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震强
(长沙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77)
一
语言学研究中最重要的课题之一是弄清楚制约语义表达与理解的因素,这些制约因素就是广义语义场,它应该包含六个要素:语音,语法,各类语境,背景知识,思维能力和语言能力。
“场”是物理学上的概念,物理学上有电场、磁场等概念。场是物质普遍联系的结果。恩格斯说:“整个自然界形成一个体系,即各种物体相互联系的总体,而我们在这里所说的物体,是指所有的物质存在。”[1]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角度看,“整个世界是永恒运动着的物质,物质的基本形态是实物和场,它们相互联系,不可分离,并在一定条件下相互转化。”[2]语义是客观物质世界在人类大脑中的反映(人类思维、精神世界归根结蒂仍是客观世界的反映),自然也有场,这就是广义语义场。
本文研究作为广义语义场六要素之一的语境及其对语义的制约情况。顾名思义,语境就是指语言所处的环境。对于语境的研究,大致有两种观点,一种叫静态语境观,一种叫动态语境观。
静态语境观就是传统语境观,普遍的语境观,也就是把语境看作一种客观存在。
早在春秋战国时代,我国学者就已经注意到了语境对语言的制约作用。据《墨子·鲁问》载:墨子有一次要去游说各地诸侯,他的学生魏越问他:“既得见四方之君,子则将奚语?”墨子便说了这样一段话:“凡入国,必择务而从事焉: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喜音沉湎,则语之非乐非命;国家淫僻无礼,则语之尊天事鬼;国家务夺侵凌,则语之兼爱非攻。故曰:择务而从事焉。”墨子强调了语境(场合)对语言表达的制约。
佛教的禅宗语录,是师徒教学的对话记录。禅师在教徒弟时,就是很注意语境的。中华书局1992年版《五灯会元》上册128页有这样的记载——僧问:“和尚为甚么说即心即佛?”师曰:“为止小儿啼。”曰:“啼止时如何?”师曰:“非心非佛。”曰:“除此二种人来,如何指示?”师曰:“向伊道不是物。”曰:“忽遇其中人来时如何?”师曰:“且教伊体会大道。”165页有这样的记载——师后居伏牛山。上堂曰:“即心即佛,是无病求药句。非心非佛,是药病对治句。”禅师们强调了语境(交际对象的思想认识水平)对语言表达的制约。
当然,古人不可能也没必要把语境作为本体来进行深入全面的研究。
20世纪30年代,陈望道先生在《修辞学发凡》中说,修辞以适应题旨情境为第一义。他在书中提出“六何”(何故、何事、何人、何地、何时、何如)说,这“六何”就是构成语境的因素。而且还说明了修辞对语境的依赖关系——“我们知道切实的自然的积极修辞多半是对应情境的:或则对应写说者和读听者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即双方共同的经验,因此生在山东的常见泰山,便常把泰山来喻事情的重大,生在古代的常见飞矢,便常把飞矢来喻事情的快速;或则对应写说者的心境和写说者同读听者的亲疏关系、立场关系、经验关系以及其他种种关系,因此或相嘲谑,或相反诘,或故意夸张,或有意隐讳,或只以疑问表意,或单一感叹抒情。”[3]
2001年,王德春、陈晨先生在《现代修辞学》一书中认为,语境指使用语言的环境,狭义的指言语环境,广义的还包括语言环境。构成语境的客观因素有:时间、地点、场合、对象;主观因素有:身份、职业、思想、修养;临时性主观因素有:处境、心情。总共十个因素。[4]
王德春、陈晨先生的语境观是可取的,分类标准明确,照顾到了影响当前交际的各种因素。还有不少语境研究成果,分类上有些出入,都不出传统语境观的范畴。
1986年,斯珀泊(Sperber)和威尔逊(Wilson)合著的《关联:交际与认知》(Relevance: Communication & Cognition)一书的出版标志着认知语用学的诞生。Sperber和Wilson从认知心理学的角度将语言交际看作是一个“明示——推理”过程,提出语言交际是在关联原则支配下按一定思维规律进行的认知活动。
Sperber和Wilson这样定义语境:语境是心理产物,是听话者对世界的一系列假定中的一组,正是这些假设而非实际的客观世界制约着对话语的理解。[5]
他们所提及的语境为区别于传统的语境,被称为“认知语境”(cognitive context),在交际过程中形成的各种假设称为“认知语境假设”。在言语交际中,对话语理解起主要作用的就是构成听话人认知语境的一系列假设,而不是具体的情景因素。
在交际过程中,受话者将新信息所提供的话语假设与记忆中已有的语境假设相结合,经过推理得到新信息的语境含义,从而也达到了语境效果。例如下面一个对话:
Bill:Let’s go to the movies this evening.
Mary:I’ll have an exam tomorrow morning.
Mary的话语中所提供的语境假设与Bill原有的语境假设结合,便产生了以下一组假设:
(1) Go to the movies takes some time.
