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邦卫, 欧丽婷
(浙江传媒学院 新闻与文化传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德国著名的哲学家、美学家沃尔夫冈·韦尔施(Wolfgang Welsch)曾以不遗余力地鼓吹“后现代主义”而蜚声学界,同样,也以倡导“重构美学”而备受学界敬仰。在《重构美学》一书中,沃尔夫冈·韦尔施主张建立“超越美学的美学”或者说作“超学科的设计”,“建议扩展美学使之波及美学之外的问题,由此来重构美学”。他说:“美学在它的历史上已经经历了重要的范式转变。当然,这些转变不是每天都发生的,但有理由说,它们哪一天都有可能发生。对于未来一代人来说,超越美学的美学的跨学科结构,很可能是不证自明的。在美学学科之外,这情势似乎已经在发生了。”[1]“重构美学”,似乎成了后现代文化语境下美学研究的一种“美学意识”。依此类推,我们可以这样认为:美学需要重构,美学的研究需要重构,美学的研究的研究也需要重构。假如我们不再迷信本质主义的话,那么,我认为,就当代中国美学研究的未来发展而言,重构的第一维度应该是对中国美学研究史本身的梳理与反思、审视与正视。恰恰是从这一点来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的黄柏青博士的新著《多维的美学史——当代中国传统美学史著作研究》(河北大学出版社,2008年5月第一版)为当代中国传统美学研究提供了一种弥足珍贵的标尺,也为新世纪文化语境下中国传统美学的重构提供了一种必不可少的继续前行的“美学资本”。
中国美学史的研究,自王国维、蔡元培等大师们开拓这一领域以来,虽然取得了许多令人瞩目的成绩,但是,中国美学史的研究的“先天不足”与“后天缺钙”又给人留下了或这或那、或多或少的病态。如西方美学界很少听到中国美学的声音,中国美学研究生吞活剥西方美学、将其作为论证西方美学资料的倾向非常严重,中国美学研究中低水平重复的东西很多,中国美学研究自身的知识谱系的缺场与失语,等等。假如以“专门史”与“断代史”的角度来审视的话,我们会发现这种情况同样存在于当代中国传统美学史研究之中。虽然从1950年代以来,当代中国传统美学史的研究呈现出可喜的局面:著作如林,学者蜂起,成果卓著,业绩辉煌。但是表面的繁华却总也难掩后劲的不足,汗牛充栋的美学著述却总也难遮中国美学的失语,众声喧哗恰恰说明当代中国传统美学研究的某种失范。对此,有学者指出:“各种来源不同、背景不同、内涵不同的观念都在同一名称下混然杂处,而同一思想往往又换上不同新名词、新面貌被反复申述。当人们自以为已走过了遥远的路途时,回头凝眸会突然发现自己又如同梦中似地转回了原地。”[2]
如果要推动中国美学研究实质性的进展,对中国美学研究本身的清理和反思显得非常必要,中国美学研究必须寻找新的道路以求新的突破。这样,对1950年以来的中国美学史的研究和写作进行科学的评价与全面的反思,也是势在必然。因为只有如此,21世纪的新美学史的构建才能寻找到一种可资借鉴的标尺与规范。毕竟21世纪新美学史的构建不可能是“无源之水”,更不可能是“无本之本”,也只有在回顾历史之中查漏补缺、对症下药,新美学史的构建才会有可能。也只有如此,21世纪的中国美学研究才有可能孕育新的质素、新的范式与新的生长点。可喜的是,一大批有素养、有见识、有远见的学者,开始潜心致力于中国美学研究本身的研究,他们在守望中国美学研究的现状的同时,还展望了中国美学研究的可持续性发展。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黄柏青博士的专著《多维的美学史——当代中国传统美学史著作研究》不仅是“及时之作”,也是“拓新之作”。
