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能推动“民主”吗?

2009-04-29 09:15:10尹冬华
教学与研究 2009年1期
关键词:公共领域民主互联网

尹冬华

[关键词]互联网;民主;公共领域;民主转型

[摘要]互联网能否促进民主?西方学术界充满争议。有人认为互联网能够推动公民社团和公共领域的形成,为扩大政治参与提供了资源和机会,从而促进现有民主制度的完善或推动威权政体的民主转型。也有人持相反观点,认为互联网对民主(化)的价值并不是很大,甚至会带来负效应。本文梳理了西方学术界围绕该论题的争议,阐述了不同观点的立论依据和价值立场。

[中图分类号]D08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257—2826(2009)01—0088—05

技术与社会的关系是人类社会永恒的主题,历史上的每次技术变革都给社会生活带来了革命性影响。而信息和通信技术特别是互联网的崛起和发展则是上个世纪社会和人类历史进程的重要标志,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进入了一个网络时代,包括政治过程和政治行为,从而产生了网络政治这样新兴的研究领域。西方学术界自20世纪90年代晚期以来,开始大量关注互联网的政治效应,特别是其对民主的影响。总体来说,这些研究成果分为两派:一种观点认为互联网能够推动公民社团和公共领域的形成,为扩大政治参与提供了资源和机会,从而促进现有民主制度的完善或推动威权政体的民主转型。另外一种观点认为,“互联网推动民主”是乌托邦式的幻想,新技术的民主价值并不像想像的那么大,甚至会带来负效应。本文试图简要阐述上面两种论点的各自依据,从争论中还原互联网的真实社会价值。

一、互联网能够推动民主:乐观者的判断

自马克·斯劳卡(Mark Slouka)1995年首次提出“网络民主”(cyberdemocracy)以来,它就成为乐观者的共用概念。这些研究者认为,互联网将成为新世纪主要的民主参与手段和工具,从而把人类带入“电子民主”的新时代。

(1)互联网是形成公民社会的强大助力。许多研究“第三波”民主的文献都将公民社会视为推动民主化,尤其是解释东欧剧变和改进现有民主制度功能的一个独立变量。研究者认为,信息技术尤其是互联网能够有力推动公民社会的形成、发展和壮大,从而使政治制度的民主绩效得以实现。

公共领域是当代民主社会体制重要的基石。在哈贝马斯之后,许多研究者开始强调公共领域(尤其是交往)在公民社会中的重要性,他们认为互联网为公共领域的复兴提供了可能。这是因为,理想的公共空间所必需的几项条件互联网都能实现:首先,公共空间必须公开且自由,公众有公平的机会参与讨论,并能畅所欲言。就此而言,互联网公开性高,参与者较少受阶级及社会身份限制,且容许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密切接触。其次,资讯完整客观,摆脱政治和市场力量的控制。互联网属于“开放媒介符码”,它不受篇幅、地域和时间的限制,能提供详尽而多元化的资讯和分析,网民也可以各自发表和传播意见。第三,公共空间必须提供辩论场地,而大家进行的沟通及辩论又必须是理性且具批判性的。互联网最大特点就是互动,各类论坛、电子公告板及聊天室,能让网民同其他用户自由交流甚至跨越国界。语言的非专业化能使发言者的意见和理由被完整理解,发言的匿名性能使讨论充分展开。英国学者约翰·基恩(John Keane)甚至认为,过去基于民族国家的“公共领域”概念应当加以摒弃,因为信息技术终结了电视和收音机占主导的局面,网络交往突破了民族国家疆域的限制。相反,公共生活存在于那些相互联系的公共领域中,比如说互联网。借助互联网这一跨国传播工具,追求相同目标的个人和社会组织能加强彼此联系和共享信息,并确定自我政治空间。

简言之,信息技术的自发性和流行性导致了电子公共领域以及多元、自主公民社会的产生。这种公民社会将形成一种有助于现代民主克服形式主义缺陷,并将自身嵌入到公民政治意识和日常社会实践的社会结构。

(2)互联网方便公民主动参与公共事务。参与是民主的应有之义,以往参与民主的受限,很大原因在于技术上的制约,即公民无法随时方便地参与公共事务的辩论和政治决策。互联网一方面促进政务活动的公开化,民众方便地运用互联网了解相关的政治信息;另一方面,互联网特有的交互性为民众发表意见提供了工具,可以及时方便地展开讨论和发表见解。互联网的交互性使其摆脱了过去政治家与选民单通道沟通所存在的缺陷。与选民仅仅依靠选举和代议制行使主权相比,信息技术能让民主政府更加负责。有人甚至认为,互联网为熊彼特式的精英民主转向大众直接民主提供了技术条件。此外,互联网还鼓励公民接触政府官员,进行集会或签名请愿。许多实证研究也确证了这点,Shah等人发现,使用互联网与人际信任、公民参与和政治满意度呈正相关。Weber和Bergman的研究表明,那些使用电子邮件和聊天室的人更愿意参加各种政治活动。Bimber也得出结论,虽然互联网会加剧交往中的性别差异,但会使更多的人变得活跃。

