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玲丽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 210097)
农民心像的深度解读
——评贺仲明《一种文学与一个阶层——中国新文学与农民关系研究》
马玲丽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 210097)
中国乡土文学的研究领域宽广而且复杂,这不仅表现在其作家作品数量庞大、成就丰厚,还表现在其内涵的复杂。20世纪中国乡村的坎坷历史,导致了与现实关系密切的乡土文学不只是关涉文学本身,而是纠结着社会、历史、文化等因素,显出充分的张力。其中,新文学与农民问题的专题研究,就可以看作是乡土文学研究复杂张力中的一部分。它也对其研究者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既要有对文学文本的深切把握,又需要有开阔的研究视野、深厚的理论背景和明确的问题意识,也许更重要的,还需有对农民阶层深切的人文关怀。贺仲明的新著《一种文学与一个阶层——中国新文学与农民关系研究》(人民出版社2008年12月版),将话题集中于近一个世纪以来的新文学和农民关系,既是对乡土文学创作的细致剖析,更是对中国农民心灵和精神的深度解读,具有突出的特点。
首先是批评风格和批评方法的独特。贺仲明认为,文学批评和作家的关系是彼此“心灵的对话”[1],这一批评观在该著中得到了充分的显现。在显在层面上,它形成了一种情理交融的批评风格。阅读中,读者能感觉到著者的无处不在,既有对农民阶层推己及人的体谅和尊重,又有因他们受到漠视、歧视而哀叹和愤怒;既有对作家心态潜流、漩涡处的理解和肯定,又有对创作流弊毫不掩饰的痛心和失望。当然,批评者主体情感的灌注不是必然要与理性思考发生冲突,将批评变成毫无原则、没有主见的迁就,恰恰相反,该著中,处处充满着问题意识和批判色彩,情感与感性交织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感染力和说服力。于是,在深在层面上,“心灵的对话”的批评观还形成了一种成熟的“深度解读”批评范式,这种批评方法认为作品是映射作家真实心灵的镜子,注重通过“以像观心”来“深化我们对于文化嬗递的认识和思考,也可以窥探变革时代人们心灵的真实跃动”。[2]大致说来,这种批评思路具备文本、作者、评论三个批评层,通过梳理大量的文本,归纳、总结出特定的文学主题,然后将作品还原到历史语境,分析创作背后隐含的作家(群)独特的文化心态,辨析其与政治背景、时代观念之间的冲突、裂变和调整,进而反思创作困境和出路。简单地说,就是不再拘泥、局限于了解文本“是什么”,而是通过对历史文化语境中的作家文化心态的合理追踪、深度剖析,致力于探讨“为什么”以及“怎么样”的思路,始终将批评立足于“批评”本身。这种批评具有方法论的意义。因为正如前面指出的,百年农民文学具有强烈的政治意识形态色彩,批评常常难以超越既成窠臼,容易沦为非文学条文的图解工具;而90年代以来兴起的“再解读思路”,“无不是从‘大’的理论问题入手,并通过文本重读后再次回到大问题”,[3]在个案研究上虽有启发,却难以形成整体研究。如何调整研究思路,选择合适的角度切入,成为寻求当代农民文学研究突破的关键。该著的方法虽然传统,却更有吸引力和亲和力。它没有理论的紧张,而是在平和的交流中娓娓道来,在相似的文化背景下,阅读变得亲切易懂,强烈的本土意识,更适合解决本土的问题。
其次,强烈的问题意识和思辨色彩构成该著另一显著特色。纵览全书,著者对乡土文学种种问题的思考占据了本书的大量篇幅,小到某个作家某一现象的讨论和清理、大到百年乡土文学的宏观剖析,思辨如影随形又卓有成效——分析精辟入微,见解去陈矫偏,读者宛如面临一场思想盛宴,成就了该著的厚重的思想价值。绪论部分“充满错位的新文学与农民关系”一节就极富典型性,该著将两者的错位关系做了全方位的细致辨析,在“现代与传统的错位”里,著者通过分析“大传统”和“小传统”的区别,得出了“农民文化的批判者和卫护者都不同程度地误读和借用了农民文化”的结论,探寻的笔墨延伸到了新文学深层的文化和精神语境,深化了读者对乡土文学的认识。“现实与文化的错位”讨论了作家和农民精神的隔膜现象,原因在于作家普遍将关注点放在文化上,而较少立足于乡村现实和农民本身进行创作。这一论断对人们习以为常又视而不见的思维偏执作出了有力反拨。在“政治与文学的错位”的问题上,著者提出要用文学的标准而非政治的标准来客观评价农村题材小说,例举了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对乡村生态建设、口语化方面的成就。这个尺度既照顾了历史文本的复杂性,又坚持了文学批评的独立性,为此类文学的重评提供了突破口。同样,第五章对新文学与农民关系困境之探讨,也体现了深刻的问题意识。该著从“现代性”、“大众化”、“作家精神”、“文学接受”四个方面对百年乡土文学的成就和得失进行深入、全面的总结,这些问题的讨论,都是建立在具体作品、创作现象、作家文化心态的细致分析、清理之上,丝毫看不到凭空的臆想或是僵硬的理论移植。尤其是在辨析新文学与农民关系现代性困境这一抽象性非常强的问题时,将这一内涵复杂的概念作了细致的梳理,既突出“现代性”的精神层面,又区分出鲁迅、茅盾等人的科学现代性和沈从文、张炜等人的反现代性的现代性,进而分析了“现代性”的民族性、时代性特征,因而提出乡土文学的现代性批判应该客观权衡,不宜做简单的二元取舍。应当承认,这一结论是令人信服的。
