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艳琳
(长沙理工大学 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76;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1)
人从文艺复兴之后被确立为宇宙的中心,存在的终极,便开始要为自己的生存负责。这就好比要把亚特拉斯肩上的世界扛在人的肩上一样,人最终会被压垮。人与自我分离,即存在与本质的分离,悲剧也许正是这样开始了。这种分离使人深深地陷入破碎与恐惧之中,因为他们无法使自己成为想要成为的那种人。更严重的是,每个人所生活的文化境遇仿佛都是一个巨大的茧,把自我囚禁在里面。这个茧导致人不单不能顺畅地与他人交流,甚至与自我的交流都疏离了。不能认识自我,成为人类的千古悲剧。而最清楚、明白看透自我的悲剧性境遇,则是另一种刻骨铭心的悲衰。萧红《生死场》中金枝的无处可逃,二里半的踉跄而去,从根本上抽空了民族解放是个人解放前提这个命题的合法依据。换言之,它的根椐、过程及其逻辑关联从一开始就不是自洽的,也不是自明的。民族国家的解放,不仅没有为个人存在留下些许的生存空间,反而是以消灭一个个真实的个体为途径而达到自己的目的的。这种认知,彻底动摇了萧红自我价值核心地位,侵蚀了由自我信心所带来的道德优越感。当萧红开始拒绝认同主流意识形态对于自我的解释的时候,她的自我就开始“分裂”了。
此处用“分裂”来描述萧红的自我时,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中的人格分裂概念,可以说是毫不相关的。它更多地倾向于从自我认同的角度,展现自我在没有趋向善的某种方向感下的生存状态。这种分裂的生存状态,在查尔斯泰勒那里被揭示为“认同危机”。它是“一种严重的无方向感的形式,人们常用不知他们是谁来表达它,但也可被看作是对他们站在何处的极端的不确定性。他们缺乏这样的框架或世界,在其中事物可获得稳定意义,在其中某些生活的可能必性可被看作是好的或有意义的,而另外一些则是坏的或浅薄的。”[1]也就是说,在泰勒看来,自我认同危机的产生是源于自我某种立场或承诺的缺失,而这种立场都必须也只能在寻找和发现向善的方向感上展开。同时,在吉登斯看来,“危机”一词不仅仅作为断裂,或多或少更是一种持续的事态,它同样地侵入自我认同和个人情感的核心中去。对萧红而言,她的自我建构中不仅出现了两个核心之善(民族和个人),而且双方呈现的是制约与被制约的关系。也就是,最初,萧红凭借着自己对传统规定角色的拒绝,以及对民族、国家思潮的热烈响应,在围绕着她的文化空间中获得了建构自我所需要的道德视界。可是,在《生死场》中,这种民族与个人之间的同构性在某种程度上被打破了。对“家”的反叛展现为对自我的反叛,发现和定义自我的方法也变成否定消灭自己的方法,她努力开辟的个性空间更是成为证明此空间非法性存在最有力的明证,意义就在手段的获得中、在过程中被摧毁。正如她自己所说,“我开始也悲悯我的人物,……但写来写去,我的感觉变了。我觉得我不配悲悯他们,恐怕他们倒应该悲悯我咧!悲悯只能从上到下,不能从下到上,也不能施之于同辈之间。”[2]这个段落往往被用来“证明”萧红的谦恭精神及其作品亲和性的来源。但我们却很容易在其中发现萧红那种极端不确定的历史情绪。她表现得甚至比同辈人还卑下。不言自明的道德优越感在这里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低姿态。当然这种低姿态,首先是个人的选择,而且是事实的选择,不是价值的选择。否则,这种选择就会因为自身的价值高出他人而再次拥有对他人做出评价的权利。而萧红在这里,彻底勾销了上述权利的存在之合理性。也就说,上述创作感觉的转变所要传达出的正是自我分裂所导致的那种极不确定的历史情绪存在的事实。而这种不确定历史情绪的存在无疑为我们解读《呼兰河传》提供了一个有效视界。
茅盾在《呼兰河传》序言中有一段话:“‘感情’上的一再受伤,使得这位感情富于理智的女诗人,被自己的狭小的私生活的圈子所束缚(而这圈子尽管是她诅咒的,却又拘于惰性,不能毅然决然自拔),和广阔的进行着生死搏斗的大天地完全隔绝”;“在一九四零年前后这样的大时代中,像萧红这样对于人生有理想,对于黑暗势力作过斗争的人,而会悄然‘蛰居’多少有点不可解。”茅盾在这番话中所透露出来的思想困惑,实际上非常具有代表性:曾经以表现‘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3]而著称的萧红,怎么会突然间变得思乡恋旧,儿女情长了呢?[4]许多论者,要么像茅盾先生一样,认为这种转变是因为萧红囿于个人小圈子而挣脱不出来,要么认为“呼兰河传”是旨在批判国民性,指问生命本身的反思文本,而非顺时、应势之作。其实,重要的不是对上述各方观点做出“谁更合理”的价值判断,而是上述思想困惑所反映出的《呼兰河传》与《生死场》中存在的某种程序的精神同构的事实本身!即:萧红对“自我”的反省和再思考成为上述两篇作品共同的所指。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呼兰河传》的叙述者把自己作为作者的困惑当做了叙事主题。其结果造成了叙事双方关系上的躁动不安。这种不确定性明白无误地表现在文本的前两章。小说的一二两章,所曲折表现出的正是权威的危机意识,叙述者首先采取第三人称叙述视角,以全知全能的姿态再现了呼兰小城的风俗人情。然而,在其叙述的过程中,叙事的权威遭到了来自于它自身的挑战,即叙述企图遭到了叙述视角本身的截击。例如前两章贯穿了下面的质询:
满地星光,满层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人生为了什么,才会有这样凄凉的夜。
那河灯,到底是要漂到哪里去呢?
