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微
裹锅饭
小时候家里穷,杀年猪还要上交一半到镇食品站以完成国家分配的任务,剩下的肉已经很少,那肉也就自然成了人间美味,不到逢年过节是很难尝上一口的。当然也会有例外,要是多年不见的亲戚突然来访,或是家里找人帮忙干活,就会偶尔在晚饭桌上见到一碗香喷喷的猪肉,里面夹杂着一半的蒜苗或者葱花。
肉还在锅里炒的时候,我和弟弟早端了一碗饭站在灶台边等着,只希望母亲不要把沾在锅底的油铲得太干净。而实际上每当这时候,母亲也会故意留一点油在锅里,让我们哥俩有机会把碗里的饭倒进锅里还能沾上一些油腥,慰劳一下淡怕了的胃。裹饭的时候,母亲还会在我们的饭里放上一点盐,那样的裹锅饭吃起来就更有味道,晚上睡觉还会美滋滋地想一会儿,梦里常常把舌头伸出来舔嘴皮。
隔壁张婶家的小女儿英子,就是在与姐姐争抢裹锅饭的时候,被姐姐用锅铲在头上狠狠地敲了一下,留下指头大的一个疤,直到出嫁时,那里还是没能长出头发。
包火
家里最穷的时候,可以穷到连两分钱一盒的火柴都买不起,那样就意味着一个星期都得到邻居家去包火。当然也可以向邻居借一盒火柴,或者只借几根火柴签,家里有空着的火柴盒,但不管是一盒还是几根,终究是要还的,包火就可以省下两分钱。于是每到做饭的时候,看谁家的茅屋冒烟了,就到谁家去包火。
包火是不能包明火的,那样燃得快,还没走到家就已经燃尽了,得找一些干草,包上几个带火星的木炭,包好了就极快地往家赶,到了家里再使劲地吹,干草就可燃起来。
穷人都很自卑,但穷人也是要面子的,父母亲一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包火这样的小事他们是不会亲自去做的,通常都让我和弟弟去。但小孩子也同样知道要面子,于是我和弟弟也不会总是到同一个邻居家包火,怕人家笑话。
一次,我和弟弟从邻居家包火回来,路过村里的羊圈时不小心漏了一个火炭,因为羊圈门口堆的都是喂羊的干草,风一吹就燃起来了。等大家赶来把火扑灭时,羊圈已经烧了一半,幸亏圈里的羊都逃出去了。对于此事我和弟弟没敢承认是我们不小心烧了羊圈,害得村长只好带领大伙到山上割了一天的草,才把羊圈重新盖起来。
松香灯
我一直以为,在我认识的所有女人中,母亲是最勤劳的,她几乎不怎么睡觉。每当深夜我一觉醒来,还能听到火房里传来“嚓嚓嚓”的声音,那是母亲在搓麻绳。等天亮我起床的时候,仍见母亲在昏暗的松香灯前搓着麻绳。也就是说在我们家里,母亲总是最后一个睡觉,却又是第一个起床。看着母亲身后的一大网麻绳,让我觉得母亲就像一只蚕,而那一网麻绳,就像母亲吐出来的丝。母亲就是靠着这些“丝”,换来一家人必不可少的盐巴、洗衣粉、脸盆、饭碗,以及我和弟弟身上穿戴的衣服和鞋帽。
那时候没有电,每个街天都要到镇上的供销社打一斤煤油。为了省油,通常只在吃晚饭的时候点一下灯,吃过晚饭,母亲就会催促我和弟弟去睡觉,而她也会很快地收了碗,吹灭煤油灯,点上松香灯,独自坐到火房里搓麻绳。
松香灯燃烧的时候散发出一股怪怪的香味,火焰旁边附着一大团黑黑的浓烟,吸进鼻子里就会让人呛得难受。擤出来的鼻涕都是黑的。
为了力所能及地帮助母亲,我和弟弟总会在每天上山放牛或是打柴的时候,把松树下的松香都捡回来交给母亲。母亲把这些松香装进一个烂磁盆,放在火上烤化,然后倒进一个个小竹筒(竹筒的中间挂一根棉线),冷却后划开竹筒,一盏盏漂亮的松香灯就做成了。母亲就是靠着这些松香灯,熬过了—个叉一个的夜晚。
大约三十多岁的时候,母亲的眼里就会经常流眼泪。我想,那一定是松香灯所致的眼疾!
