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平
摘要:北魏孝文帝具有较高的汉文化修养,他刻苦学习,坚持不懈。他重视文学艺术,亲自作文,吟诵诗赋,并倡导雅集,与鲜卑王公和文士进行文学交流。他还博通儒家众经,亲自讲论经典,并重视史学,喜好玄学,讲论佛学义理。无论是文学艺术,还是经史学术,孝文帝都积极模拟和取鉴于南朝,开启了南学北输的时代文化趋势,影响深远。
关键词:北魏孝文帝;文学;经学;史学;佛学
中图分类号:K239.2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559-8095(2009)03-0017-09
北魏孝文帝元宏是中国古代史上一位卓越的少数民族统治者,他所推行的汉化政策,不仅对鲜卑族的汉化和胡汉融合影响甚巨,而且对后世的历史发展进程也具有深远的影响,因而历来受到学术界的重视。不过检讨相关学术史,有关孝文帝的研究颇为深入,但对其学术文化修养则相对重视不够,孝文帝之所以毕生致力于汉化改革,原因固然很多,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忽视其自身的汉文化修养。其实,对于孝文帝的文化修养及其影响,清人赵翼早已表示惊异:“古今帝王以才学著者,曹魏父子、萧梁父子为最,然皆生自中土,绩学少年。惟魏孝文帝,生本北俗,五岁即登帝位,此岂有师儒之训,执经请业,如经生家所为,乃其聪睿夙成,有不可以常理论者。”他根据史传中所载孝文帝的种种文化活动,指出:“可见帝深于文学,才藻天成,有不能自讳者,虽亦才人习气,然聪睿固不可及已。其急于迁洛,欲变国俗,而习华风,盖发于性灵而不自止也。”赵翼又在同书同卷“魏孝文迁洛”条中指出:“盖(孝文)帝优于文学,恶本俗之陋,欲以华风变之,故不惮为此举也。”他将孝文帝的文化修养与趣味作为其迁都洛阳的一个潜在动因,这是很深刻的。
关于北魏孝文帝的学术文化修养,《魏书》卷七(下)《高祖纪下》有一段概括性叙述:
(孝文帝)雅好读书,手不释卷。《五经》之义,览之便讲,学不师受,探其精奥。史传百家,无不该涉。善谈《庄》、《老》,尤精释义。才藻富赡,好为文章,诗赋铭颂,任兴而作。有大文笔,马上口授,及其成也,不改一字。自太和十年已后诏册,皆帝之文也。自余文章,百有余篇。爱奇好士,情如饥渴。待纳朝贤,随才轻重,常寄以布素之意。悠然玄迈,不以世务婴心。
由此可见,北魏孝文帝具有良好的汉族文化修养,既善于属文辞章,又精于儒、玄和“史传百家”,这不仅在历代帝王中罕见,即便比之一般士大夫学者,也确属难得。因此,《魏书》本纪“史臣曰”言:“若乃钦明稽古,协御天人,帝王制作,朝野轨度,斟酌用舍,焕乎其有文章,海内生民咸受耳目之赐。”作为一个异族统治者,具有如此学术文化水平,确实令人惊异。
“雅好读书,手不释卷”:北魏孝文帝平生之刻苦求学
孝文帝年仅五岁登帝位,如此博学,其学养从何而来?魏收称其“学不师受”,赵翼认为其无“师儒之训”,“其聪睿夙成,有不可以常理论者”。作为一个年幼即位的少数民族皇帝,他的学习与文化积累当然不能与汉族儒学世家相比,但他一定接受过师长的训导,绝无可能无师自通或“生而知之”。其实,尽管鲜卑拓跋氏文化修养普遍不高,但自道武帝拓跋畦以来,日渐重视汉族文化,与汉族士大夫的交往也日益密切,并收集图书,设置学校,在其上层子弟中推行教育,及至北魏中期,一些统治者的学术修养颇深,如孝文帝之父献文帝便如此。孝文帝虽幼年登位,但长期未能亲政,当时主政者实际上为冯太后,她具有一定的汉文化修养,《魏书》卷一三《皇后·文成文明皇后冯氏传》载其“性聪达,自人宫掖,粗学书计”,她很注重对孝文帝的教育,“太后以高祖富于春秋,乃作《劝戒歌》三百余章,又作《皇诰》十八篇,文多不载”。又载:“太后曾与高祖幸灵泉池,燕(宴)群臣及藩国使人、诸方渠帅,各令为其方舞。高祖帅群臣上寿,太后忻然作歌,帝亦和歌,遂命群臣各言其志,于是和歌者九十人。”可见冯太后时期宫廷中洋溢着浓郁的文化气息。又,《魏书》卷六二《李彪传》载彪上表称孝文帝“幼蒙鞠诲”云云,《魏书》卷八三(上)《外戚·冯熙传》载冯太后侄冯诞“与高祖同岁,幼侍书学,仍蒙亲待”云云,可知孝文帝自幼受到良好的启蒙教育。
