好耐心等待路过的车子帮助。多亏开车的武警部队的司机有经验,准备了拉车用的绳索。
七月的南疆,骄阳似火,烤在皮肤上,就如同用火烫烙般难受。夏日沙漠温度可高达70℃-80℃。一出车门,仿佛置身于蒸笼之中,全身浸透了汗水。推车人个个大汗淋漓、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同行的记者不小心鞋子脱落,脚踩在沙子上,几分钟后竟烫出了黄豆粒大的水泡。于志学不顾炎热,不放过行程中点滴空隙,趁人们排除车子障碍之际,掏出了速写本。看着他在酷暑中挥洒在本子上的动作,令我联想到他作品中自然流淌出来的人文情怀,不正是来自于他亲身感受到的真性情吗?多少年来,他始终视生活为艺术的土壤和食粮,无论现代信息和资料如何详实、方便,他仍要身体力行,亲眼所见,亲笔所绘。因而,他的速写本是他跋涉于艺术苦旅时须臾不可分离的伙伴。在物质文明优越的今天,便利的影视技术,已令绝大多数的画家放弃了手中的速写本,匆匆拍照成为他们捕捉生活信息的法宝和手段。林林总总的画家采风、考察团中,已罕见画家画速写的身影。而今天已经功成名就的于志学,仍旧割舍不下体验生活画速写的“独衷”。他说“这是画家的基本功,也是创作第一手原始素材的积累”。每次考察归来,他总是画满了一两个速写本,满载而归。
经过几个小时的艰难跋涉,我们来到了孔雀河一条支流边上的罗布人住所。这不是我们想象的村落,几间土房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空旷的大地上。由于干旱无雨,塔里木河断流,这里基本已是人去楼空,只住一户人家。年过半百的罗布妇女一边缠着手中的毛线团一边告诉我们,罗布泊干涸以后,她的家搬了出来,现在依傍着孔雀河的支流放牧为生。罗布泊,是多河流汇聚成湖的意思,当年的罗布泊是一条巨大的有无数分支的湖泊,而今天我们却什么都看不到了,经过千百年恶劣的自然生态改变,往日多河汇成的湖泊现只残存着干涸的河床。但罗布人的生命力是顽强的,他们不断寻找新的生存方式,从最早的捕鱼变成今天的放牧和种棉。
我们在罗布泊听到罗布老人唱着古老的歌:“我把我的痛苦埋在心里,爱情的月亮从此掉进湖中深潭。没有鲜花,没有绿树和青草,我只有孤独地陪着我的独木船。流尽眼泪的胡杨啊,你千年不死的身躯,指着蓝天。罗布人的弦琴不会只诉说不幸。我的独木船,奋力驶向幸福的彼岸。”这是古老的罗布人一种多么深沉、忧郁和悲壮的情感。他们同整个中华民族一样,背负着沉重的枷锁,仍不失仰俯苍天大地、对生存意义和自身命运的深切渴望。我聆听着于先生感慨地向我倾诉他对罗布人诗歌内在深层意境的理解。罗布人和胡杨树,是罗布泊地区生命的象征,它们坚韧不屈的品格和精神来自于中华民族的文化血脉,从罗布人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力量。
在神秘莫测的罗布泊南岸,茫茫戈壁和无际沙海中,我们来到了米兰古国。米兰是汉武帝为统一西域开辟的连接丝绸之路南道和北道的一个重要关口。汉昭帝时期,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楼兰国王,反叛朝廷,投降匈奴,切断了这个交通要道,汉朝派大将出使楼兰,斩首投降匈奴之王,另立新王,迁都米兰,在米兰遣兵屯田,镇抚楼兰,米兰遂成为丝绸之路上一颗璀璨的明珠。上千年过去,米兰和楼兰一样,当年繁华的都市被肆虐的沙海吞噬,古老的文明被浩瀚的沙土湮没。如此动魄惊心的变化不能不敲响人类文明的警钟,米兰和楼兰吸引了中外有识之士深刻反思的目光。
现米兰古城遗址中最大的残存建筑是地势较高的突布提城堡,城垣为夯土筑成,一层黏土与一层红柳相间,增强了黏土与黏土间的拉力。这种就地取材的建筑方式十分牢固,使屹立在沙海中的遗址虽经上千年的风沙侵袭,仍保留着雄伟、沧桑的外貌。古堡周围还有寺院、佛塔、烽火台等其他遗址,为苍茫的沙海中更添了许多古朴的气氛。据史书记载,古代著名历史人物张骞、班超和玄奘都曾在米兰留下足迹。《西游记》中唐僧去天竺国取经路过的“女儿国”就是今天我们来米兰途中下榻的若羌县,那使猪八戒饮水而怀孕的“子母河”,而今已经干枯,只有河床诉说着往事。
于志学站在突布提城堡上,鸟瞰身下的沙海,寻找着远古的忧伤,笔在不停地画着。看着他坚毅、激动的表情,我突然在他的身上读出了一种以历史的沧桑和沉淀凝聚出的一种生命意识。我猛然领悟,他的新疆之行并非只是激情所至,在这激情的后面,是他深邃、厚重、成熟的文化感和别具一格的忧患意识。他的忧患意识是他人文目标的观照,深沉、内在,甚至于悲怆。我顿时明白了,他那么义无反顾地要来罗布泊,要来米兰,是在寻找一种精神力量,一种在艰难险阻中勇往直前的精神力量。他渴望洗去都市的喧哗,寻求苍凉的世界。踏进“死亡之海”,他在无法对话的地方寻找对话的语言,在失落的文明中找寻不可复制的纯真,对逝去的文明迷恋到执著的程度,他要把这种痴迷转化为对这个已经过去的岁月和即将来临的明天多一点文化思考。他是用生命去感受人生、感受艺术,他的艺术要从写忧中造境,从长天大地中释放。
人是唯一思考生命终极意义的物种,但不是所有人都在此列,只有具有这种文化自觉的人才能永远走在时代的前头。于志学关注生命新疆行,以他自己的方式,表达了他向灵魂深处更高的精神层面上推进,这正是他保持艺术激情的源泉所在。
精神永恒,故激情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