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明
陆游一生笔耕不辍,从十二岁开始创作诗文,直至八十五岁离开人世,在这七十余年的生命历程中,留下了九千余首诗歌,一百余首词及各种体裁的散文作品。仅其亲手删汰编订的稿子就有《剑南诗稿》八十五卷(另有遗稿二卷),《渭南文集》五十卷,《南唐书》十八卷和《老学庵笔记》十卷等。然而陆游原本并未以诗文自许,而是向往着建功立业,报效国家。当陆游呱呱坠地时,正值金人南侵,宋室播迁,中原板荡之日。国家民族的大灾难在他幼小的心灵上烙下了深深的印记。加之陆氏家族又是一个富有爱国精神的士大夫家庭,因此陆游从小就立下了收复中原,恢复河山的抱负。他在诗作《楼上醉书》中就曾骄傲地表达过自己的志向:“丈夫不虚生世间,本意灭虏收河山。”在陆游一生的诗文创作中,这样的句子不胜枚举。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观大散关图有感》)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胸中十万宿貔貅,皂纛黄旗志未酬。(《冬夜读书有感》)
自笑灭胡心尚在,凭高慷慨欲忘身。(《暮春》)
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老马行》)
每位读过放翁诗文的人都能感受到诗人贯注在字里行间的那份至真至纯之情。其中跳动着的是陆游的脉搏,流动着的是陆游的热血。
令人叹惋的是:陆游生活的时代却与那个时代的志士仁人的人生理想产生了巨大错位。当时分处南北的宋金两国,势均力敌,对峙的局面难以打破。北方的金国自从挥戈南下占领中原之后,国内相对安定,特别是在金世宗统治时期(也就是陆游生活的时期)政治稳定,百姓安居乐业。而自宋室南渡,宋高宗在临安建立起偏安一隅的小朝廷之后,统治者上层苟且偷安,不思进取,仰仗着南方地区的富庶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原本还有雄心壮志的宋孝宗也在成了太上皇的高宗的压制下,在年复一年的安乐生活的消磨下,在一次又一次败仗的打击下,最终变得心灰意冷,消沉起来。
这是人生的悲剧,更是时代的悲剧。尽管当时的人们恐怕还体会不到这一层,但是时代的阴影终究投射到了许多人的心上,尤其是像陆游这样感受敏锐,一往情深的诗人,其困惑、苦闷和愤懑更是非常巨大的!“物不平则鸣”,诗人的满腹牢骚终化为喷薄而出的文字,酣畅淋漓的篇章。
乾道二年丙戌(1166),陆游被言官弹劾,谓其“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朝廷于是免除了他的官职。免官后,陆游从南昌任所回到了家乡山阴,在山阴城外的镜湖三山旁筑庐而居。据《绍兴府志》卷七一“古迹志”引《山阴县志》云:“宋宝漠阁待制陆游所居,在三山,地名西村。《于越新编》:‘山在府城西九里鉴湖中,与徐瓶鼎峙,陆游所居。”此时此地的陆游心境究竟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不过恰好在此期间,他留下了三首词牌均为《鹧鸪天》的小词。从这组词中,我们能隐约窥探到陆游心灵深处闪射出来的一丝光线,为我们了解他的心迹提供了很有价值的线索,兹录于下:
《鹧鸪天》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
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又:
插脚红尘已是颠,更求平地上青天!新来有个生涯别,买断烟波不用钱。
沽酒市,采菱船。醉听风雨拥蓑眠。三山老子真堪笑,见事迟来四十年。
又:
懒向青门学种瓜,只将渔钓送年华。双双新燕飞春岸,片片轻鸥落晚沙。
歌缥缈,橹呕哑。酒如清露鲊如花。逢人问道归何处,笑指船儿此是家。
夏承焘先生《放翁词编年笺注》于此三首词后注曰:“右三词篇幅相连,当是同时作。按《诗稿》卷三十二《幽栖》(第二)诗自注:‘乾道丙戌,始卜居镜湖之三山。词云:‘新来有个生涯别,买断烟波不用钱,当是乾道二年初归乡里时作。又云:‘见事迟来四十年,是年务观四十二岁,言‘四十者,举成数耳。”夏先生所言极是,这三首词应是陆游卜居不久所填,且很可能都作于一时,至少也是相隔不久。词句间飘荡环绕着一股清丽俊爽之气,稍微不同之处只是第一首略显凝重,没有后面二首那么飘逸。