不过,有一点必须强调,孝文帝的确天资过人,异常聪睿,且平生坚持学习。《魏书》卷六○《韩麒麟传附子韩显宗传》载韩显宗上孝文帝书中陈事之四云:“伏惟陛下耳听法音,目玩坟典,口对百辟,心虞万机,晷昃而食,夜分而寝。加以孝思之至,随时而深;文章之业,日成篇卷。虽叡明所用,未足为烦,然非所以啬神养性,颐无疆之祚。”孝文帝虽军政事务繁忙,然“耳听法音,目玩坟典,口对百辟,心虞万机,晷昃而食,夜分而寝”,“文章之业,日成篇卷”,可谓勤奋之极。又,《魏书》卷一九(中)《景穆十二王·任城王澄传》载元澄上表世宗,建议重兴学校,其中也涉及孝文帝的自学情况:“臣参训先朝,藉规有日,前言旧规,颇亦闻之。又昔在恒代,亲习皇宗,熟秘序疑,庭无阙日。臣每于侍坐,先帝未常不以《书》《典》在怀,《礼经》为事,周旋之则,不辍于时。”由孝文帝“未常不以《书》《典》在怀,《礼经》为事,周旋之则,不辍于时”,可见其平日勤奋研修儒家经典的情形。再者,《魏书》卷六九《裴延俊传》载:“时世宗专心释典,不事坟籍,延俊上疏谏曰:‘……先帝天纵多能,克文克武,营迁谋伐,手不释卷。良以经史义深,补益处广,虽则劬劳,不可暂辍。”这里也称述孝文帝尽管军政事务繁难,但依然“手不释卷”。这些记载,与孝文帝本纪中所称其“雅好读书,手不释卷”,完全一致,可谓绝佳的注解。
由上文考叙,北魏孝文帝之学识渊博,多才多艺,除了其天资方面的主观因素外,至少有两点是可以肯定的,一是他自幼接受了一定的宫廷文化教育;二是他一贯刻苦学习。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成为一个令历代史家惊异的博学帝王。
“才藻富赡,好为文章”:北魏孝文帝的文学修养及其表现与影响
孝文帝博学多识,其中最突出的表现在文学方面。首先,孝文帝本人热衷于写作。上引本纪所载“才藻富赡,好为文章,诗赋铭颂,任兴而作。有大文笔,马上口授,及其成也,不改一字。自太和十年已后诏册,皆帝之文也。自余文章,百有余篇”云云,正说明了这一点。《南齐书》卷五七《魏虏传》也载魏孝文帝“知谈义,解属文”。《魏书》卷二一(上)《献文六王·北海王详传》载高祖曾自洛北巡,北海王元详与彭城王元勰等随侍,“至高宗射铭之所,高祖停驾,诏诸弟及侍臣,皆试射远近,唯详箭不及高宗箭所十余步。高祖嘉之,拊掌欣笑,遂诏勒铭,亲自为制”。又,《魏书·外戚·冯熙传》载:“(冯熙)柩至洛七里涧,高祖服衰往迎,叩灵悲恸而拜焉。葬日,送临墓所,亲作志铭。”最为典型的事例当是孝文帝所作《吊比干文》,《魏书》卷五五《刘芳传》载:
高祖迁洛,路由朝歌,见殷比干墓,怆然悼怀,为文以吊之。芳为注解,表上之。诏曰:“览卿注,殊为富博。但文非屈宋,理惭张贾。既有雅致,便可付之集书。”
从中不难看出,孝文帝虽然颇为谦虚,以为“文非屈宋,理惭张贾”,但实际上对此文则颇为满意。《吊比
干文》一篇两章,采用了骚体赋的体裁,全文共666字,体制颇为宏丽,典雅古奥,其行文格式模仿屈原、宋玉和贾谊的文章,赞赏比干的政治操行,感叹忠臣之不遇,吐露了他的求贤愿望。
对于自己的文章,孝文帝甚为重视,他在世时,便已注意整理自己的文集,并且不断与文臣学者进行交流。《魏书》卷五九《刘昶传》载太和十八年,刘昶出镇彭城,“及发,高祖亲饯之,命百僚赋诗赠昶,又以其《文集》一部赐昶。高祖因以所制文笔示之,谓昶曰:‘时契胜残,事钟文业,虽则不学,欲罢不能。脱思一见,故以相示。虽无足味,聊复为笑耳。其重昶如是”。孝文帝自称“事钟文业,虽则不学,欲罢不能”,可见他对文学爱好之强烈。又,《魏书》卷五七《崔挺传》载太和十九年,孝文帝驾幸兖州,召见崔挺,“及见,引谕优厚。又问挺治边之略,因及文章。高祖甚悦,谓挺曰:‘别卿已来,倏焉二载,吾所缀文,已成一集,今当给卿副本,时可观之。”孝文帝编辑自己的文章,并不断以此赠送臣属,固然有显示自己文才的心态,但也不排除征询他们看法的意图。
其次,孝文帝重视文学批评,常评论朝臣之文才。《魏书·韩麒麟传附子韩显宗传》载:
