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 忠
南宋词坛上,有“二窗”之称,一是“梦窗”吴文英,另一是“草窗”周密,二人以词齐名。周密(1232~1298),字公谨,号草窗、萧斋、四水潜夫、弁阳老人等,原籍济南,寓居吴兴(今浙江湖州)。南宋末年,曾入仕为浙西安抚司幕、两浙运司椽属等,在政治上没有什么作为。在文坛上,周密的著述甚多,戈载曾在《草窗词跋》中说:“草窗博闻多识,著述宏富,《癸辛杂识》、《齐东野语》之外,又有《浩然斋雅谈》,下卷《词话》持论精确,所辑《绝妙好词》,采掇菁华,无非雅音正轨。故其词尽洗靡曼,独标清丽,有韶倩之色,有绵渺之思,与梦窗旨趣相侔。”这话只是人们称道周密的一个缩影。周密尤以词名世,其词和一些由宋入元的词人之词一样,因南宋的灭亡有前后期之分,前期词辑为《洲渔笛谱》,后期词辑为《草窗词》,后来,二者合辑为《草窗词》。周密前期曾与王沂孙、张炎等文人结社集会,以词咏物,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咏杭州西湖苏堤春晓、平湖秋月等十景的《木兰花慢》,全面描绘了西湖的秀丽景色,后期则因南宋的灭亡而在词中寄托亡国的深重哀思。
周密词也被认为是姜夔一派或者说其词具有姜夔词体。类似的说法常有。人们认为他取法姜夔,取法姜夔的什么呢?陈廷焯在《云韶集》卷九里把他和吴文英放在一起,在比较中说“梦窗、草窗得白石之神”。这要用张炎的话来解说,应该是词写得清空骚雅,读起来可以使人神观飞越。不过,周密与吴文英词的风格并不一样,周密词虽像吴文英词那样富丽,但不像吴词那样质实晦涩。同时,也有人说周密词学周邦彦,主要是对音律的注重。周密曾在组词《长亭怨慢序》里说,他填的这一组词,先给以词赋西湖景色而自夸于人的友人张成子看,张成子惊叹而俯首称臣。随后杨缵一阅,说了句:“语丽矣,如律未协何?”意思是词的语言华美,但未协律。而不协律之词,在他看来就不合词的规范。于是,周密接受他的意见,并与杨缵一起订正这十首词的音律,经数月而成。周密因此感慨:“是知词不难作,而难于改;语不难工,而难于协。”从这里可以知道,周密词学周邦彦主要是学了词的协律。
周密词以《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最为知名。全词如下:
步深幽,正云黄天淡,雪意未全休。鉴曲寒沙,茂林烟草,俯仰千古悠悠。岁华晚、漂零渐远,谁念我,同载五湖舟。磴石松斜,崖阴苔老,一片清愁。回首天涯归梦,几魂飞西浦,泪洒东州。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最怜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为唤狂吟老监,共赋销忧。
蓬莱阁,位于现在的浙江绍兴龙山下,这时候的周密处在漂泊且怀念故国的痛苦中。他登蓬莱阁感今怀古,却是从眼前景色开始写起的:“步深幽,正云黄天淡,雪意未全休。”这“深幽”当是通往蓬莱阁的幽深小道,“深”之远,“幽”之静,寂寥之感顿生。抬头看天,所谓的云黄天淡,是云天没有给人一种暖意;而身边的雪没有尽褪,凉意仍在袭人。周密这样描写眼前凄清的景致,与他曾在《露华·次张岫云韵》中写过的雪和云比较起来,他称雪、云为“蕙雪”、“雪淡”,并把它们与那“水纹漾锦”、“岸香弄蕊”、“新枝轻袅条风”组合在一起,形成一幅多彩而美妙的图画,远不像这首词里所表现的冷淡。这是周密冷落的情怀感染了所状之景,使词的起调显得有些阴郁。