再次,该著还充分体现了创造性的特征。“批评的目的是激励文学超越现状,走得更远更高”[1],这就意味着批评不能停留于发现问题,还需致力于解决问题、指引创作。著者身体力行地实践着自己的文学批评观,全书的每一章节,总是在甄别复杂的问题之后,又给出明晰的思路,所谓既诊断病情又开出处方,使得该著具备了很强的现实意义。例如,绪论部分提出“乡土文学”应该承担现实批判的任务、文化思考的任务和美学形态创新的任务,对乡土文学的创作是有启发意义的。这部分对新文学和农民文化的思考也是充满建设性的,就如何解决作家与农民之间的精神隔膜问题,提出作家既要深入乡村又要具有现代意识,才能创作出高水平的文学作品。关于如何评价乡土题材的文学成就的问题上,认为“乡村写实深度的缺乏”成为制约总体水平的瓶颈,指出作家应在深入乡村的基础上,形成自己独立的思想,这些意见和建议都是很中肯的。再如第二章对农民形象的历史反思,挖掘出作家深层的精神缺陷,指出“阿Q类”形象背后隐藏着知识分子怯弱和傲慢,必然使他们陷入将责任推给农民而回避自我批判的泥沼。这些尖锐的批评从反面对创作界敲响了警钟。难能可贵的是,面对乡土文学研究上许多复杂、难以解决或者根本就解决不了的问题,著者也没有回避。如新文学“大众化”问题与农民读者之间的接受问题,是新文学与农民关系中最复杂、最艰难的困境,不仅由于“大众化”一直是新文学努力的方向,效果却微乎其微,而且持续了几十年的“大众化”讨论也没有提出行之有效的途径,所以,试图解决这个问题不仅需要技术支持,更需要学术勇气。著者以《平凡的世界》的成功接受为例,对作家、作品、评论界作出全面而深刻的反思,并指出:新文学必须关注农民的接受问题,又不是简单地放弃自己、趋附读者,而是需在主体精神和大众之间找到平衡点,作家既要关注、了解、热爱农民,引导农民提高审美能力和改变接受习惯,又要保持自己思想的主导性。尽管要求作家做到这些也许很难,但是著者的思路值得去实践。
最后,该著还有一个令人难忘的特征是智性的研究策略。完美的文学批评不仅需要“史”的眼光和问题意识,还要有对研究对象“独辟蹊径”的处理智慧,尤其面对内涵丰富的农民文学和丰富的前人研究成果,批评创新的难度相当大,更需要批评的智慧。思辨层面的智慧前面已经谈过了,这里重点谈其批评技术层面的智慧。这突出地体现在其对批评对象的选取、批评视角的切入和活泼的批评方法上。如第一章“农民运动与乡村书写”,该著选取重大社会事件而不是生活常态来作为研究对象,一方面固然因为上世纪是“政治运动”的世纪,另一方面,动荡和变革的“非常态”生活无疑会对个体独立心态的稳定性造成巨大破坏,打碎原本封闭状态的个体,转向敞开并依附外在重大事件发生复杂嬗变,走向“趋同”。这种处理巧妙地回避了“常态”生活中个体“文化心态”在实际上的难以复制性,使得“群体性”文化心态研究得以合法进行。再如第二章关于“农民形象与乡村精神”的研究,可以说,既往成果如汗牛充栋,欲推陈出新将面临巨大考验。但是著者敏锐抓住了“民间宗教”这一较为生冷的、几被新文学遗忘、却与农民生活息息相关的角度,融入乡村精神进行研究,学术眼光非同寻常。当然,最突出的是针对农民文学形式研究的研究。这是学术界的薄弱环节,该著开辟专章,从“民歌形式变迁”、“新章回体小说”、“新文学语言”、“乡土小说形式”等方面展开了较深的探讨,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以往研究的不足。
该著虽然学术色彩较强,但批评方式却有其活泼的一面。如“重与轻:历史的两面”一节,对新文学中土地改革运动的研究,以“亲历者”和“非亲历者”两个视角比较研究的方式展开,打通了现、当代的学科限制,视野顿开,避免了单一视角的陈旧和遮蔽,阐释出了以往土改文学研究无法看到的新质。再如对“农民文化与作家心灵”的个案研究,该著通过对农民文化内涵辩证的认识,打碎了以往对之铁板一块的鄙薄态度,在话语的裂缝中抵达作家文化心态精微处,看到别样的景观,也显示了方法的灵活和细致。对孙犁的重新考察是其中的代表成果。文学史对孙犁的创作可以说已经盖棺定论,关于他“传统儒家型知识分子”的文化身份、“文学史边缘作家”的定位等,几乎成为共识。但是该著却不为贤者讳,本着求真务实的学术态度对作家文化身份重新思考,引用大量实例展开论述,将其相对大而空的“儒家传统文化”心态定位,细化、落实到“乡村传统文化”心态上来。不得不承认,该著的界定是准确有效的,深刻地把握住了孙犁的精神和创作世界。
总之,该著全面、深刻地剖析了新文学与农民之间的复杂历史,梳耙出了百年乡土文学的精神轨迹,不仅深化了我们对新文学与农民之间复杂纠葛的理解,而且其“深度解读”批评方式,探寻到了“农民心像”的深层处,清理了大量的问题,提出了许多独到的见解,必将从创作和研究两个方面促进乡土文学新的繁荣。
[1]贺仲明.文学批评:心灵的对话——我的批评观[J].南方文坛,2007(4).
[2]贺仲明.中国心像——20世纪末作家文化心态考察[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1.
[3]唐小兵.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276.
I206
A
1008-2794(2009)01-0115-03
2008-11-15
马玲丽(1975—),女,湖南岳阳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