接街
街天是我和弟弟最开心的日子。因为母亲赶街回来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给我们带上一点好吃的东西,有时是几颗水果糖,有时是一个芭蕉,有时是一小捧花生。要是碰上母亲背到街上的货都卖完了,恰好价钱也不错,母亲就有可能给我们每人带回一个小饼子,让我们哥俩既可以品尝到饼子的甜美,又可以向别人炫耀自己的幸福。
早早做完母亲吩咐的事情,看看太阳越爬越高,估计母亲就要回来了,便迫不及待地去接街他许汉语词典里并没有“接街”这个词,那就算是我的发明吧。意思是父母上街快回来的时候,小孩子到路上去接。开始只是坐在村头的路旁眺望,远远地过来一个女人,以为是母亲,走近了又不是;再过来一个女人,又以为是母亲了,走近了还不是。如此重复多次,终未见到母亲的身影,便有些失望,于是继续往前走,见到熟人就问母亲来了没有。
一次,我和弟弟走了很远的路也没接到母亲,眼看天就要黑下来,又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心里特别担心母亲,能不能吃上零食已经不重要了,只希望母亲快些归来。好不容易见到了母亲,她背到街上的白菜却一点也没卖,别说买零食了,连母亲自己也是饿了一天,没吃任何东西呢!见到我们,母亲的眼里噙满泪水,她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弟弟,母子三人默默无语地走回家。
电视迷
终于有电了,而且还看到了电视,但不是在我家,是在杨四爷家。
村里的杨四爷从他祖父算起就开始赶马帮,走南闯北贩运私盐、茶叶、山货,积攒下了殷实的家产,到了杨四爷这一代,家道中落,杨四爷也不再四处奔波,只是固定地赶着马帮每天为镇里一户姓周的瓦匠驮柴,但在村里仍数杨四爷家最富有。
1980年的春节前,杨四爷花570元买了一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让羡慕不已的小村人从此大大地开了眼界。
那时正热播《西游记》,附近几个村的小孩一到天黑就挤到杨四爷家看电视,因为没有那么多凳子,大家就站着看。后来人逐渐增多,家里挤不下了,杨四爷只好把电视机搬到门口,让大家站到院子里看。
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大家都已看得上了瘾,每晚必至,精明的杨四爷发现电费越来越高,心疼得不得了。为了弥补自己的损失,杨四爷想出了一个怪主意,他要求看电视的小孩每人都要带上一块柴,并让他的小儿子守在院门口,见柴放人,没过多久,杨四爷家院里就堆满了柴,有时候杨四爷不想上山,就直接把家里的柴驮去卖给周瓦匠。
瞧家
那时不兴自由恋爱,儿女嫁娶靠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瞧家”相当于女方到男方家实地考察是婚姻成败的关键环节。
在媒婆巧舌如簧的游说下,叔叔好不容易找到一漂亮媳妇,女方说好要来“瞧家”,这可急坏了爷爷奶奶,这一关能不能过,直接关系到叔叔的终身大事。爷爷奶奶不敢怠慢,与媒婆一番密谋,终于想好了应对之策。
姑娘如期而至,媒婆先把她带到楼上,指着一溜儿排开的五六个大“凳包”佣竹篾编成的大箩筐说,这里面装的都是稻谷,有今年的,有去年的,还有前年的,只要你嫁过来,一年四季都有米吃,这样殷实的人家,你打着灯笼也难找。姑娘已有几分同意,又提出要去看看田地,媒婆便领着她往山下一转,看到好田好地,不管是谁家的,都哄她说是叔叔家的。姑娘越看越喜欢,还没回到家里就告诉媒婆说她愿意嫁给叔叔。
婶婶过门以后才发觉上当了,原来那些“凳包”里装的只有上面部分是稻谷,中间铺一层油布,下面都是包谷。但她虽然知道了也不敢告诉娘家人。怕人家说她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碰上娘家来人的时候,婶婶还得悄悄地出去向邻居借米来做饭招待娘家人。
换糖
五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早上,我刚起床就听到一个外地人的吆喝“卖糖喽——”“卖糖喽——”……这清脆的吆喝声在寂静的小村里显得清晰而诱人,只一会儿就把我和小伙伴们聚在一个挑着竹筐的外地人身旁。
外地人的竹筐里装的是金黄酥香的芝麻糖,我们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从村东头串到村西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竹筐里的芝麻糖,鼻子使劲吸着那糖的气味。我仿佛觉得那个早晨的空气里到处飘荡着芝麻糖的芳香。
外地人早已猜透我们一群小馋虫的心思,他和蔼地问:“想吃糖吗?”
“想!”我们都争着说。说这“想”字时,那糖似乎已到了我们嘴里,进而甜到心上。但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逝,接下来便是那种对糖的甜味的加倍渴求。可惜我们都没钱真正品尝那糖的味道。
“可以用酒瓶子、塑料鞋底来换嘛!”外地人又说。
听说酒瓶子和塑料鞋底也能换糖吃,我们立即散开。一阵风似的往家跑。
跑到家门口,我才发觉父母早已上山干活,门上一把大锁锁住我满心的希望。
但我到底禁不住那糖的诱惑,还是空着手回来了。我看见伙伴们都用酒瓶子和塑料鞋底换到了或大或小的一块芝麻糖,喜滋滋地含在嘴里,那口水便不由自主地想要流出来。
平日里亲密无间的伙伴们,拿到糖后竟然对我视而不见,一个个笑嘻嘻地从我眼前晃过去了。最后只留下我呆呆地站在外地人身旁。
外地人乐呵着把糖并到一个竹筐里,再把地上的酒瓶子和塑料鞋底麻利地装进另一个竹筐。
看看外地人就要走了,我忍不住低低地喊了一声:“叔叔,我要换糖!”说着,我弯下腰,颤抖着双手脱下脚上那双半新的白色凉鞋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