在《多维的美学史》中,黄柏青博士并不仅仅流于史的梳理。虽然在书中显现了著作宏富的“美学书架”,或者说是一座让人留连忘返的中国传统美学史著作馆,但是,《多维的美学史》并不止于此,扎实的考据与梳理却掩不住跃然纸上的思想与睿智,思想的沉吟、思想的火花,思想的碰撞与美学的预言随处可见、俯首皆拾。值得一提的是,《多维的美学史》大力彰显“问题意识”,将当代中国传统美学研究中所出现的重大问题尽可能地加以点明、分析和研究,并且在回顾与反思的过程中融进了自己的诠释、思考与解读。黄柏青博士的这种深刻体悟与责任担当,虽不能说是“美学之海”的航灯,但至少可以说是“风乍起,吹绉一池春水”的美学新风,而这正是新世纪美学重构与构建所必需的。
我们知道,学问是扎扎实实的,来不得半点浮夸,古人强调“义理、考据与辞章”,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翻开黄柏青博士的专著《多维美学史》,给人印象最深的莫过于他对当代中国传统美学史著作的全面搜集与公正品评。资料之翔实,解读之深刻,点评之独到,无不令人折服。既注重面的完整性,又强调点的代表性,如没有相当的知识积累与学术素养,一般人是不敢问津的。事实上,当代中国传统美学史著作又何止是“汗牛充栋”,也许简直就是“书山文海”,搜集这些著述已非易事,更何况还要进一步梳理、总结与深研。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黄柏青博士有着真正的学术人的勇气,也有着真正的美学研究者的才识,而《多维的美学史》更是一部名副其实的学术专著。这一点,在商品经济诱导下所衍生的学术功利化、浮泛化与数字化的当代社会,尤显弥足珍贵。
从1950年代以来,中国传统美学史的研究热闹非凡,著述颇丰。人们从各种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层面,运用不同的方法对源远流长的中国传统美学史进行多样的阐释与言说。有中国传统美学断代史著述,如施东昌的《先秦诸子美学思想述评》;有中国传统美学通史著述,如李泽厚的《美学历程》、李泽厚与刘纲纪合著的《中国美学史》、叶朗的《中国美学史大纲》、敏泽的《中国美学思想史》等;有种类不同的专题史,如服饰美学史、绘画美学史、音乐美学史、书法美学史、舞蹈美学史、建筑美学史、园林美学史、雕塑美学史等,如祁嘉年的《中国历代服饰美学》、郭因的《中国绘画美学史稿》、蔡仲德《中国音乐美学史论》、萧元的《书法美学史》等;还有分类不同的范畴史。这样,著述宏富,使得材料搜集尤显困难。但黄柏青博士不为困难所阻,而是迎难而上,扎根于当代中国传统美学史著作之中,精心梳理,精确考证,在《多维的美学史》中给读者呈现了一个当代中国传统美学史著作的历史风貌与现状格局。在《多维的美学中》,黄柏青博士运用统计学、社会学的实证研究方法、计量研究方法与图表法,对1950年代以来的当代中国传统美学史著作进行了一个全面的分类分析和综合考察,呈现了当代中国传统美学研究史的整体性状况。
资料的丰富性与完整性,资料的代表性与典型性,是《多维的美学史》引人侧目的亮点之一。引用资料丰富,达数百种之多,所引资料多出当代中国传统美学研究的经典与代表性著述。全书视野开阔,组织精密,逻辑清晰,分析深刻,材料翔实,语言明晰流畅,显示作者具有坚实的理论基础、知识储备以及对材料的搜集、梳理与灵活运用,也显示出作者严谨的学术风格。当然,资料的堆积只是一种“呆办法”,最多不过是一种“死学问”。有境界的学问与学术人生应该是将一粒粒珍珠串成熠熠生辉的项链。这一点,黄柏青博士的《多维的美学史》是这样做的,而且也做到了他能做的。毕竟《多维的美学史》勾画了一幅当代中国传统美学史研究的清晰地图。在这幅文化地图之中,既有前贤的硕果又有时俊的成果,既有纵向的史迹又有横向的比较,不同的学者、不同的著述都有自己的标点和坐标。融注着当代中国传统美学史研究的美学迷宫,在《多维的美学史》中是如此的清晰宛然。