高祖曾谓显宗及程灵虬曰:“著作之任,国书是司。卿等之文,朕自委悉,中省之品,卿等所闻。若欲取况古人,班马之徒,固自辽阔。若求之当世,文学之能,卿等应椎崔孝伯。”又谓显宗曰:“见卿所撰《燕志》及在齐诗咏,大胜比来之文。然著述之功,我所不见,当更访之监、令。校卿才能,可居中第。”又谓程灵虬曰:“卿比显宗复有差降,可居下上。”显宗对曰:“臣才第短浅,猥闻上天,至乃比于崔光,实为隆渥。然臣窃谓陛下贵古而贱今,臣学微才短,诚不敢仰希古人,然遭圣明之世,睹惟新之礼。染翰勒素,实录时事,亦未惭于后人。昔扬雄著《太玄经》,当时不免覆盎之谈,二百年外,则越诸子。今臣之所撰,虽未足光述帝载,稗晖日月,然万祀之后,仰观祖宗巍巍之功,上睹陛下明明之德,亦何谢钦明于《唐典》,慎微于《虞书》。”高祖曰:“假使朕无愧于虞舜,卿复何如于尧臣?”显宗曰:“臣闻君不可以独治,故设百官以赞务。陛下齐踪尧舜,公卿宁非二八之俦。”高祖曰:“卿为著作,仅名奉职,禾是良史也。”显宗曰:“臣仰遭明时,直笔而无惧,又不受金,安眠美食,此臣优于迁、固也。”高祖哂之。
可见孝文帝对史家文章,颇为推崇司马迁与班固,史家则首推崔光,而对韩显宗和程灵虬则分别评为“中第”和“下上”,韩显宗认为孝文帝的文学观念“贵古贱今”,以为自己著史作文,“亦未惭于后人”,孝文帝颇不以为然。孝文帝在这里主要是谈论史家文笔,孝文帝评点史臣的文学才能,虽发表并坚持自己的看法,但也允许他们陈述个人的想法,这是很好的文学批评风气。
孝文帝具有良好的文学造诣,对文章的优劣高下具有很高的辨别能力。《魏书》卷六八《高聪传》载“聪涉猎经史,颇有文才”,为高祖知赏。后高聪因事“徙平州为民”,瀛州刺史王质“获白兔将献,托聪为表。高祖见表,顾谓王肃曰:‘在下那得复有此才,而令朕不知也。肃曰:‘比高聪北徙,此文或其所制。高祖悟曰:‘必应然也,何应更有此辈?”高聪所上表奏,颇具文采,孝文帝感觉非同一般,于是揣度其作者。由此可见孝文帝对文字的异常感知能力,他对朝臣文学水平的评论当然并非凭借帝王的威严,而更多的则依靠其文学感觉,当然具有一定的专业批评方面的见解。
此外,对一些以文才见长的文臣,孝文帝大力表彰。如崔光(字孝伯),《魏书》卷六七《崔光传》载孝文帝赞之曰:“孝伯之才,浩浩如黄河东注,固今日之文宗也。”其传末“史臣曰”论云:“崔光风素虚远,学业渊长。高祖归其才博,许其大至,明主固知臣也。”上引文已见孝文帝向韩显宗等人说,“文学之能,卿等应推崔孝伯”。《魏书》卷五七《崔挺传》载崔挺子崔孝芬,“早有才识,博学好文章。高祖召见,甚嗟赏之”。《魏书》卷五四《高间传》载:“间好为文章,军国书檄诏令碑颂铭赞百有余篇,集为三十卷。……高祖以其文雅之美,每优礼之。”其传末“史臣曰”:“高闾发言有章句,下笔富文采,亦一代之伟人。故能受遇累朝,见重高祖。”
再次,北魏孝文帝不断组织、鼓励朝臣进行诗赋创作,营造出北魏上层社会活跃的文化氛围。孝文帝时期,特别是迁都洛阳之后,北魏上层社会的生活方式发生了诸多的变化,其中突出的表现是他们的聚会方式与内容发生了明显变化,文化色彩明显增加,孝文帝引导朝臣们进行诗赋唱和一类的活动,逐渐形成了以文学、谈论为中心的所谓“雅集”。早在平城时,孝文帝在一些聚会中已带头赋诗。《魏书·高祖纪下》载太和十三年七月丙寅,孝文帝“幸灵泉池,与群臣御龙舟,赋诗而罢。立孔子庙于京师”。《魏书》卷一九(中)《景穆十二王·任城王澄传》载:
时诏延四庙之子,下逮玄孙之胄,申宗宴于皇信堂,不以爵秩为列,悉序昭穆为次,用家人之礼。高祖曰:“行礼已毕,欲令宗室各言其志,可率赋诗。”特令澄为七言连韵,与高祖往复赌赛,遂至极欢,际夜乃罢。
任城王元澄“少而好学”,冯太后曾以其“当为宗室领袖”,南齐使者赞其“以文义见美”。孝文帝在聚会中鼓励宗室“可率赋诗”,与元澄以诗赋“往复赌赛,遂至极欢,际夜乃罢”,目的在于营造北魏王公阶层的文化氛围。
迁洛之后,这类雅集活动更为频繁,文学色彩更为浓郁。上引《魏书·任城王澄传》载“高祖至北邙,遂幸洪池,命澄侍升龙舟,因赋诗以序怀”。又载元澄“从征至悬瓠,以笃疾还京。驾饯之汝、演,赋诗而别。车驾还洛,引见王公侍臣于清徽堂。……即命黄门侍郎崔光、郭祚,通直郎邢峦、崔休等赋诗言志”。《魏书》卷一九(下)《景穆十二王·南安王元桢传》载:
(桢)出为镇北大将军、相州刺史。高祖饯桢于华林都亭。诏曰:“从祖南安,既之蕃任,将旷违千里,豫怀惘恋。然今者之集,虽曰分歧,实为曲宴,并可赋诗申意。射者可以观德,不能赋诗者,可听射也。当使武士弯弓,文人下笔。”高祖送桢于阶下,流涕而别。
又,《魏书》卷二一(上)《献文六王·咸阳王元禧传》载“禧将还州,高祖亲饯之,赋诗叙意”。特别是孝文帝与彭城王元勰文学交往最为密切,《魏书·献文六王·彭城王元勰传》载:
