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耕细作,新见迭出
——评谌东飚新著《颜延之研究》

2009-04-05 12:11华德柱
关键词:原典诗坛用典

华德柱

(长沙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4)

谌东飚是新时期以来学界最早研究颜延之的学者,他从上世纪80年代初至今已发表一系列关于颜延之和刘宋诗坛的学术论文。最近他又撰成学术专著《颜延之研究》(以下简称《研究》),对颜延之的家世、生平、思想、交游、诗文作品等进行了全面而深入的研究。细读此书,我感觉有两个鲜明的特点:一是精耕细作;二是新见迭出。下面试分述之。

一、精耕细作

《研究》总是把观点构筑在翔实的史料基础上和细致入微的分析过程中,从不作主观臆测、故作标新立异之说或妄断有无。这突出地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在开拓性领域里对史料的全面清理

颜延之以前诗中用典情况,包括典故征引的范围、典故使用方法等问题,从来无人进行过研究。《研究》一书便对从《诗经》,楚辞,两汉乐府,东汉古诗,建安之三曹、七子,魏之阮籍、嵇康,晋之“三张二陆两潘一左”,一直到东晋玄言诗的用典情况进行了全面考察。这种考察是非常细致入微的。在典故的具体内容上,区分了“举人事”(即引用历史故事)和“引成辞”(即引用前人现成语言)。作者指出先秦诗歌主要是“举人事”,“引成辞”之处较少,后世则两者兼而有之。在典故征引的范围上,区分了儒家经典与子、史、集,作者指出汉人用典以称引儒家经传为主,尤以《诗经》为多,至建安开始旁及子、史、集,魏晋以后则引老、庄之处增多。在典故的使用方法上,多为明引,暗引之法到魏晋后才开始出现,但用得很少。在诗体的形式上,作者注意到四言诗与五言诗用典方法的不同,指出四言诗“引成辞”不仅句法多类《诗经》,而且直接从《诗经》中移录过来的句子也不少,五言诗称引《诗经》,则对原句稍加改变。作者甚至还注意到了不同的诗歌句式对用典产生的不同影响,指出:“诗歌发展到西晋,在一部分诗人,尤其是潘岳、陆机、张协等人的诗中,对偶句已明显增多。由于这种现象的出现,此时诗中用典出现了两个值得注意的特点:一是用典的对偶句,往往是一典一句。由于对偶句中同类的词要相对,那些在非对偶句中需用两句或更多的句子说完的事,在对偶句中往往一句说完,再用结构相同的句子引进另外一件事与前句相对偶。……另一个特点是,用典的对偶句从原典中摄取的成分往往更少。”

书中像这样进行开拓性工作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颜延之诗歌用典的特点,颜延之用典对后世诗歌的影响等,在这些前人未曾深究过的领域,《研究》也都进行了深入而全面的疏理。

(二)在有争议问题上的精细深入的考订

书中涉及的有些问题在学界有争议的。每逢遇到这样的问题,《研究》总是认真地进行精细深入的考订。比如,关于颜延之出仕的时间。缪钺先生《颜延之年谱》认为“延之年三十犹未仕也”。曹道衡、沈玉成二先生则不同意其看法。他们从考证刘柳任后将军、吴国内史的时间入手,认为刘柳是元兴(402~404)、义熙(405~418)之间任此职务的,从而推断:“延之当以义熙初入仕为刘柳行参军”,“延之出仕时年甫弱冠”。这就将延之出仕的时间提前了十来年。

作者为了弄清这个问题,先是对《宋书》颜延之本传的有关文字,从语意、语气到颜延之生平材料在《宋书》写作时的存佚情况一一进行辨析,认为《宋书》颜延之本传所记,应是指三十岁以后出仕。然后,又引《梁书·朱异传》:“旧制:年二十五方得释褐(即出仕)”,继而又引《梁书·武帝纪中》载天监四年春正月诏:“今九流常选,年未三十,不通一经,不得解褐(同释褐)。若有才同甘、颜,勿限年次”,借以说明宋、齐、梁几代,在一般情况下,士人都要在25岁以后才能出仕;不通经书者,则要30岁以后才能出仕。作者又举出《梁书》朱异传、任昉传、张缵传、《南史》王俭传,说明凡出仕比较早的,史家往往写出出仕的具体年龄及其突出表现以特出之(上述诸人出仕的年龄是:朱21、任16、张17、王18)。这就从制度上说明了,颜延之在三十岁后踏入仕途是正常现象,并不为晚。

