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炳根,汪禄应
(常州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2)
刘亮程在当代文坛是个异类。这样看刘亮程,并非因为他总是在说那些风、那些马、那些鸟、那些早已远离现代生活又让现代都市人感到陌生和新鲜的人和事,而是因为他笔下的那些远离都市生活的人与事真实深刻地反映和再现了现代人的心理、生活,以及普遍的生存状态。散文集《风中的院门》中的《鸟叫》就是这样,写的是“我”儿时乡村的鸟以及它们的几次叫唤,然而展示和刻画的是现代人普遍的心理状态和生存境地,透露和展现的是作家对现代人如何更好地生存所作的深沉思考和执著探求。
进入现代之后,人们的生活与以往最大的不同莫过于传统家庭被撕裂,个人要闯荡,几乎每个灵魂都在为自己的理想、自己的事业打拼。为了追寻自己的理想许多人走出家庭,传统的“光耀门楣”、“长宜子孙”等家规家训被撕得粉碎;为了自己的事业与信仰,一些人甚至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六亲不认……这当中,自然少不了思想的搏斗和厮杀。是回归家庭、享受亲情,还是听任和遵从自己的心灵?六十多年前巴金的那篇《爱尔克的灯光》就曾淋漓尽致地展示了这一心灵搏斗过程的痛苦和兴奋。这样的思想搏杀如今已渐渐退出历史舞台,不再是人们关注的焦点。当代作家要探究和回答的是,从家庭走出来的人们,或在为理想和事业打拼过程的间隙,或在庆祝成功、喝醉香槟酒的美好夜晚,或在享受一辈子拼搏成功的幸福时候,究竟有怎样的心理感受?这种心理境况下人普遍的生存状态是怎样的?刘亮程写作《鸟叫》不失为一次重要的探索。
作品中“我”的经验告诉读者,从躺有“后父、母亲、大哥、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的大土炕跑出来的最大好处,就是能在夏末秋初的闷热夜晚寻得一个“绝好的凉快处”;这个“凉快处”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可以“躺在草垛上,胡乱地想着些事情”。是啊,走出大土炕,爬上草垛,不仅可以享受思想的自由,甚至许多行动的自在、自便也不再是一种奢侈梦想。虽然有半夜被冻醒的煎熬,有从棚顶摔下性命不保之虞,但这样的“自由时光”还是叫人不舍,再长时间的坚守都不在乎。然而几声鸟叫一下子就把人拉回到挤得满满当当的大土炕来。那其实是极普通的几声鸟叫,除了叫的时间是在半夜、叫的声音有些沙哑、叫的间隙有些长外,没有什么特别。但为什么它对人有这么大的影响呢?原因很简单,人从这叫声里,听出了一种谁都无法排遣、无法克服,甚至无法逃避的东西——寂寞。
那只是一只鸟的叫声。我想。那只鸟或许睡不着,独自在黑暗的天空中漫飞,后来飞到太平渠上空,叫了几声。
它把孤独和寂寞叫出来了。
现代人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半夜冻醒的艰难算得了什么?就是从棚顶摔下来也实在没什么可怕。但寂寞却是人必须严肃面对、认真探讨的“一件大事情”[1]。 它非但不是人凭借自身的力量、经验和智慧就能克服,而且忙于理想和奋斗的现代人压根儿没有为自己驱散寂寞的纠缠储备足够的知识,做好必要的思想准备,修炼打造出应有的道德高度。于是,几乎所有人都受其折磨却又对它麻木无知。对于寂寞侵害的严重性,对于寂寞产生的真正原因,对于驱散寂寞的根本办法,仍是一头雾水。这就是现代人普遍的生存状态。