高祖与侍臣升金墉城,顾见堂后梧桐、竹曰:“凤皇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今梧桐、竹并茂,讵能降凤乎?”勰对曰:“凤皇应德而来,岂竹、梧桐能降?”高祖曰:“何以言之?”勰曰:“昔在虞舜,凤皇来仪;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未闻降桐食竹。”高祖笑曰:“朕亦未望降之也。”后宴侍臣于清徽堂,日晏,移于流化池芳林之下。高祖曰:“向宴之始,君臣肃然,及将末也,觞情始畅,而流景将颓,竟不尽适,恋恋余光,故重引卿等。”因仰观桐叶之茂,曰:“‘其桐其椅,其实离离,恺悌君子,莫不令仪,今林下诸贤,足敷歌咏。”遂令黄门侍郎崔光读暮春群臣应诏诗。至勰诗,高祖仍为之改一字,曰:“昔祁奚举子,天下谓之至公,今见勰诗,始知中令之举非私也。”勰对曰:“臣露此拙,方见圣朝之私,赖蒙神笔赐刊,得有令誉。”高祖曰:“虽琢一字,犹是玉之本体。”勰曰:“臣闻《诗》三百,一言可蔽。今陛下赐刊一字,足以价等连城。”……后幸代都,次于上党之铜鞮山,路旁
有大松树十数根。时高祖进伞,遂行而赋诗,令人示勰曰:“吾始作此诗,虽不七步,亦不言远。汝可作之,比至吾所,令就之也。”时勰去帝十余步,遂且行且作,未至帝所而就。诗曰:“问松林,松林经几冬?山川何如昔,风云与古同。”高祖大笑曰:“汝此诗亦调责吾耳。”诏曰:“弟勰所生母潘早龄谢世,显号未加,勰祸与身具,痛随形起,今因其展思,有足悲矜,可赠彭城国太妃,以慰存亡。”
孝文帝一再与彭城王元勰等人赋诗联句,并亲自为其改诗,甚至效仿曹丕、曹植兄弟的即兴作诗,可谓文学史上之佳话。在孝文帝的影响下,鲜卑皇族王公人物中开始重视学术文化修养,特别是文学、谈论方面的修养,这是他们游宴聚会中常常需要展示的。
此外,北魏孝文帝与汉族士大夫社会交往也日益密切,前引《魏书》本纪载其“爱奇好士,情如饥渴。待纳朝贤,随才轻重,常寄以布素之意。悠然玄迈,不以世务婴心”。孝文帝与士大夫交往过程中也间有文学创作的活动。《魏书》卷五六《郑羲传附郑道昭传》载:
(郑道昭)从征沔汉,高祖飨侍臣于悬瓠方丈竹堂,道昭与兄懿俱侍坐焉。乐作酒酣,高祖乃歌曰:“白日光天无不曜,江左一隅被未照。”彭城王勰续歌曰:“愿从圣明兮登衡会,万国驰诚混江外。”郑懿歌曰:“云雷大振兮天门辟,率土来宾一正历。”邢峦歌曰:“舜舞干戚兮天下归,文德远被莫不恩。”道昭歌曰:“皇风一鼓兮九地匝,戴日依天清六合。”高祖又歌曰:“遵彼汝坟兮昔化贞,来若今日道风明。”宋弁歌曰:“文王政教兮晖江沼,宁如大化光四表。”高祖谓道昭曰:“自比迁务虽猥,与诸才俊不废咏缀,遂命邢峦总集叙记。当尔之年,卿频丁艰祸,每眷文席,常用慨然。”
可见孝文帝与诸多士大夫聚会,“与诸才俊不废咏缀”,并命邢峦将这些唱和歌咏“总集叙记”。这在内容与形式上,都与魏晋以来的名士诗文雅集相似。
由上所述,北魏孝文帝重视文学,不仅表现在自己致力于文章写作和吟唱诗赋,而主要表现在组织雅集交流,提倡文学竞技与批评风气。孝文帝本人的文学作品多已佚失,《隋书·经籍志四》著录有“后魏《孝文帝集》三十九卷”,可见他所著文章甚丰。以上所引其与郑道昭等人联句中的四句便是孝文帝仅存的诗赋,其诗为楚歌体,表达了他致力汉化的愿望和统辖北中国的“帝王气象”,但从诗歌艺术的角度看,则显得颇为稚拙。不过,从北朝社会文化、特别是文学发展的角度看,孝文帝如此重视文学,并有明确的文学批评标准,可谓文学理论与实践兼具,这在北魏帝王中是一个特例。在他的倡导和影响下,北魏皇族和朝臣无不竞相致力文学活动,这为北朝后期文学的恢复和发展奠定了基础。一个最突出的表现是,孝文帝诸子多具有较高的文学才能,并形成了以他们为中心的文学群体。