(三)在重大问题上的多层次全方位辨析

颜延之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以用典繁多著称的诗人。为什么用典繁多的诗首次出现于颜延之笔下?这是牵涉《研究》全局的一个重要问题,作者对此花了大力气进行探讨。这种探讨既是多层次的又是全方位的。在第一个层次上,作者从四个方面对颜诗用典繁多的原因进行了发掘:刘宋诗坛的复古思潮,刘宋时期的审美风尚,刘宋时期的文化事业与学风,颜延之本人的行实与学养,这就从用典的历史渊源、时代风尚、读者的欣赏能力与需求、作者的学力与风格等方面,对颜诗用典繁多的原因进行了全方位的展示。接着在第二个层次上,作者又对这四个方面的原因一一展开探究。比如论述刘宋诗坛的复古的一章,作者列了四个小标题:1.宋人对东晋诗风的否定和批判;2.刘宋诗坛复古的时代指向;3.刘宋诗坛复古的侧重点;4.颜诗“用事为博”与刘宋诗坛复古思潮之联系。看得出来,在这个层次上的探讨同样是全方位的。作者并未就此放手,接着又展开了第三个层次上的全方位的论述。比如,对刘宋诗坛复古的时代指向(即刘宋诗坛复何代之古的问题),作者首先考察了刘宋诗人推崇何代诗人,其次考察了刘宋诗人在创作实践中模仿和取法哪些诗人和作品,接着指出刘宋时期编撰总集之风特盛,最后通过统计数字说明编撰总集之风在唐以前独盛于宋。通过层层抽丝剥茧,刘宋诗坛存在复古思潮,复的是建安迄西晋诗歌传统之古的结论,就水到渠成地得出来了。

(四)在细节问题上几近竭泽而渔的考察

充分用事实说话,不轻易放过一个细节问题,这也是《研究》给人印象很深的一个特点。

作者在论述刘宋盛行炼字之风时指出,当时诗人遣词用字都追新求异,力避平庸、浅俗。为了说明这个问题,作者举例说,宋人写秋风,不用魏晋人常用的“凄风”、“劲风”、“商风”、“悲风”、“凉风”、“泠风”、“哀风”、“秋风”等,而用“迅商”。为了证明“凄风”等词是魏晋人常用来描写秋风的词语,作者对魏晋两百年间的诗歌几乎做了穷尽性的搜求,仅引进《研究》一书中的例句就分别有:“凄风”10句,“劲风”5句,“商风”6句,“悲风”8句,“凉风”5句,“泠风”3句,“哀风”3句,“秋风”9句。有这么丰富的事实做基础,就让读者真切地感受到了刘宋“穷力追新”的炼字之风。

鲍照当面评论颜延之、谢灵运诗歌的问题,在全书中也算不上重大问题,但作者同样没有轻易放过。作者为了弄清鲍照评颜延之语“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是否含有贬义,对魏、晋、宋、齐、梁三百多年间人们常用来评论诗文的“锦”、“绣”、“绮”、“缋”、“绘”等词语的含义,可以说进行了竭泽而渔的考察,终于得出了令人信服的结论。

二、新见迭出

高扬原创精神是《研究》的一个突出特点,全书从头至尾可谓新见迭出。这又可分两种情况:

一是善于首创新见。

如前所说,从先秦到魏晋诗中的用典情况,从来无人研究过,作者通过对这一时段诗中用典情况的详细考察,首创了三点带规律性的认识:“一是征引典故的范围的广狭与一个时代在思想领域里的崇尚的广狭有关。两汉尊儒,诗中用典多称引经传而尤重《诗经》;建安时,人们思想解放,打破了儒家独尊的局面,故子、史、集皆开始入诗;降及正始,思想界重玄学,故称引老庄之处增多;而东晋一代,这种现象更为普遍,正与当时重玄学的风气一致。二是重视诗歌的形式美,往往是用典较多的一个原因。两汉及其以前,诗歌是讽谏和言志的工具,未曾注意诗歌的形式美,诗中用典甚少。到‘文学的自觉时代’的建安,人们始重形式美,诗中用典亦随之增多;当时尤重形式美的曹植,用典数量更在其他诗人之上。作为‘太康之英’的陆机,不仅用典数量有了进一步的发展,而且用典方法亦更为讲究。东晋一代,玄言诗人不重雕彩,诗中用典亦明显减少。三是从先秦到西晋诗中用典呈现出一种征引范围由小到大,用典数量由少到多,用典方法由显到隐的自然发展的趋势。”