(2) People need to prepare for the exam before it begins.
(3) Mary has an exam tomorrow morning.
(4) Mary must prepare for the exam this evening.
从而推导出语境含义:
Mary can not go to the movies this evening.
Bill理解了Mary这句话的意思,便可以说Mary的话达到了语境效果。
吴群先生通过对传统语境观和认知语境观深入对比研究后认为:“认知语境观有其进步性,但认为认知语境可以代替具体语境的观点是值得商榷的。事实上,认知语境就像一张地图,包括了纵横交错的知识结构,然后其中却缺少了许多细节性的东西。这些细节性的东西仍要靠在具体语境中去获得,以确保话语理解的正确性。”[6]
我们认为,在语义和语境结合的时候,思维活动、心智活动以及认识成果起了很大的作用,但如果因此而否认客观语境的存在,把语境看作纯“心理产物”,却是明显荒谬的,是明显地混淆概念,混淆了语境与思维及思维成果的概念。实事求是的看法应是,在语境研究过程中,我们既不否认具体的客观的语境的存在,也承认语义和语境结合的时候思维活动、认识成果对语义的制约作用。我们研究语境,其实也就是研究我们自己,我们必须相信自己的感觉。具体的客观的语境是我们能够感觉到的,不容否认;我们在交际时,在语境对语义的要求方面会有一定的认识,会对同一客观对象抱有各自的见解,我们会基于这些因素就旧信息对新信息进行一系列推理从而领悟话语的真实含义,这一系列过程也是我们可以感觉到的,也不容否认。在研究语境对语义制约的过程中,静态语境和动态语境都是我们要考虑的对象。
二
我们认为,语境对言语编码和解码中的语义部分都有制约作用。
语境对言语编码中的语义部分的制约作用体现在以下方面:
1.语境制约语义单位(主要是义位)的选择。在表达阶段,首先遇到的是选择什么样的语义单位来表意的问题,语义单位的选择受语境制约。
交际双方的关系制约语义的选择,这是最常见的情形。俄国文学大师契诃夫的短篇小说《胖子和瘦子》精彩地展示了语境(交际双方的关系、交际对象的地位)对语义的制约情况。瘦子在明确胖子当前的地位前,双方是纯洁的朋友关系,交际语言呈现随便、亲切的风格;瘦子一旦明白胖子是比自己等级高的三等文官时,朋友关系便消失了,变成了上下级关系,瘦子的语言风格也变得庄重、古板。吴敬梓《儒林外史》第三回“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则深刻展示了语境(交际双方的地位关系)对汉语语义的制约。胡屠户语言前后形成鲜明的对比,这决定于范进地位的改变。范进是秀才时,胡屠户对范进破口大骂;范进中举后,胡屠户对范进谄媚有加。
交际方对所涉及对象的爱憎、对所涉及对象的认识也会制约语义选择。如我们要表达“土匪头子和他妻子急忙逃进深山”的意思,就有一个语义单位的选择问题。如果我们是痛恨土匪的百姓,那么经过语义单位的选择,就可以表述为:土匪头子和他老婆仓皇逃进深山。义位“头子”、“老婆”、“仓皇”、“逃”含随便义或贬义。如果我们站在土匪的立场,那么经过语义单位的选择,就可以表述为:寨主和他夫人立即撤进深山。义位“寨主”、“夫人”、“立即”、“撤”含庄重义或一般义。这里表现为交际方对所涉及对象的爱憎制约义位的选择。
说话人对谈及对象的认识也会制约语义选择。俄国文学大师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变色龙》精彩地展示了语境(交谈涉及的对象)对语义的制约情况。警官奥楚蔑洛夫的语言风格、用词造句多次发生方向性的变化,都是因为交谈所涉及的对象——狗的地位在交际者的大脑中发生了变化。其实狗还是那条狗,只是因为警官对狗的认识发生了变化而已,这种变化就会对语义形成制约。
制约语义单位(主要是义位)的选择还表现在对义项选择的制约。语素义可能有两个或以上义项,义位可能有两个或以上义项,义丛也可能有两个或以上义项(多义词组),特定的语境一般会选择其中一个最合适的义项进入语流。
2.语境使语义单位(语素义、义位、义丛、义句)被省略。由于交际双方共有一些语境,而语境是包含信息的,那么,由于语言经济性原则的制约,被语境包含的那部分语义就被省略了。言语交际中的省略,一般都是这种情况。古人写文章很经济,因此省略很常见,交际双方都理解的,一般就被省略掉了。但是古人的省略,现代人未必懂,所以解释古语的隐含是必要的。岳麓书社1995出版的朱维德先生的《春秋左传隐含研究》作了非常有益的尝试。朱先生认为《论语》中孔子所说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是有隐含的,隐含了被省略的内容。因为我们现代人很少会感到学习是一种快乐,也很少有人会把朋友的到来当作一件快乐的事,现代人一般会把这两件事当作累人的事。那么为什么古人会觉得快乐呢?一定是语境不同,从而制约了语义表达,导致孔夫子说出这样的话。朱先生推测,古人读书是为了做官,便有“黄金屋”,便有“颜如玉”,所以便“不亦乐乎”。而朋友的到来,正好为一起交流读书心得提供了方便,所以同样“不亦乐乎”。