文学史家们一致认为在孝文帝迁都洛阳之后,是北朝文学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魏书》卷八五《文苑传序》曰:“永嘉之后,天下分崩,夷狄交驰,文章殄灭。昭成、太祖之世,南收燕赵,网罗俊义。逮高祖驭天,锐情文学,盖以颉颃汉彻,掩踔曹丕,气韵高艳,才藻独构。衣冠仰止,咸慕新风。”南朝文学延续了魏晋以来的文学发展路线,在艺术上达到了较高的水平,而北朝则长期处于“文章殄灭”的状态中,孝文帝提倡文学,自然首先注意吸取南朝文学艺术的营养,这是很正常的。《周书》卷二二《柳庆传》载:“尚书苏绰谓庆曰:‘近代以来,文章华靡,逮于江左,弥复轻薄。洛阳后进,祖述不已。”这里将“江左”与“洛阳”对应,指出北魏后期的才士在文学领域大力取法南朝的情况。日本人遍照金刚在《文镜秘府论·四声论》引隋刘善经《四声指归》之文中也指出,自孝文帝元宏倡导文学,此后北朝“才子比肩,声韵抑扬,文情婉丽,洛阳之下,吟讽成群。及徙宅邺中,辞人间出,风流弘雅,泉涌云奔,动合宫商,韵谐金石者,盖以千数,海内莫之比也。郁哉涣乎,于斯为盛”。此外,唐人苏世良在《王昕及王晞传论》中所言:“自晋失纲纪,世道交丧,遗风余烈,扫地将尽,魏文迁宅伊洛,情存典故,衣冠旧族,威仪式序,于是风流名士,往往间出。”《隋书》卷七六《文学传序》也说:“暨永明、天监之际,太和、天保之间,洛阳、江左,文雅尤盛。”这里虽在地域上存在南北之别,但同时都出现了“文雅尤盛”的局面。从北朝后期的文风和士风变化的角度看,北魏孝文帝的倡导与实践,确实是北朝后期社会文化变革的转折点。
“钦明稽古,笃好坟典”:孝文帝经史学术修养及其表现与影响
魏孝文帝在经史学术等方面也具有很好的修养。前引《魏书》本纪载其“《五经》之义,览之便讲,学不师受,探其精奥。史传百家,无不该涉。善谈《庄》、《老》,尤精释义”。这也许不无夸大其词的成分,但以此说明孝文帝好学博通则是没有疑义的。
首先,我们考察孝文帝在经学方面的相关表现。孝文帝雅好读书,手不释卷,其中很本部分的精力都用于经学典籍,《魏书》卷八四《儒林传序》称“高祖钦明稽古,笃好坟典,坐舆据鞍,不忘讲道”。根据相关记载,孝文帝确实曾亲自讲说儒家经典。《魏书·献文六王·彭城王勰传》载:
高祖亲讲《丧服》于清徽堂。从容谓群臣曰:“彦和、季豫等年在蒙稚,早登缨绂,失过庭之训,并未习礼,每欲令我一解《丧服》。自审义解浮疏,抑而不许。顷因酒醉坐,脱尔言从,故屈朝彦,遂亲传说。将临讲坐,惭战交情。”御史中尉李彪对曰:“自古及今,未有天子讲礼。陛下圣叡渊明,事超百代,臣得亲承音旨,千载一时。”
孝文帝亲自为其兄弟讲说《丧服》,意在培养他们的礼法意识。他能够讲经,说明他已达到了一定的水准。又,《魏书》卷七二《阳尼传》载:“时中书监高闾、侍中李冲等以尼硕学博识,举为国子祭酒。高祖尝亲在苑堂讲诸经典,诏尼侍听,赐帛百匹。”由此可见,孝文帝博通众经,并曾公开讲论。
孝文帝对儒家经典极为熟悉,不仅其行政以之为指导原则,而且日常生活中也如此。这有一个具体的事例。《魏书·景穆十二王·任城王澄传》载:
车驾还洛,引见王公侍臣于清徽堂。高祖曰:“此堂成来,未与王公行宴乐之礼……。”因之流化渠。高祖曰:“此曲水者亦有其义,取乾道曲成,万物无滞。”次之洗烦池。高祖曰:“此池中亦有嘉鱼。”澄曰:“此所谓‘鱼在在藻,有颁其首。”高祖曰:“且取‘王在灵沼,于轫鱼跃。”此之观德殿。高祖曰:“射以观德,故遂命之。”次之凝闲堂。高祖曰:“名目要有其义,此盖取夫子闲居之义。不可纵奢以忘俭,自安以忘危,故此堂后作茅茨堂。”谓李冲曰:“此东曰步元庑,西曰游凯庑。此堂虽无唐尧之君,卿等当无愧于元、凯。”
迁都洛阳后,孝文帝为内宫中殿堂园池之取名,严格体现儒家的指导思想,即“名目要有其义”。孝文帝与任城王澄所引典故皆出自儒家经典。据张金龙先生检核,“乾道曲成,万物无滞”,取自《周易·乾》彖曰“乾道变化”,《系辞上》“曲成万物而不遗”;“鱼在在藻,有颁其首”,见于《诗经·小雅·鱼藻》;“王在灵沼,于斗刃鱼跃”,见于《大雅·灵台》;“射以观德”,出自《礼记·射义》之“射者,所以观盛德也”;“茅茨”,出自《春秋毂梁传》“文公三年”之“茅茨尽矣”;“元、凯”即“八元、八恺”,为尧、舜时代的治理能臣,
事见《左传》“文公十八年”。且不说孝文帝通过命名来体现其建立一个汉化的大一统帝国的政治意图,就其日常生活而言,他对儒家经典确实已达到了相当熟悉的程度。
此外,孝文帝与文臣聚会,不仅时有文学诗赋方面的竞技活动,而且也有儒学经义方面的讨论。《魏书·刘芳传》载:
王肃之来奔也,高祖雅相器重,朝野属目。芳未及相见。高祖宴群臣于华林,肃语次云:“古者唯妇人有笄,男子则无。”芳曰:“推经《礼》正文,古者男子妇人俱有笄。”肃曰:“《丧服》称男子免而妇人髽,男子冠而妇人笄。如此,则男子不应有笄。”芳曰:“此专谓凶事也。《礼》:初遭丧,男子免,时则妇人髽;男子冠,时则妇人笄。言俱时变,而男子妇人免髽、冠笄之不同也。又冠尊,敌夺其笄称。且互言也,非谓男子无笄。又《礼·内则》称:‘子事父母,鸡初鸣,栉(纟丽)笄总。以兹而言,男子有笄明矣。”高祖称善者久之。
可见孝文帝主持士人雅聚,经学探讨也是重要内容。这对当时经学文化氛围的营造具有一定的影响。
孝文帝不仅自己研修儒家经典,而且常与儒学士大夫往来,鼓励他们习诵经典,对卓有成就者多加奖掖。如刘芳,本为“平齐民”,因精通儒学经术而深得孝文帝器重,《魏书·刘芳传》载:“芳沉雅方正,概尚甚高,经传多通,高祖尤器敬之,动相顾访。”孝文帝以“芳经学精洽,超迁国子祭酒”。又如祖莹,《魏书》卷八二《祖莹传》载其“诵《尚书》三篇,不遗一字。……后高祖闻之,召人,令诵五经章句,并陈大义,帝嗟赏之”。孝文帝与卢昶戏曰:“昔流共工于幽州北裔之地,那得忽有此子?”卢昶对曰:“当是才为世生。”孝文帝以祖莹之才名,拜为太学博士。从孝文帝与卢昶的对话,可见他对儒学才士的重视,这对推动北魏儒学的复兴具有不可忽视的作用。对此,赵翼在《廿二史札记》卷一五“北朝经学”条指出:“孝文帝尤重儒学,尊三老五更,又开皇子之学,刘芳、李彪诸人,皆以经书进用。……在上者既以此取士,士亦争务于此以应上之求,故北朝经学较南朝稍盛,实上之人有以作兴之也。”北朝后期经学的发展,与孝文帝的倡导确实关系密切。
孝文帝对儒家经学的倡导,不仅表现在自己潜心研习和讲论上,他还重视礼乐文化及相关制度的建设和完善。史称“是时高祖锐意典礼,兼铨镜九流,又迁都草创,征讨不息,内外规略,号为多事。”关于孝文帝制礼,《魏书》卷一○八《礼志序》称:“自永嘉扰攘,神州芜秽,礼坏乐崩,人神歼殄。……高祖稽古,率由旧则,斟酌前王,择其令典,朝章国范,焕乎复振。”根据《魏书·礼志》诸篇所载,孝文帝时期在稀袷时祭制度方面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讨论,群臣征引儒家经典,兼采汉魏制度,辨析郑玄、王肃的见解,孝文帝本着简约的原则进行修正,并废除了不少原始神灵祭祀。为树立北魏正统的地位,推动汉化,孝文帝“承晋为水德”,经营明堂,祭祀“五圣”(尧、舜、禹、周文王、孔子)。另在宫殿建筑、冠服朝仪等方面多有变革。此外,孝文帝还曾亲自执笔起草礼仪,《魏书》卷五三《李冲传》载:“及议礼仪律令,润饰辞旨,刊定轻重,高祖虽自下笔,无不访决焉。”又,《魏书·高祖纪下》载太和十五年八月壬辰,“议养老,又议肆类上帝,禋于六宗之礼,帝亲临决。……乙巳,亲定稀袷之礼。丁巳,议律令事,仍省杂祀”。据此,可以说孝文帝在当时制定礼仪过程中确实具有决定性的作用。
还有一点需要指出,孝文帝重视儒学教育。特别在皇族内部,他提倡研习儒学经典。当时鲜卑贵族子弟接受教育的学校称为“皇宗学”,孝文帝曾视察皇宗学,《魏书·高祖纪下》载,太和十六年四月甲寅,“幸皇宗学,亲问博士经义”。又《魏书》卷二一(上)《献文六王·广陵王羽传》载:
高祖引陆叡、元赞等于前曰:“北人每言北人何用知书,朕闻此,深用怃然。今知书者甚众,岂皆圣人。朕自行礼九年,置官三载,正欲开导兆人,致之礼教。朕为天子,何假中原,欲令卿等子孙,博见多知。若永居恒北,值不好文主,卿等子孙,不免面墙也。”陆叡对曰:“实如明诏,金氏若不入仕汉朝,七世知名,亦不可得也。”高祖大悦。
孝文帝“正欲开导兆人,致之礼教”,正是用儒家文化改造鲜卑人。他曾亲赐玺书给北海王元详说:“比游神何业也?丘坟六籍,何事非娱,善正风猷,肃是禁旅。”明确督促他研读儒家经籍。对于其诸子,孝文帝更是训导极严,如对太子元恂,“其进止仪礼,高祖皆为定”。又,《魏书》卷八《世宗纪》载:“初,高祖欲观诸子志向,乃大陈宝物,任其所取,京兆王愉等皆竞取珍玩,帝唯取骨如意而已。高祖大奇之。”孝文帝诸子多具学养,如宣武帝元恪“雅爱经史”;京兆王元愉、清河王怿等,不仅文才卓著,且“博涉经史,兼综群言”,特别是清河王怿经学修养甚高,“亲为《孝经解诂》,命(封)伟伯为《难例》九条,皆发起隐漏”。在孝文帝的倡导下,迁都洛阳之后,北魏皇族子弟中的不少人物迅速儒士化。