为什么这样说?《鸟叫》这“混杂着鸟语人声”的“乡村世界”让读者清晰地窥见到这一切。
首先,现代人因为忙于自己的工作,专心于自己的紧要事,从未意识到今天人还有寂寞这档子事。可事实是再清楚不过了,因为寂寞棚顶再好也无法呆下去,因为寂寞土炕再挤也要插进来。很难想象,拥有这样的感受,做出这样的决定,那晚的“我”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煎熬。寂寞侵害问题的严重、可怕再怎么评估也不过分。可家人似乎并不在意屋外人怎么连夜回到屋里,并不关心只是因为那点寂寞的侵袭,人就一反常态从牛棚顶回到了久违的大土炕。在“一家人忙着嚼东西”的当口,就连最能同情人、体贴人的母亲大人都以为这是说梦话、说闲话,不予理睬,不去深究。因为所有人都认为吃饭、套车、扛农具下地干活才是正事。在这样的情势下,一个深受寂寞困扰的人,即使再亲的亲人也无法感受他的寂寞,理解他的痛苦。问题还绝不仅仅限于此,呼唤、渴求亲人的同情、呵护,换来的竟然是如此的不解、误解和冷漠,等待他的自然是跌入更深层次的孤独和寂寞,“端着碗发呆”成为以后孤寂者很长时间的“必修课”,也是家人可能永远读不懂甚至不屑理会的一道现代家庭“风景线”。正视他人的寂寞,驱散和摆脱寂寞的纠缠、干扰和侵害,对于一心忙于“正事”的现代人来说,要走的路真的很远很远。
其次,现代人总以自己为中心,很少真正静下心来认真倾听他人,特别是倾听那些在他们看来力量弱小、智力低下者——他们成为寂寞所困扰的第一个群体的心声。在人那里,鸟儿就是这一群体。论块头,只是人的几百分之一;论智力,智商再高也无非保持在鹦鹉学舌那样的水平。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人鸟大战却给自视威武、智慧的人来了个措手不及。一向听人话,人前总那么胆小、温顺的鸟们竟然对人悍然发动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鸟粪抗议集会。“鸟粪像雨点一样洒落下来,打在人的脸上、身上,打在树木和屋顶上。到处是斑斑驳驳的白点。”这是什么?这是鸟们为了争取人对它们的尊重,回敬人的傲慢、无视它们的存在和心理感受,试图摆脱总是处于人的视野和尊重之外的寂寞境地所采取的一次集体抗议行动。不难看出,寂寞常常是强者的赠与,寂寞的主要承担者来自现代人眼中的弱小者。现代社会奉行一种“适者生存”的强者游戏规则,遵循这一所谓自然法则,人创造、复制甚至克隆出一个个世界奇迹,随着这些奇迹以几何级数的速度诞生,人的声望极速升腾,如日中天。但问题的另一面是,奇迹诞生、成功实现的副产品就是寂寞和寂寞的承担者。当儿辈、孙辈都已长大,一个个成为生活的强者、能人时,“外爷”们尽管挺着“宽大的胸脯”,捋着“满是胡子的大下巴”,却只能一个人留在自己的房子里舔舐日益成为现代社会弱者的寂寞伤疤。更叫人深思的是,“外爷”们并不知晓自己处在这样的境地,反而觉得他人于己是一种干扰,再亲的血脉都是一种干扰,独自舔舐这寂寞的伤疤成为一种心理习惯乃至社会惯性了。