现代文中,省略也很常见,因为经济性原则是一个普遍原则。鲁迅先生杂文的省略最常见,这是社会环境(场合)制约的结果。
另外,古代的互文,如“秦时明月汉时关”之类,是一种特殊的省略,是习惯格式导致的省略,既然是习惯格式,那么话语双方都会理解(秦汉时明月秦汉时关)。
3.语境使语义单位变异。语素义有静态和动态之分,动态语素义就可能发生变异,这一般是组合(上下文)导致的变异。义句也可能变异。
语境对言语译码中的语义部分的制约作用与上面的过程相反,体现在:
1. 语境使语义单位还原为表达者所选择的意义。在表达阶段,表达者在语境的制约下选择了合适的语义单位或义项;那么相应地,在接受阶段,接受者就以语境为线索还原表达者所作出的选择。接受者在接触到表达方传过来的信息形式前,大脑中只有抽象的语义单位和义项,当他听到对方说的话或看到对方写下来的言语时,对方是特定的对方,他是特定的他,谈及的对象也是特定的对象、特定场合的对象,从而,接受者的大脑就在这些语言环境的作用下,运用大脑中既成的认识成果,就现有语境进行演绎推理,进行联想(这就是所谓的“认知语境”),从而最终还原出表达方选择的意义或义项。
2.语境补充被省略的语义。在表达阶段,语境使语义单位(语素义、义位、义丛、义句)被省略;那么相应地,在接受阶段,接受者就以语境为线索还原被表达者省略的语义内容。如《左传·庄公十年》:
“公与之乘。战于长勺。公将鼓之。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齐师败绩。……既克,公问其故。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
译文:庄公和曹刿同乘一辆车,在长勺打仗。庄公准备击鼓,曹刿说:“不可以。”齐国人打了三通鼓。曹刿说:“可以了。”齐军大败。……战胜以后,庄公问曹刿取胜的缘故。曹刿回答说:“作战全凭勇气,第一通鼓振奋勇气;第二通鼓勇气就少了些;第三通鼓勇气就没有了。他们的勇气没有了,而我们的勇气刚刚振奋,所以战胜了他们。”
这是字面义的翻译,被省略的意思尚未译出。阅读着首先应该揣摩当时的语境,然后根据大脑中已有的关于语境和语义对应的知识进行演绎推理和联想,还原被省略的意义(下加着重号):
庄公和曹刿同乘一辆战车,在长勺打仗。庄公准备击鼓,曹刿说:“不可以。”齐国主帅打了三通鼓,齐军三次冲锋都被矢石打退后,曹刿说:“可以击鼓了。”庄公的军队闻战鼓奋勇冲杀,齐军大败。……战胜以后,庄公问曹刿取胜的缘故。曹刿回答说:“作战全凭勇气,第一通鼓号令冲锋,士卒勇气振作;败退后第二通鼓号令冲锋,士卒勇气就少了些;再败退后第三通鼓号令冲锋,士卒再败退勇气就没有了。他们的勇气没有了,而我们的勇气刚刚振奋,所以战胜了他们。”[7]
被省略的部分是经过推理推测出来的,不同的人推测的结果可能有异,但大体是相同的。在推理过程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常识、思维的作用。
3.语境还原变异义。在表达阶段,语境使语义单位变异;在接受阶段,接受方可能面对着不合常理的语义组合,这时,语境会帮助他把不合常理的语义组合变得符合常理,也就是还原变异义。对于语义变异的具体情况,拙文《汉语语素义的静态与动态》[8]、《义位的“态”与“体”》[9]、《义句的静态与动态》[10]已作了详尽的研究,这里不再展开。总之,还原的过程,也是根据大脑中现存的关于语境对语义要求的常识,进行演绎推理,如果当前的语义组合和语境不合,语境会自动调整语义以达到二者的一致,从而使变异后的意义(表达者的真实意义)呈现出来。
[参考文献]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492.
[2]肖前.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127.
[3]陈望道.修辞学发凡[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2,9-14.
[4]王德春、陈晨.现代修辞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37-67.
[5]Dan Sperber(斯珀泊)、Deirdre Wilson(威尔逊).Relevance: Communication & Cognition(关联性:交际与认知)[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1,15.
[6]吴群.传统语境观与认知语境[J].皖西学院学报,2004,(1).
[7]朱维德.春秋左传隐含研究[M].长沙:岳麓书社,1995,8-9.
[8]汉语语素义的静态与动态[J]. 中国语文研究,2006,(1).
[9]义位的“态”与“体”[J]. 广西社会科学,2005,(11).
[10]义句的静态与动态[J]. 语言研究,20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