其次,孝文帝对史学的重视。北魏孝文帝有相当的史学修养,精于历代史书,《魏书》本纪称其“史传百家,无不该涉”。他对国史修撰十分重视,太和十一年,秘书令高祐、秘书丞李彪上奏论国史修撰问题,他们以为北魏史官制度不完善,史书修撰不齐备,建议“自王业始基,庶事草创,皇始以降,光宅中土,宜依(司马)迁、(班)固大体,令事类相从,纪传区别,表志殊贯,如此修缀,事可尽备”。他们以为“著作郎已下,请取有才用者,参造国书,如得其人,三年有成矣”。《魏书》卷六二《李彪传》亦载:“(彪)迁秘书丞,参著作事。自成帝以来至于太和,崔浩、高允著述《国书》,编年序录,为《春秋》之体,遗落时事,三无一存。彪与秘书令高祐始奏从(司马)迁、(班)固之体,创为纪传表志之目焉。”这是要求北魏国史按照纪传体编撰,比之编年体史书,纪传体记事全面,有利于表彰统治者功业。因此,孝文帝“诏秘书丞李彪、著作郎崔光改析国记,依纪传之体”。又据《魏书·高祖纪下》载太和十四年二月,“初诏定起居注制”;第二年正月,“分置左右史官”。这不仅完善了北魏史官制度,且保证当代史实的记录,为后人修撰北魏国史提供了充实的资料。
孝文帝对史学的重视还表现为要求史官修史应恪守直书的原则。《魏书·高祖纪》载孝文帝“常从容谓史官曰:‘直书时事,无讳国恶。人君威福自己,史复不书,将何所惧。”又,《魏书·李彪传》载李彪自述:“高祖时诏臣曰:‘平尔雅志,正尔笔端,书而不法,后世何观。臣奉以周旋,不敢失坠,与著作等鸠集遗文,并取前记,撰为国书。”孝文帝如此启发史官,并非无的放矢,而是有针对性的。众所周知,太武帝时便因“讳国恶”而造成了崔浩的所谓“国史之狱”,使得史官胆战心惊。孝文帝强调史官直书,不仅为了存真,而且意在发挥史书戒惧君主的功能。需要指出的是,孝文帝强调史官“直书”,并不意味他忽视史书的文采,相反,他非常重视史官的“文才”。崔光为著作郎,“与秘书丞李彪参撰国史”,太和末,“彪解著作,专以史事任光”。孝文帝誉之为“今日之文宗”。孝文帝对史书编撰十分重视,不仅具有明确的标准,而且严格督促检查其工作。对此,张金龙先生在考述相关史实后有论云:“看来孝文帝确实
按照考绩法来考评官吏。作为一个专制帝国的皇帝,亲自对地位不高的史官的政绩进行考评,且与之作较多的往复辩论,在历史上不能说绝无仅有,恐怕也是极为罕见的。”
除了经学、史学方面的建树外,在其他学术文化领域,孝文帝也有相当的积累。前引《魏书》本纪称其“善谈《庄》、《老》,尤精释义”,这说明他在玄学、佛学方面颇具修养。关于孝文帝之“善谈《庄》、《老》”,精于玄学,这与其推崇、汲取南朝文化的影响不无关系。当时,孝文帝倡导文化,无论典章文物制度,还是文风、学风,都必须取鉴南朝。因此,尽管一般说来,十六国以来,北朝玄学消歇,但在北魏后期则有所兴复,一个重要的机缘正在于孝文帝汉化过程中南风北渐进程的加快。李源澄先生研究魏末北齐之清谈名理新风,他以为北朝新学风肇始于孝文帝:“魏代自孝文而后,其风气日与南朝接近,经学佛学既有改变,文学尤盛,玄学亦渐兴起,而北来之南人尤为北土所慕。”经过此后数十年之积淀和发展,逐渐形成了汇通南北的新风尚。
至于孝文帝“尤精释义”,精研佛学,《魏书》卷一一四《释老志》、《高僧传》、《续高僧传》、《广弘明集》等佛教史文献,多有相关记载。孝文帝信佛,不仅在于捐施功德,兴造佛寺一类,而且与义学高僧交往密切,与他们探究佛学义理。据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序》所载,孝文帝“迁京之始,宫阙未就,高祖住在金墉城。城西有王南寺,高祖数诣寺沙门论议,故通此门,而未有名,世人谓之新门”。孝文帝尤喜谈《成实论》。据《魏书·释老志》,太和十九年,孝文帝至徐州白塔寺,鸠摩罗什弟子、《成实论》大师僧嵩在此传业,培养了一批卓有成就的弟子,使此寺成为南北朝时期《成实论》的重镇。孝文帝说:“朕每玩《成实论》,可以释人染情,故至此寺焉。”可见他长期精研此论。又载“时沙门道登,雅有义业,为高祖眷赏,恒侍讲论”;“高祖时,沙门道顺、惠觉、僧意、惠纪、僧范、道弁、惠度、智诞、僧显、僧义、僧利,并以义行知重”。可见孝文帝对佛学义理之执着。十六国北朝之际,徐州彭城兼属南北,在学术文化上也如此,就其佛教义学而言,具有明显的南朝化特征,因此,魏孝文帝重视彭城佛教义学,自然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南朝玄、佛交融学风的影响。