再次,在现代社会,就是所谓的强者、成功者也难以逃脱寂寞的宿命。强者、成功者是社会的尊者、贵人。可是令人痛心的是,他们往往变得不是自恃高傲,就是短视和狭隘。因而,常常错失提高自己、发展自己的良机。即如上述那场“人鸟大战”,虽然惨痛,人却并没有因此真正从弱小者的“不平之鸣”中听到什么,读出什么。经历了这场遭遇战,人非但没能走近鸟们,将弱者鸟们的孤寂境地体会多少、改善多少,反而还让自己的无知、浅薄暴露无遗,从而置自身于另一种寂寞和无助境地——始终不懂鸟、迷信鸟、害怕鸟。于是,接着上演的这场“人鸦斗智”便让人的颜面、尊严丧失殆尽。面对一群过去自己最瞧不上眼的乌鸦,一向尊贵、傲慢的人变得“极有教养”起来。鸦群的一阵乱叫,竟让大家一个个“一声不吭”作洗耳恭听状。其实无非一场虚惊,人个个安然无恙,倒是一只乌鸦摔断了翅膀。于是,围攻、取笑和揶揄这断翅之鸦成为这场“人鸦会战”的快乐收场。人试图从那浅薄的“哄笑”声中挽回些许廉价的自尊,平衡先前丢失颜面的失落心理,但这并不能丝毫改变人不懂鸟、迷信鸟、害怕鸟的空虚、寂寞、无助、恐慌本质。这样看来,为寂寞所纠缠的还有这类自恃高傲、目中无“物”、不能体察他人的心迹、永远把自己视为世界强者的人。
因此,刘亮程构筑其“乡村世界”不是追怀远逝家园的美好,而是揭示现实存在的严峻;不是怀想故园、历数家珍,而是探寻整个世界忙碌的人们普遍的共同的生存现状。透过他这“混杂着鸟语人声”的“乡村世界”,读者会发现,现代人智慧能干,却并不知晓自己时常受到寂寞的侵袭和伤害。
怎样改变这一现状,让人不再寂寞?一个极端的做法恐怕就是让现代人回归传统、固守家园,不要走出家门,不要为个人的什么理想和事业去忙碌、去拼杀。因为正如刘亮程的“乡村世界”所展现的那样,一忙就会有人离群索居,备尝与家人的疏离感、陌生感;一忙人就会为所谓的正事所困,感觉不到他人的寂寞、无助;一忙人就有可能以自我为中心,无视他人的存在,从而把自己推到一个很少与他人有什么共享的孤寂境地。但闲适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对于现代人来说,寂寞再难耐,他们也不会接受什么清闲自在。那种“醒来不知是哪一天早晨”的安闲、恬静只有在梦境和幻想中去找寻。寂寞是现代人挥之不去的宿命。现代生活的快节奏、“读秒”要求让忙碌无暇的人们一方面迅速告别那种与世无争、自得其乐的悠闲和安适,另一方面不得不面对寂寞来袭的频率和强度不断增加的事实和困惑。那么,有什么办法减少或减轻寂寞对人的侵袭?刘亮程的看法很简单,那就是倾听。
尽管鸟不住地叫,听到鸟叫的人,还是极少的。鸟叫的时候,有人在睡觉,有人不在了,有人在听人说话……很少有人停下来专心听一只鸟叫。
虽然寂寞不可避免,但寂寞之心除倾听之外并无奢求。倾听对现代人太重要了!可以说,哪里有倾听,哪里就有共享;哪里有倾听,哪里就有温暖;哪里有倾听,哪里就不再会有寂寞的猖獗和肆虐。试想,那晚那只老鸟的嘶哑鸣叫在其它鸟那里如有点回应,哪怕是一声应和,它的叫声也不会那么沙哑、那么凄凉,“我”也不至于“每块肉每块骨头”都被“惊醒”,甚至“担心”老鸟要飞过来落到草垛上,落到自己的身旁。试想,如果家中有人能停下筷子来,听听“我”那些关于头天晚上破天荒地从草垛转移、回撤到“大土炕”的讲述和倾诉,“我”也不会一个人“端着碗发呆”,更不会几十年过去还把那晚的鸟叫郑重其事地向众人提起。试想,人群中真的有人用心去倾听鸟们为何而叫,也就不会出现人对乌鸦的迷信和畏惧,更不会出现人在鸦群那里败下阵来的窘境。试想,如果外爷那里不只是孙辈去,而是常有儿辈们嘘寒问暖,还有同辈们打趣和关照,他老人家也不至于养成一种在独享清静中咀嚼寂寞甚至辛酸的习惯。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试想”,《鸟叫》的“乡村世界”到处鸣叫的是各式寂寞、无助的灵魂。其中的根本原因就是现代人不肯倾听,特别是不肯倾听,甚至不屑倾听那些看似弱小者的心声。