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萍
徐渭是明代杂剧中成就最高的作家,代表作《四声猿》包括四个杂剧,被王骥德称为“天地间一种奇绝文字”,奠定了他在戏曲史上的重要地位。这些都已成定论,原本毋须多议。然而笔者细究之后发现,人们对《四声猿》中杂剧名目的认识,多有舛异。
《四声猿》包括《狂鼓史渔阳三弄》、《玉禅师翠乡一梦》、《雌木兰替父从军》、《女状元辞凰得凤》四个杂剧,对后三剧的名目,各书所载虽有全称、简称之别(如《玉禅师翠乡一梦》简称为《玉禅师》或《翠乡梦》,《雌木兰替父从军》简称为《雌木兰》,《女状元辞凰得凤》简称为《女状元》),但此乃惯例,不至于形成歧见。而对《狂鼓史渔阳三弄》的称呼,就混乱多了。笔者对通行的文学史、戏曲史论著进行了梳理,发现大体存在以下几种情形:
一、全称为《狂鼓史渔阳三弄》或简称为《狂鼓史》的,如周贻白的《中国戏曲史长编》,郭预衡的《中国古代文学史》(四),社科院的《中国文学史》(三),章培恒的《中国文学史》(下),袁行沛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第四卷),张燕瑾的《中国古代戏曲专题》。
二、全称为《狂鼓吏渔阳三弄》或简称为《狂鼓吏》的,如张庚、郭汉城的《中国戏曲通史》(中),彭隆兴的《中国戏曲史话》,李修生的《中国文学史纲要》(四),吴志达的《明清文学史》(明代卷),廖奔、刘彦君的《中国戏曲发展史》(第三卷)。
三、简称为《渔阳弄》的,如郑振铎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游国恩的《中国文学史》(四),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下)。
以上三种情形归纳起来,其实就是《狂鼓史》和《狂鼓吏》的不同,将此杂剧简称为《渔阳弄》的,则在客观上回避了这一争议。
到底是《狂鼓史》还是《狂鼓吏》?查找现存的《四声猿》早期版本,无论是较早的明代万历年间刊本,还是崇祯时刊行的《盛明杂剧》本中,均题作《狂鼓史渔阳三弄》。据万历刊本影印的《古本戏曲丛刊初集》本、据这些早期刊本校勘的周中明校注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1984年),也题作《狂鼓史渔阳三弄》。显然,题作《狂鼓吏》是一个错讹。有意思的是,《中国戏曲通史》在行文中多次出现《狂鼓吏》,而在同页所附的影印图片“明万历刊本《四声猿》杂剧书影”(北京傅氏碧浮馆藏)中,却两次出现“狂鼓史”。
从上述第二种情形可知,目前的《狂鼓吏》之误在学界并不偶见,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到二十一世纪初的文学史、戏曲史中,都存在这个错讹。而到互联网上一搜索,《狂鼓吏》之误更是屡见不鲜,这其中,包括出现在一般学术论文乃至硕士、博士论文数据库中的,更包括在不少大学的古代文学精品课程建设资料中出现的。
要厘清这些错误是如何产生、何时产生的,还要从《狂鼓史》杂剧的本事说起。徐渭以《四声猿》合称《狂鼓史》、《玉禅师》、《雌木兰》、《女状元》四个杂剧,着眼于猿的悲啼:“要知猿叫肠堪断,除非侬身自做猿”,借猿声来抒写自己内心悲愤、不遇的慨叹。《狂鼓史》就是他的抒情写愤之作,剧中描写祢衡被曹操杀害后,应判官之请,在阴曹地府对着曹操的亡魂再一次击鼓痛骂,历数曹操的所有恶行,故而俗称《阴骂曹》。徐渭正是借着历史上祢衡击鼓骂曹的故事巧妙构思,表达他对权奸佞臣和黑暗朝政的愤恨。
那么,祢衡到底是“鼓史”还是“鼓吏”呢?