对于孝文帝重视佛学义理,汤用彤先生在《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十四章《佛教之北统》“北朝诸帝与佛法”一节中有论云:“(北朝)确于佛义有研求提倡者,北魏终当推孝文帝”;“盖魏之义学如《成实》、《涅槃》、《毗昙》均导源于孝文帝之世。北方义学沉寂于魏初者,至此经孝文之诱挹,而渐光大也”;“《广弘明集》载孝文帝《听诸法师一月三人殿诏》,可见北魏诸帝提倡义学实始于孝文。其文有曰:‘先朝之世,经营六合,未遑内范,遂令皇庭阙高邈之容,紫闼简超俗之仪,于钦善之理,福田之资,良为未足。将欲令懿德法师,时来相见,进可餐禀道味,退可光饰朝廷。其敕殿中听一月三入。同书又载有《令诸州众僧安居讲说诏》文有曰:‘可敕诸州令此夏安居清众,大州三百人,中州二百人,小州一百人,任其数处讲说。皆僧祗粟供备。若粟鲜徒寡,不充此数者,可令昭玄量减还闻。其各钦旌贤匠,良推睿德,勿致滥浊,惰兹后进。孝文提高僧人学识之热心,于此可知矣。”佛教义学的本质在于玄、佛交融。孝文帝倡导佛教义学,必然对北朝学术风尚的变化产生潜在的影响。
最后,谈到孝文帝重视学术文化,还应略叙其重视聚书。文献典籍的保存是学术文化水平高低的一个重要标志。魏孝文帝重视文化事业,自然重视聚书。《魏书·高祖纪下》载孝文帝“诏求天下遗书,秘阁所无、有裨益时用者加以优赏”。《魏书》卷四四《薛野腊传附孙昙宝传》载其“初补散骑。高祖诏昙宝采遗书于天下”。不过,十六国北朝以来,北方屡遭祸乱,图书散失严重,聚书不易,于是孝文帝向南朝借书,《隋书》卷三二《经籍志序》载:
其中原则战争相寻,干戈是务,文教之盛,苻、姚而已。宋武入关,收其图籍,府藏所有,才四千卷。赤轴青纸,文字古拙。后魏始都燕、代,南略中原,粗收经史,未能全具。孝文徙都洛邑,借书于齐,秘府之中,稍以充实。
孝文帝通过转抄南朝所藏典籍,以充实北魏的图书,提升其文化水准。孝文帝从南朝借书,除了传统典籍外,当也有东晋南朝以来产生的“新书”,这对南朝文化的北传具有相当重要的推动作用。
综合全文,作为出自鲜卑族的统治者,北魏孝文帝具有较高的汉文化修养,他自幼刻苦学习,“雅爱读书,手不释卷”,坚持不懈。他重视文学艺术,亲自作文,吟诵诗赋,并利用聚会等形式,与王公贵族和文士进行文学交流。不仅如此,他还博涉儒家众经,亲自讲论经典,并重视史学,喜好玄学,提倡佛学义理。对于魏文帝在文化上的成就,当时汉族士大夫有很高的评价。《魏书》卷二四《崔玄伯传附崔僧渊传》载南齐明帝萧鸾曾命崔惠景作书于崔僧渊,“规令改图”,崔僧渊回信称颂孝文帝曰:
主上之为人也,无幽不照,无细不存,仁则无远不及,博则无典不究,殚三坟之微,尽九丘之极。至于文章错综,焕然蔚炳,犹夫子之墙矣。遂乃开独悟之明,寻先王之迹,安迁灵荒,兆变帝基,惟新中壤,宅临伊域。三光起重辉之照,庶物蒙再化之始。分氏定族,料甲乙之科;班官命爵,清九流之贯。礼俗之叙,粲然复兴,河洛之间,重隆周道。巷歌邑颂,朝熙门穆,济济之盛,非可备陈矣。加以累叶重光,地兼四岳,士马强富,人神欣仰,道德仁义,民不能名。且大人出,本无所在,况从上圣至天子天孙者乎。圣上诸弟,风度相类,咸阳王已下,莫不英越,枝叶扶疏,遍在天下,所称稍竭,殊为未然。文士竞谋于庙堂,武夫效勇于疆场,若论事势,此为实矣。
崔僧渊此书虽为炫耀敌国之言,不无夸饰,但其所述孝文帝“博则无典不究,殚三坟之微,尽九丘之极。至于文章错综,焕然蔚炳,犹夫子之墙矣”云云,以及北魏上层之汉化与鲜、汉之间互相融合的情况,与上文所考之事实相验证,殊无太过。可以说,孝文帝之喜好文化及其相关的推动措施,是北魏社会与文化变革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此外,特别需要指出,魏孝文帝重视南朝文化,积极模拟和取鉴,无论在文学艺术,还是在经史学术的风格上,都表现出某种南朝化的倾向,进而开启了南学北输的时代文化趋势,影响尤为深远。之所以如此,则是由于当时南北朝之间文化发展的历史背景和发展水平所决定的。
责任编辑: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