(3)互联网鼓励公民进行投票。选举是西方民主国家的主要制度安排,互联网的使用不仅使选举获得了改进空间,而且事实上增加了投票人数。美国及西欧的一些地区和机构开展了网络投票的实践,不少研究者认为相比于传统投票方式,这种投票办法更为容易,成本更低,计票更为准确,投票人数会因此而增加。Solop研究了美国首个全州范围内的网络投票,即2000年美国亚利桑那州的民主党初选,发现网络投票致使投票人数激增(增幅明显超出其他州),并且相对于其他投票者而言,网络投票者更具政治效能感。Tolbert和McNeal通过研究1996年和2000年美国总统选举,也认为使用互联网和接触选举信息的人更愿意去投票。

(4)互联网推动威权政体的民主转型。与传统传播工具不同,互联网以一种新的方式为个体提供获取、传送、创造信息的机会,并将其传递给更多的受众。在Taubman看来,互联网的一些关键特征的确能侵蚀威权国家合法性。而且互联网上获取信息的简便性和多样性,以及每个使用者都易掌握的通信能力,能够削弱威权政体赖以统治的基础。互联网去中心化的本质也使国家难以对它进行控制。不少研究者认为,威权政体面临着Kedzie所谓的“独裁者困境”,即统治者和信息技术之间存在一种零和博弈。统治者要么继续保持权力,要么借新技术和互联网发展经济;而这两者是相互排斥的,不可能同时实现。由于担心落在信息革命后面,并因此威胁作为合法性基础的经济增长,威权国家必然会扩大对信息技术的投资,而这不可避免地增加经济与政治自由化压力,终结其统治。有学者发现,互联网成为苏哈托政权解体的头号功臣。

(5)互联网有助于实现三种民主形态。自由个人主义、社群主义和协商民主是当代西方三大民主理论和形态。个人主义认为,个体是理性且自治的主体,他们知道并能够表达自己的最大利益,而互联网能为个体决定政治选择(如远程投票)提供最大数量和最多种类

的可得信息。美国曾在俄亥俄州哥伦布市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电子市政厅,通过双向的通讯系统,公众可以真正参加会议、参与讨论、发表演说。1999年,克林顿首次举行了在线总统市政会议。不少政治家认为,这种个人化的在线应用可以避免媒体的“扭曲”或国会的干涉。社群主义认为,已经发展完善的社区感能够通过提供一种共有的身份和目的来实现个人自由、表达和民主,而互联网会推动这种社区发展,尽管存在个人主义、商业化和官僚主义。协商民主则倡导不同利益主体的公共理性协商,在共识基础上赋予决策合法性。而电子邮件、讨论组、网络论坛和政治网站克服了现代民主国家的地理限制,并提供一种全新的公共协商论坛。

二、互联网对民主贡献不大:怀疑者的立场

也有一些研究者对互联网的民主功能表示怀疑,他们的理由跟乐观者针锋相对。

(1)互联网会造成公共领域的分裂和丧失。不少研究者认为互联网提供的只是一种“公共领域”的幻觉。首先,哈贝马斯的理想言语情境根本无法实现,网络上不断改变的主体身份造成责任缺失,共识难以形成。其次,信息鸿沟阻隔了公众的平等参与,互联网也没有摆脱商业化和精英的操纵。此外,网络上的协商质量也值得怀疑。Barber改变了早年的乐观判断,认为信息技术会降低政治协商的质量,侵蚀社会互动。

社会资本构成公民社会的基础。然而,以普特南为代表的研究者得出结论,互联网阻碍了人际合作与信任,并危及那些获得民主进程成功所必需的社区群体和志愿性协会。跟传统社区基于成员多种兴趣构成不同,虚拟社区的成员相对异质,因为只需一种兴趣就可以将他们联系起来。因此,它的身份和文化很难长久维持。桑斯坦也指出,互联网用户能将他们的在线经历个人化,只与他们感兴趣的群体中的其他成员进行交流,这使互联网成为一种自我中心的媒体,它允许人们回避反面观点,并造成分裂和极化。

(2)互联网并非公民参与的乌托邦。有人认为,即使互联网表现出促进政治参与的潜力,但与之相矛盾的是,与传统媒体相比,社会各群体对互联网资源获取的不平等又缩小了政治参与者的范围和政府合法性的基础。首先,与普通公众相比,互联网用户和活动家更为年轻,受教育程度更高。其次,网络信息的无限性和可操纵性限制了公众获取信息的权利,因为相当多的用户无法驾驭海量资讯、区分信息真假。第三,从理论上讲,虽然任何人都能利用互联网发表意见和进行讨论,但这种参与的有效性值得怀疑。这不仅是因为人们很难找到足够多的受众接受他们的观点,更是因为在线讨论并不总会引起政府的重视。据美国国会在线项目(CongressOnline Project)所做的一份调查,2000年该国议员收到来自选民和特定意见群体的电子邮件达0.8亿封,其中多数未获理睬。最后,网络政治参与存在的非规范性可能导致政治不稳定,也有可能导致民间非理性舆论膨胀而影响政府决策。

