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江
四爷靠在马路边那棵最粗的梧桐树旁,阴沉着黑黑的脸,一言不发。他左手固执地端着那杆他这辈子最钟爱的旱烟袋,右手很娴熟地装入一把焦黄的烟丝,随着嗤的一声,一缕火光过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缓缓向外吐出一串烟圈。整个动作环环相扣,一气呵成。就像他春天里侍弄庄稼地,稳稳地踩着节气,那种天然的自信似乎是与生俱来。
各种大车小车纷纷从眼前如流水一样来回穿梭,在四爷眼里,就像是过眼云烟,他睁着眼睛却似乎没有看眼前的一切,在漂浮的烟圈里,沉默的四爷正如他头上的天空,于无声处孕育
着惊雷,随时都可能爆发。
一个瘦瘦的长发青年怯怯地站在不到三米远的另一棵梧桐树旁呆呆地望着四爷。青年的眼光中充满了焦虑、怨恨还有无奈。
在青年的脚边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一看就知道主人要远行。
青年就这样与四爷无声地对峙着,就像两个高手比武,并不急于出招,双方比的是定力和耐心。在这一点上,四爷有一万个理由充满自信。大半辈子风里来雨里去,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什么场面没有见过,怎么会输给这嫩娃呢!
青年开始显出焦躁来,他绕着梧桐树来来回回地转了好几个圈,每转一圈他的怨气似乎就上升一些。突然他双手将地上的旅行包甩上左肩,恨恨地瞪了四爷一眼,扭身向前走去。
四爷就像没有看见一样,仍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他那套经典的填烟、点烟、吸烟、吐烟、再填烟的循环动作。随着每一次惬意地吐出眼圈,他似乎在不经意间,也在用眼角悄悄地看着往前走的青年。
前方就是长途车停靠站了,那里已经有人在排队。
一辆长途车载着满满一车人快速驶来,青年不停地招手,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长途车紧急制动减缓了速度,终于在停靠点前方停了下来,青年大步跨了上去,连个头都没有回。
四爷突然像是受了惊吓,他迅速收起了烟杆,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身份证,捏在手心里,像捏着一个定时炸弹,朝长途车追了上去。
然而就在这时,长途车的车厢门缓缓合上,司机踩了一脚油门,长途车迅速向前开去。
青年站在车门边,透过侧面的车窗往后看,看见四爷拼力地追赶着,手上还举着那个他这几天一直都没找着的身份证。他看见四爷的脸憋的通红,蹒跚的身形逆着冬日的冷风,就像是一个滑稽的大气球在向前艰难地滚动。四爷的速度越来越慢,而长途车在一点点加速,渐渐四爷被甩得越来越远。青年只能看见一个黑黑的脑袋乃至一个黑点,仍在顽强地往前移动着。
青年脸上先是浮现出一丝微笑,然后似乎是鼻子有些酸了,两行清泪从眼眶中悄悄滑落。
他看见路边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摆,长途车快速地将一棵棵树甩在身后。他心里有些着急了,他想象四爷眼下应该停止了追赶,在路边扶着梧桐树,一个劲地喘、伴随着不停的咳嗽。
青年的眼神里显出了焦虑和担心。
他能想象,在自己走后,四爷哪怕是一个人,也仍然会如往年一样,精心侍弄那十来亩庄稼地。仍然会竭力维持在村子里种田第一能手的尊号。
可是他毕竟渐渐老了!
这些天来他和四爷一直在打冷战。
他知道,土地是四爷的命根子,丢了土地,就等于丢了魂。他也知道,高考落榜后,四爷一直想让他把田地活扛过来,做个庄稼好把式!
四爷的脾气他有点琢磨不透,就像这次藏他的身份证,无声的抗议中又分明透着一丝天真和无赖。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服四爷。
这么多年来,他与四爷相依为命,一直将四爷当成亲生父亲,有那么几次,他甚至想直接喊他父亲,可四爷始终不答应。
这次非常偶然地从网络上了解到有一对父母寻找十八年前丢失的儿子,一些描述与他当年依稀留存的碎片式的记忆很相似,他思考了很久,决定偷偷去看看。
长途车行驶到了又一个停靠点,车门打开,青年的思绪被打破了,司机大声问,有要下的吗?
青年愣了一下,突然大聲喊起来,有,有,我要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