颜延之诗中的用典,也是从来无人深究过的,作者通过深入研究,指出颜延之在用典方法上较之前人有了很大改变。其用典方法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用集锦的方式,将散见于原典中的字集而成词,用以包含典故文本的全部意义。二是截取成词,就是从原典中截取关键性的有代表性的词,用以概括或代替该典所包含的意思。三是浓缩原典,即对典故文本进行熔裁、锤炼,改变原典结构,缩小原典幅度,提炼出用典者所需要的内容。作者从而得出结论说:“颜延之彻底改变了以往将散文用典方法移进诗歌的作法,从此才有了真正符合诗歌创作规律的用典方法。”像这样的首创之见,《研究》中尚多,无须一一枚举。

二是善为翻案文章。

《研究》一书中涉及的问题,有的是前人早有定评的,但作者不囿于成见,重新进行考察,得出了全新的结论,这里仅举两例。一是关于颜诗用典的评价问题。颜诗用典自钟嵘评为“喜用古事,弥见拘束”后,一千多年来学者们可以说是众口一词,都对颜诗用典进行指责。如宋人张戒说:“诗以用事为博,始于颜光禄……用事押韵,何足道哉!然究其实,乃诗人中一害。”明人王世贞说:“延之创撰整严,而斧凿时露,其才大不胜学。”清人沈德潜说:“延年(即延之)声价虽高,雕镂太过,不无沉闷。”黄子云也说:“光禄每多盛服矜庄之作,填缀中不乏滞响。”他们都着眼于颜诗用典的数量,认为颜诗用典繁多有碍文气的灵动,故将颜诗用典说得一无是处。作者则另辟蹊径,指出颜诗的用典方法对近体诗的形成有良好的促进作用,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颜诗的用典方法能使较小的篇幅容纳较繁复的内容,有利于近体诗短小篇幅的形成;二是颜诗的用典方法使含典诗句的骈偶化变得容易起来,有利于近体诗对偶规则的形成;三是颜诗的用典方法容易协调诗句的平仄,有利于近体诗声律规则的形成。所以,作者得出的结论是:“他(颜延之)是近体诗形成过程中的一位功臣。因此,应在文学发展史上,给他以应有的地位。”

另一例是关于鲍照评价颜、谢诗的问题。据史籍载,鲍照曾当着颜延之的面说:“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此事自发生以来的一千五六百年间,学界无不认为鲍照语含轩轾,褒谢而贬颜。有人据此断言当时文学领域里存在着“两条创作道路的斗争”,形成了颜延之与鲍照“两个对立的文学派别”。更有甚者,有人据此怀疑颜延之的人格,说鲍照“当面批评颜延之的诗作”,颜进行报复,使鲍更加受到“贬抑与排挤”,成为鲍“取湮当代”的原因。如前所述,作者为了弄清鲍照评颜之语是否含有贬义,对魏、晋、宋、齐、梁三百多年间人们常用来评论诗文的“锦”、“绣”、“绮”、“缋”、“绘”等词语的含义进行了全面而深入的考察,发现当时使用这些词语,或用以褒奖他人的文章,或用以指文章语言应该达到的标准,都是喻文章的华美,无一不含褒义。作者从而得出结论:“鲍的回答,既是时代审美风尚的反映,也是出自他内心的对颜、谢两家诗的肯定。颜、鲍的这次交谈,是一对年龄悬殊的忘年交之间的心灵沟通,是当时两颗文坛巨星对现行文风的探讨,这本是文学史上一段佳话,遗憾的是史家记载得太简略了,更遗憾的是此后一千多年来竟然被许多人给误解了。”这就将一个沉埋了一千多年的冤案给彻底地翻过来了。

至于本书的不足,正如作者在序言中所说:“因颜延之的文学成就主要是诗歌,故本书的重点是研究其诗,而兼及其文……对颜诗中用典的研究,则是本书的重中之重”,重点的确突出来了,但对颜延之散文的研究、对颜延之不太用典的诗歌的研究,则略显单薄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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