一部好的美学史,绝不是就史写史,也不是就史论史,而应该是以史带论,以史促思,在梳理美学史时更应强调彰显反思的介入与在场。这一点,黄柏青博士的《多维美学史》不仅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在书中,他把当代中国传统美学研究的主要分歧分为五种:一是关于美学研究对象的分歧;二是关于美学史研究方法的分歧;三是关于美学历史分期的分歧;四是关于中国美学特征的分歧;五是关于中国美学主干思想的分歧。然后,他对中国美学史的种种分歧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他认为,这些分歧无不与1950年代以来的美学论争相关,比较有影响的美学论争包括“美的主客观性”论争、“美的本质”论争、“超越实践美学”论争。他指出,分歧的存在是客观的,也是学术研究所必需的,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争论是美学的一种特性,一种存在方式。但是,分歧的存在不能被无限的夸大,因为无限夸大分歧的存在,对美学事业的发展、对中国美学史研究和写作有百害而无一益,其结果必然导致一门学科的分解和研究的倒退。所以,他主张要营造一个有利于争论的学术环境,鼓励各抒己见,对一些争议很大但目前解决不了的问题暂时搁置、求同存异,让历史最终裁定。当我们认同“当代中国传统美学史就是一部学术论争史”的论断时,黄柏青博士在《多维的美学史》中的反思,对新世纪中国美学的未来发展与构建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在书中,他还高度概括了当代中国传统美学史写作的四种范式:一是审美理论美学史范式;二是审美文化美学史范式;三是审美风尚美学史范式;四是审美意识美学史范式。然后,他进一步追问:“美学史的范式为何要变化,这种变化有没有终极,或者说有没有理想的美学史范式”。他认为,美学史范式的转变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每一种美学范式都只是人们把握对象世界的一种方式、一种视角、一个维度。从理论上讲,每一种范式因为处于特殊语境中的主体把握对象的一种认识能力的反映,既具有优越性,也不可避免地带有局限性。所以,任何一种范式的中国美学史著作都只是一种美学话语建构的历史。也是从这种意义上说,中国美学史的解释范式与写作范式是没有最为理想的。海登·怀特说:“伟大的历史经典之所以从来不明确‘解决’某一历史问题,而总是向过去‘敞开’以激发更多的研究。……将历史著作当作一种书写,不是为了平息我们要认识事物的意志,而是刺激我们进行更多的探讨,生产更多的话语,更多的书写。”[3]美学史的写作正如海登·怀特所言,不是为了寻找理想的美学名著撰述范式,而是为了向过去和未来敞开,激发更多的美学人对美学史写作范式的思考和追问。
另外,他还清楚地梳理了当代中国传统理论美学史范式下的六种美学史写作模式:一是“肉”模式:美学家排座次的写作模式;二是“骨”模式:美学范畴与命题的写作模式;三是“神”模式:文化骨干结构的写作模式;四是“网”模式:美学原理框架的写作模式;五是“气”模式:美学史内在逻辑发展的写作模式;六是“点”模式:美学史教科书体例的写作模式。事实上,模式是对现实的一种简约,一种概括,是人们从某个角度出发把握对象的一种方式,一种再现。人们从美学的角度把握历史的一种方式最终体现为某种书写模式。从美学史的写作模式出发,能清楚地描述出中国美学的现实状况和历史状况以及历史发展轨迹。他锐利地指出,这六种写作模式看似面貌各异、风格不同,但是就其本质上来讲,又有惊人的相似:都是用一定的观念、方法来统驭、聚合中国美学史的理论文献资料,将中国传统美学建构为一个既合目的性又合规律性的历史过程。然而不管是何种美学史写作模式,由于其本身所具有的概括性、排他性与遮蔽性,模式视野下的美学书写的美学史实也就只能是一种“拟史实”,这样就不可能存在绝对正确的美学史写作模式,不同的美学史写作模式应该是相互支撑的。因为每一种模式只能是一种再现的途径、一种概括的方式、一种话语的建构,它们对过去的审美现实、审美实践、审美世界的把握从一定意义上讲只能是以遮蔽世界的方式来揭示、描绘、再现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讲,所谓理想的理论美学史的写作模式应该是不存在的。