被劾罢归的事件是陆游生平第一次因个人的政治立场而遭受到的打击,让他充分体会到了宦海风波的险恶,朝政变幻的诡谲和一种壮志难酬的郁抑。在回到家乡山阴后,面对着鉴湖三山明媚秀丽的风光,陆游的心里百感交集。山水虽然无言,却让人感到无比的亲切。家人的关心与慰籍,乡邻的友善和纯朴,更让人有种难以言述的温暖踏实。此时此地的陆游似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隐者,流连放浪山崖之间,吟咏啸傲湖海之上。在同《鹧鸪天》组词作于同一时间的一首小令《采桑子》中,他用一种飘然欲举的笔调写到:“三山山下闲居士,巾履萧然,小醉闲眠,风引飞花钓船”,全然一副与世无争的神仙姿态。回看《鹧鸪天》组词,同样的笔墨在三首词中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而且描写得更加细腻生动,渲染得更加清新动人。“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沽酒市,采菱船。醉听风雨拥蓑眠”,“歌缥缈,橹呕哑。酒如清露鲊如花”,我们看到的曾经豪情万丈的陆游似乎真的成了“放翁”,纵情于山水之间,与世无争,逍遥无为起来。春水边飞来飞去的双双新燕,夕阳下缓缓落于沙滩上的只只轻鸥,都让他欣喜歌唱。无论是吟咏穿行于竹林之间,还是掩卷闲看窗外三山;无论是歌啸垂钓鉴湖之上,还是醉卧拥蓑聆听风雨,都是那样的惬意,陆游不由自主地感叹道:“三山老子真堪笑,见事迟来四十年”,后悔自己陷溺于滚滚红尘中数十年,自嘲自己以前的痴妄,感叹庆幸自己终于幡然醒悟,发现了一片新的天地。陆游似乎在《鹧鸪天》中有意宣告同自己的过去告别,然后满怀欣喜的开始一种向往已久的全新生活,不再在红尘中狂颠,不再与尘事有丝毫关联。偌大的三山镜湖就如同一个微缩的宇宙,而这个烟波浩爽的天地将只为他一个人打造,任由他在其中怡游。
《鹧鸪天》这组词里所透露的出世思想并非空穴来风。陆氏家族世代笃好道教:陆游高祖轸,自言曾受古仙人施肩吾炼丹辟榖法,著有《修心鉴》一书。其祖佃、父宰亦多方外之交。陆家藏书,仅道书一类就有二千余卷。道家思想的一大特点就是追求超然于物外,在大自然中体会领悟天地的玄言大道。深受其影响的陆游自然在受到较大的打击之后,会生出浓厚的归隐之思。但是,如果我们读词,只停留在这个层面的话,那未免显得有些浅薄了。假使陆游真如词中所描写的那样,在遭遇挫折后,就立刻逃避开去,不问世事,那他充其量只能算作一个脆弱不堪而又爱发牢骚的文人。孟子所谓“知人论世”,就是要我们认真地去考察一个人的真正本质之后才能有所评论。陆游思想感情的核心本质究竟是什么?其实许多先贤早已指出,清人赵翼《瓯北诗话》中谈到陆游诗歌,云:“言恢复者,十之五六。近人梁启超更强调:“集中什九行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读陆放翁集》)在陆游的灵魂中,最深厚炽热的的部分,是对国家和民族的爱。这点不仅反映在他一生的著作里,更表现在他一贯的行动当中。由此出发,我们再反观《鹧鸪天》三首,就会发现原来一切并非如此简单,才会发现原来陆游是在用另一种含蓄的方式表达与发泄着胸中的愤懑,抒写着郁积的块垒。青门种瓜,湖畔垂钓是种无奈,是暂时的歇息,是故作超脱的反抗!词中的“笑”是愤怒苦闷的极端反映。试想有谁乐意自己最美好的年华之时就放弃对理想的追求,去终老于林泉之下呢?更何况陆游这样一生都充满激情的人物!
陆游在去世前一年,他八十四岁时的五首七绝《读唐人愁诗戏作》的第一首中云:“少时唤愁作底物,老境方知世有愁。忘尽世间愁故在,和身忘却始应休。”
其实这首作于他晚年的诗到是可以为他中年所作的《鹧鸪天》三首词做一个很好的注脚。不管遭遇如何,只要此身尚在,忧愁就会附在我的身上。故表面上看去好象正纵情于故乡山水的陆游,心灵深处是非常复杂的。无法否认自己的确留恋这份远离尘嚣的平静,可是更不甘心自己的放旷自适。两条截然不同的感情线交织在一起,挣扎搏斗,最终占据上风的依旧是那份对于国家和民族的发自于天性的深深的爱和眷恋。所以,陆游在一连串的消沉语后写出了自己心中真正的话,向世人做出了自己最真挚的告白:“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无法诉诸的满腔悲慨,最终只能诉诸于昊昊苍天,英雄的愁苦于此才展现在读者的眼前。至此,我们才明白,所有的对隐居生活快乐的描写,其实只是一种反面的映衬,是一套反面的笔墨。如同九曲黄河,蜿蜒盘旋后终究流向的是广阔无垠的大海。读这三首词到了这里,我们放能体会到放翁的一往情深,体会到“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真正心理,体会到那种“许国虽坚,朝天无路”的痛苦和悲哀,也就能通过此组词更深刻地理解那个时代的无奈,英雄们的寂寞了。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