(3)互联网并未改变投票衰减的现实。部分研究者认为,目前大范围的网络投票技术还不具备,安全问题也没解决。不仅如此,由于电子选举没有涉及辩论或讨论,选民更为被动,信息鸿沟也将一些群体排除在民主范围外。Norris将那些有关“互联网如何影响政治参与”的观点分为两类:一是动员论,认为互联网的使用会导致新的政治行动主义;二是强化论,认为互联网将强化(而非转变)既有的政治参与模式。在考察皮尤研究中心(PewResearch Center)数据的基础上,作者提出了强化的总体模式,即基于互联网的政治行动者常常是那些兴趣强烈、信息充分和经常参加各种选举活动的公民。Norris发现,互联网并没有将那些对政治不感兴趣者卷入进来。Bimber通过研究1998年美国中期选举,也发现使用互联网对投票参与没有影响。接触互联网和网上政治信息,只能增加公民政治捐赠的可能性,这属于政治动员功能。

(4)不能高估互联网对民主转型的影响。一些学者认为,互联网对政治的影响并非预先注定的,而是取决于人们如何使用它。威权国家在利用互联网发展经济的同时,也会有效控制互联网的政治影响,并反过来维护自身统治。在他们看来,那些认为“互联网有助于推进民主”的观点往往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威权国家往往控制着互联网的基础设施、服务和内容。即使政府不可能百分之百阻止有害信息,但仍能通过制裁非法网站访问者和杀一儆百的办法,有效控制违规现象。就地方企业和跨国传媒公司而言,它们为了在新兴市场占得一席份额,也会选择与威权政府合作,共同抑制敏感信息的传播。

(5)互联网不能跟民主划等号。在怀疑论者看来,民主的产生和发展取决于政治制度变革和社会经济状况,不可能仅仅通过互联网这样的传媒技术得以实现。在国家层面的制度体系建立之前,民主是不可能出现的;在那种没有根本利益冲突的社会到来之前,不可能出现一切人的民主,民主政治的实质也不会改变,美国学者罗伯特·基欧汉和约瑟夫·奈认为,“古典政治学的问题——谁来统治和以什么方式统治——对于网络空间和现实世界都是同样有意义的。”也有不少怀疑论者称,互联网并非天然就是民主的和煽动的,它的民主功能和煽动功能都可剥离出来。正如乔姆斯基所言,电子市政厅既能让普通公民表达、讨论和辩论公共议题,也能被商业和政治力量用来操控公共舆论。

三、结语:理性估量互联网的民主价值

衡量传媒技术的社会影响,历来就有“技术决定论”和“社会决定论”之争。前者认为技术决定了一个社会的文化、社会结构或历史,英国学者詹姆斯·卡伦描述得很形象:“以报业为主的印刷媒体向人民传递了更多的知识,也把更多的权力赋予人民;有线电视使得‘实际上由精英组成的代议制政府被由人民‘直接参与的政府所取代;互联网则开启了一个以网络公民为中心的‘电子民主的新纪元。”而社会决定论认为,并非技术决定人类行为,而是人类行为塑造了技术。互联网的民主功能之争其实就是这两种立场在信息技术领域的具体体现。

“技术决定论者”高呼互联网的民主价值,认为互联网不仅提供了公民获取信息的新渠道,而且其匿名性、同步性、跨地域性、去时间性等传播特性为公民政治表达和结社提供了一种相对廉价的载体。对西方民主国家而言,互联网可以复兴失去已久的公共领域,激励公众参与和选民投票,甚至有助于民主的直接化;对非民主国家而言,它能够推动其民主转型,颠覆威权统治。随着技术的发展和互联网用户的普及,人类最终会步入“电子民主”的天堂。

而在“社会决定论者”看来,“互联网必然带来民主”只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幻想。互联网的确有许多传统媒体无可比拟的优势,但其政治影响受制于特定社会结构。它既会传播民主和人权,也会变成奥威尔式的“大哥”;既能给民众带来更多参与,从而推进民主,也能为少数人所控制,变成操纵大众的工具;既能用来颠覆威权政体,也可以巩固其统治。人类社会并非互联网的“俘虏”,而是根据自身需要有选择地利用新技术:如民主国家用之消除投票冷漠,而威权国家则用来发展经济。

笔者以为,上述两种立场都有失偏颇,技术决定论忽视了社会对互联网利用方式的形塑;而社会决定论低估了互联网的社会影响。应该看到,互联网确有许多优势,它突破了传统民主在地理上、信息沟通方式上和信息获取途径上的局限,提高了民众政治参与的兴趣和能力,较好地体现了民主的价值。然而,互联网并非完美无缺的,也免不了被金钱和权力操纵的命运,并且技术领域的“电子民主”无法取代国家制度层面的变革。贬低互联网的民主价值不可取,夸大其影响同样不可取。

[责任编辑刘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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