模式的总结是为了最终超越模式的束缚,“综合创造”也许应该成为我们前行的信念,毕竟审美世界的复杂性决定了我们永远不能用简单的模式来解释生动的美学现实,研究美学史写作模式本身是为了进一步提升我们把握美学世界的未来方式。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克罗齐语),我们言说历史的真正意义在于当下。这一点在《多维的美学史》中也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在微观与宏观的双重观照下,在历史与现状的双点审视下,学术新锐黄柏青博士不仅对当代中国传统美学史的研究史进行了全方位、多层次、多维度的清理与守望,而且还对当代中国传统美学史的未来研究进行了独到的、深刻的、新颖的指点与展望。这不仅显示了这位学术新锐的学术素养与学术实力,也显示了这位学术新锐的学术勇气与学术眼光。
在《多维的美学史》中,他强调指出,束缚中国传统美学史研究的因素很多,最为隐蔽的可能就是某些看似科学实则值得怀疑的常规性思维定式的潜在影响,如果不超越这样的思维定式,美学史的构建就很难有真正的推进。他认为,中国传统美学史著作可分审美理论、审美文化、审美风尚、审美意识四种主要范式,在创造美学史研究的“新范式”,就必须汲取已有美学史著作的理论滋养,在构建美学史的观念上寻求突破。
当然,要取得真正意义的重构中国传统美学史的突破,其中的关键就是要对当代中国传统美学中的研究“号脉”,找出它的病症。这体现在以下几点:一是研究角度存在不足,历史时段研究和领域研究存在不平衡性;二是研究方法存在不足;三是写作模式创新不够;四是研究观念相对狭隘;五是研究对象相对模糊;六是思之未思,思想的缺乏。这些问题与不足,表现不同,但根源却一样,就是缺乏对于中国传统美学史文献资料以及中国美学的审美实践进行深入钻研的态度和精神,缺乏新的观察视角和理论方法,最根本的缺乏就是自己的“宏大叙事”的思想框架和独创性的研究范式。这是当代中国传统美学史研究当中存在的共相,也是当代中国传统美学史研究当中存在的通病。
找到病因只是第一步,重要是要开出除病祛痛的“良方”。对此,他认为:一是重构中国传统美学史的延续性。美学史要尽可能地从文献、遗物、图像、著述中去构筑一个完整的真实的审美世界,尽可能地符合情理地去推测、寻找美学史的连续性的文化地图。二是挖掘中国传统美学史研究的断点与盲点。断点与盲点的选择取决于美学史家的认识策略与认知方略,它们能召唤美学史家去关注什么、研究什么,从而使中国传统美学史渐趋“全景”。三是强化中国传统美学史研究的现代性。在现代性视野之下,宇宙世界的模式、民族观念、社会制度、价值系统与人的观念都会发生变化,那么,中国传统美学史研究的对象、方法、手段、表达媒介等也会发生变化,与时俱进。
总言之,黄柏青博士的《多维美学史》是一部具有相当理论厚度、深度与新度的著作。虽然,书中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值得深挖、有待商榷和进一步反思的地方,但是我依然坚信,在构建新美学史的拓新上,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前行者。我们有理由相信未来的黄柏青博士将会在中国传统美学史的研究领域中取得更多、更大、更好的成绩。
[参考文献]
[1][德]沃尔夫冈·韦尔施.重构美学(陆扬、张岩冰译)[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138.
[2]邓晓芒.20世纪中国美学回顾与反省[J].福建论坛(文史哲版),1999,(4).
[3][美]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陈永国,张万绢译)[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2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