史书中最早记叙击鼓骂曹之事的,是《后汉书》卷八十下的《祢衡传》:
融既爱衡才,数称述于曹操。操欲见之,而衡素相轻疾,自称狂病,不肯往,而数有恣言。操怀忿,而以其才名,不欲杀之。闻衡善击鼓,乃召为鼓史,因大会宾客,阅试音节。诸史过者,皆令脱其故衣,更着岑牟单绞之服。次至衡,衡方为渔阳参挝,蹀躞而前,容态有异,声节悲壮,听者莫不慷慨。衡进至操前而止,吏诃之曰:“鼓史何不改装,而轻敢进乎?”衡曰:“诺。”于是先解衵衣,次释余服,裸身而立,徐取岑牟单绞而着之,毕,复参挝而去,颜色不怍。操笑曰:“本欲辱衡,衡反辱孤。”
在这段记载中可见,历史上的祢衡曾被曹操召为鼓史。所谓“鼓史”,据《周礼》的《地官·叙官》载:“鼓人中士六人,府二人,史二人,徒二十人”,就是指掌鼓的官吏。
但到了南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言语》中,“鼓史”却变成了“鼓吏”:“祢衡被魏武谪为鼓吏,正月半试鼓,衡扬袍为渔阳掺挝,渊渊有金石声。”
而将祢衡的“鼓吏”身份进一步推广的,则当属《三国演义》。嘉靖本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卷之五,有“祢衡裸体骂曹操”一则,祢衡在对曹操及其手下表示轻蔑之后,张辽掣剑欲斩之。曹操却加以阻拦:
操曰:“不可。吾正少一鼓吏,早晚朝贺宴享,可令祢衡充此职。”衡不推辞,应声而去。孔融亦惶恐而退。辽曰:“此等小人,出言不逊,何不杀之?”操曰:“此人素有虚名,远近所闻。今日杀之,天下人言孤不能容物耳。祢衡自以为能,故令为鼓吏以辱之。”时建安五年八月初。朝贺,操于省厅上大宴宾客,令鼓吏挝鼓。旧吏曰:“朝贺挝鼓,必换新衣。”祢衡穿旧衣而入,遂击鼓,为《渔阳三挝》,音节殊妙。坐而听之,莫不慷慨。左右喝曰:“何不更衣?”衡当面脱下破旧衣服,裸体而立,浑身皆露。坐客掩面。衡乃徐徐着裤,颜色不改,复击鼓三挝。至今有《渔阳三挝》,自衡始也。操叱曰:“庙堂之中,何太无礼?”衡曰:“欺君罔上,以为无礼。吾露父母之形,以显贞洁之人!”操曰:“汝为清洁之人,何为污浊?”衡曰:“汝不识贤愚,是眼浊也;不读诗书,是口浊也;不纳忠言,是耳浊也;不通古今,是身浊也;不容诸侯,是腹浊也;常怀篡逆,是心浊也。吾乃天下名士,用为鼓吏,是犹阳货害仲尼,臧仓毁孟子耳!欲成王霸之业,而如此轻人,真匹夫也!”
此段描写中,所有提及祢衡身份的地方都作“鼓吏”。
徐渭是否看过《三国演义》,人们不得而知,但在《四声猿》的《狂鼓史渔阳三弄》杂剧中,祢衡的身份都是“鼓史”。除了标题里明确提及外,剧中还有一处写到祢衡“以常衣进前将鼓”,曹操怒喝:“野生!你为鼓史,自有本等服色,怎么不穿?快换!”于是“祢脱旧衣,裸体向曹立”。可以揣测,徐渭写《狂鼓史渔阳三弄》,依据的并非是《世说新语》或《三国演义》之类的稗史小说,而是《后汉书》之类的正史。但稗史小说在民间的影响力却往往要大于正史,上述众多的《狂鼓吏》之误中,有不少以讹传讹的成分,而始作俑者应该就是受了《三国演义》等稗史小说的影响。在通常的情形下,将“鼓史”与“鼓吏”混用并不算错,《词源》中这两个词条就是同义的。但落实到《狂鼓史渔阳三弄》杂剧,那当然还是应以作者的提法为准。
(作者单位:宁波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