充足自信、游刃有余的描绘中,叙事者突然出现了声音的疲惫。很多论者认为,这是一个一生经历了无数身体和内心的伤痛之后仍然寂寞无助的女性情绪失控的结果。本文部分同意这个论述,即叙事中所表现出的疲惫趋势是情绪诱发的,但很难赞同说是由于萧红经历了无数身心的伤痛而导致的。与其说是因为个体的寂寞无助的现实境遇所引发,还不如说是由自我分裂所导致的。其深层的主体原因,是萧红在寻找和确定自我时,所流露出的一种犹疑、彷徨的不确定性情绪。这种犹疑、仿徨与她在《生死场》中叙述者表现出来的自信足以形成鲜明的对照:“在乡村永久不晓得,永久体验不到灵魂,只有物质来充实他们”。这份真理判断,将叙述者不言自明的道德优越感表现得淋漓尽致。拉康曾经说过,对完整的自我形象的渴望和迷恋是人之天性。萧红也不例外。而“审视自我、认识自我必然带来反顾自我童年、导致我在童年中进行文化人格寻根的强烈的心理冲动与情绪需求”,[5]于是便有了我、祖父和后花园的故事。
萧红在“我”的讲述中,开始了对“我”的不确定性自我拯救之途。首先是“回溯性儿童视角的选择”。小说从第三章开始,叙述者开始讲述祖父、我、后花园和四合院中住户的故事。“我”的叙述被揭示为一个回溯性的儿童视角。儿童视角,本质上来讲,是一个遭遇型视角,因为儿童的生活就是遭遇的,无计划的。虽是遭遇,但毕竟也算某种介入。而介入有两种姿态,一是参与,一是旁观。在呼兰小城里,当叙述者“我”进入他人的世界时,只能充当一个沉默的观看者,因为“我不明白”。虽然认真地记下有二伯的句句胡言乱语,但是“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听了一会儿,没有听懂。”当冯歪嘴子眼泪都快落下来时,“我仍觉得:‘可有什么难为情的。”乌鸦携着命运的征兆飞过呼兰河城顶:“终究到过什么地方去,也许大人知道,孩子们是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我”所能做的只是“观看”:
爷爷,我不吃饭了,我要看团圆媳妇去。
我要到草棚子去看,祖父不让我去看,我在大门口等着。
也就是说,“我”的叙事地位是永远得不到正面机会的,角落里躲着的观看者。选择用第一人称指称自己,却采取某种外在的姿态对呼兰城的人事进行着单纯无辜的注视。这里着意争取的是一种权利,一种“缺席的权利”,强调的是选择的自由。也就是说,萧红强调自己作为个的主体性。作为个人,至少在思想上天然地拥有一种对任何话语、任何理解要求缺席的权利,即不认同、不共识。她认为,只有在这个意义上,个人才是真实的,才不可能被人为的统一原则(主流意识形态话语)所通约而抹平。“缺席”本身就是对不认同的坚持。它既包含积极的抵抗、拒斥或批判,也包含消极地缄默、回避或冷漠。而萧红恰恰选择了后者。也就是说,萧红之所以变换了前期作品中的全知叙述声音,是因为她开始有了一种保持缄默不语的意识。因高扬叙述者声音而备受青睐的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反而成为“缺席权利”诉求最重要的表征。不说,正是为了更好的说。
只可惜这种叙述视角的选择,被很多评论者解读成萧红因为“寂寞”而“想家”了,《呼兰河传》则是一部“自传体”式的“寂寞忆家”之作。他们的论证依据是,慈爱的祖父,快乐的后花园,以及现实生存中,萧红对于上述两者的缺失与渴望。上述论点的确有相当的合理性,但有一点需要指出:他们的理论也有局限,在于忽视了童年的“我”背后那道成年的目光。
回溯性叙事的“儿童视角”最大的叙述特征在于,儿童的背后有一个成年的叙述者,即另一道注视的目光。这也就意味着,回溯性儿童视角真正的诗学蕴涵是,叙事者当下的时空与过去的时空中存在着一个时间跨度,诸多意味都生成于这个跨度之中。叙事者的回忆在叙事层面上指向过去的儿童天地,而在本质上,则指向现在。由此,“时间性”被引入到回溯性叙事的情境中,叙事的流程变为“根据现在的蕴涵而重新打开时间的一种努力。”[6]而这也正是“后花园的温情”与“我家是荒凉的”感受共存文本的最主要的原因。如此,同样也印证了本文的核心观点:叙事者本身就是一个分裂自我。倘若某种叙事非要试图从一个分裂式自我的淆乱体验中分辨出意义,那么自相矛盾便是这种叙事的症结所在。这也是当今研究界对《呼兰河传》主题理解至今仍旧莫衷一是的根本原因所在。
[参考文献]
[1]查尔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M].上海:译林出版社,2001:37.
[2]聂绀弩.萧红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5.
[3]萧红.生死场(序),萧红全集[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8:3.
[4]宋剑华.灵魂的“失乐园”:论萧红小说的女性悲剧意识[J].北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4,4:103.
[5]谭桂林.论萧红小说中的童年母题[M].北京:中国现代文学丛刊,1994,4:57.
[6]尤奈斯库,论先锋派与法国文学[M].上海:三联书店,1984: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