从社会弱小者总是寂寞的第一承担者这个意义上说,能倾听就是有讲仁爱的同情心,能倾听就是有宽广的胸怀和德行。老实说,从“适者生存”这一生存理念成长起来的现代人在其知识结构、人生宗旨以至道德准则方面的储备和历练都与“倾听”的要求有很大距离甚至相左。从家庭走出来这一经历让现代人越来越崇尚和敬奉强者游戏规则。对于那些弱小者,现代人鼓噪的更多的是如何落井下石、怎样乘人之危。那种闪耀着人性光辉的怜悯、恻隐之心在现代人的生活中备受冷落,几乎很难找到市场。面对这一严峻现实,散文家在文中发出了一个强烈呼吁:现代人拿出你本来就有的同情心,听听他人,听听那些弱小者的心声,比如鸟叫吧。不要因为忙,因为忙那些由众人参与的所谓正事,忘掉一些因为思想和年龄等原因好像掉队的弱小的孤独者。不要因为忙,忙于庆祝自己的成功,而瞧不起、看不到那些看似在体力和智力上不如自己的人。
在刘亮程看来,对现代人来说,这种同情心,这种对于弱小者的倾听,不会因为牛棚的变化而有丝毫改变。倾听是“牛棚时代”需要的,到了“后牛棚时代”同样需要。
现在,这一切了无凭据。那个牛圈不在了。高出树梢屋顶的那垛草早被牛吃掉,圈棚倒塌,曾经把一个人举到高处的那些东西消失了。再没有人从这个高度,经历他所经历的一切。
《鸟叫》结尾这段文字是对“牛棚”、“牛棚生活”和“牛棚时代”的怀恋吗?当然不是。作者要向读者表达和强调的是,虽然“牛棚”不见了,“牛棚生活”、“牛棚时代”远去了,再没有人从“牛棚”的高度,经历他所经历的一切了,但牛棚不见的“后牛棚时代”有一样东西不会改变,即人对倾听的渴望和期待不会改变,社会对同情心的要求和期待不会改变。
万物皆有灵,刘亮程不仅主张人应该通过“人之外”来认识自己[2],而且试图为中国文学创造一种新的创作模式,即通过一个特别的充满个体经验和想象的“乡村世界”来考察、反思、警醒当今的“现实世界”。在接受青年诗人北野采访时,刘亮程就曾深有感触地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村庄里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村庄,城市也是一个村庄,车辆是牛羊,楼房是麦垛,电线干是树木,市民就是穿时尚衣服、拿工资的农民。”世界再怎么变化,都是一个个村庄,村庄再怎么变化,都有这个世界一些不变的东西。刘亮程力图透过这个独特的“乡村世界”来揭示光怪陆离、瞬息万变的现代社会那些不变的东西。草垛上的草忽多忽少,甚至牛棚本身都在变迁,由一爿草庐变成万丈高楼,但现代人遭受寂寞的侵害以及寂寞者渴望倾听、渴望摆脱寂寞的努力不变。这种创作方法与西方的神话原型模式很有关联。加缪的《西绪福斯神话》就是这一创作模式的典型代表。希腊神话谱系中那位科林斯城国王西绪福斯这一原型及其故事在哲学大师笔下得到新的演绎和叙述,但读者看到的是一个现代人与命运的抗争——这就是加缪的“神话原型创作模式”。在笔者看来,被当代中国文学界视为异类的刘亮程,正试图创造自己的“乡村原型模式”。
[参考文献]
[1]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23.
[2]李维鼎.“逃跑者”的“自审”与“自恋”——冷读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J] .长沙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2):106-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