不过,周密的写景没有就此打住,随之写道:“鉴曲寒沙,茂林烟草,俯仰千古悠悠。”鉴曲之“鉴”指的是鉴湖,又名镜湖,位于浙江绍兴之南。他远远看去,鉴湖那弯曲的湖畔沙寒。其实,沙之寒不可见只可感,古人常用“寒”修饰事物,如咏山有“寒山一带伤心碧”之说,吟水有“烟笼寒水月笼沙”之句,赋蝉有“寒蝉凄切”之语,诸如寒木、寒泉、寒砧之类,无一不是把人的情感寄托于物。周密这样写,和上句的“雪意未全休”相照应,告诉人们此时的天气仍然寒冷。当他说出树林茂盛、草木为雾气笼罩的时候,因景色带来的情绪略往上扬,却又以遭遇了“俯仰千古悠悠”的压抑。
周密是一个好赏玩风月的人,他前期就杭州西湖十景所写的《木兰花慢》十首,满是欣喜和欢乐,抒情如是,形于景,景也是喜色。如说平湖秋月的“碧霄澄暮霭,引琼驾、碾秋光”;说花港观鱼的“六桥春浪暖,涨桃雨、鳜鱼肥”。而且那时的他在西湖之上,有凌波若仙之感。或者是在咏三潭映月时说的,临流而念汉皋遗佩、湘波仙袜,有“空想仙游”之慨。但这时周密怀亡国之恨、故国之思,不可能淡泊潇洒,即景言情之际怎么会有前期状景的喜色呢?他的“俯仰千古悠悠”之说的“俯仰”,最早也是最理性的说法是《周易·系辞上》的“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但这一说法随后被演绎为非客观的仰观俯察,用来表现情感化的岁月短暂。东晋的王羲之在《兰亭集序》里说过的,“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分别代表了理性化和情感化的理解走向。这时的周密登阁远眺,面对着经历了千古沧桑的山河,他没有说山河千古,而是想到悠悠千古成为往事,无比的感慨。
苏轼曾在黄州赤壁,面临长江抒发“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情怀,周密想着什么呢?他没有苏轼揽天下风云的气魄,而是念及自我面对如同朝露的短暂人生与悲凉命运。于是哀伤和孤独同时袭来:“岁华晚、漂零渐远,谁念我,同载五湖舟。”他似乎进入人生的暮年,那浪迹江湖的“漂零”之感,是人生没有着落。他曾在秋晚时分,与同人载酒作水月游,“抚人事之飘零,感岁华之摇落”而作《秋霁》一首,“叹如今、才消量减,尊前孤负醉吟笔。欲寄远情秋水隔。旧游空在,凭高望极斜阳,乱云浮紫、暮云凝碧”。从这里可以感受到他那低沉衰落的人生情怀。而这时国在哪里?家在哪里?他本来做官的意念就不强烈,一生也没有做什么得意之官,因此绝了为官的念想,归隐就成了最好的生活道路。他说的“同载五湖舟”的“五湖”即太湖,这里用的春秋时越国范蠡的故事,在《国语·越语》和《史记·越王勾践世家》中都有记载。范蠡辅佐越王勾践二十多年,灭了吴国。功成以后自行离去,并给同僚大夫种写了一封信,信中说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他以后泛舟五湖,以耕种和商贸致富,人称陶朱公。周密运用这个典故,在表达归隐以求富足的人生意愿,但他又说“谁念我”,再一次感到人生孤独了。他禁不住仍然回到即景言情中,以“磴石松斜,崖阴苔老,一片清愁”为词的上片作结。看那斜松老苔,满是愁绪。如是的表现并不新颖,贺铸的《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有名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可证,只是表现的方式略有不同。
周密愁绪萦怀,他好说的是“清愁”,如“万景正悲凉,奈曲终人杳。登临嗟老矣,问古今、清愁多少”(《徵招·九日登高》);“何事登临感慨,倩金蕉一洗,千古清愁”(《声声慢·九日松涧席》),他的愁思之深,是年迈?是孤独?是漂零?是国亡无家?所有这些让他哀伤不已。陈廷焯曾说:“草窗词纯是一片凄凉,如寒雁穿云,孤鸿呼月,无一快乐之句,盖性情所至,有不期然而然者。”(《云韶集》卷八)的确如此。从他的词审视,周密是一个很容易伤感的人,或“对斜阳、蓑草泪满”(《献仙音·吊雪香亭梅》);或“登临休赋,忍见旧时明月”(《庆宫春·送赵元父过吴》),他有太多的哀痛。很自然,他在这首词的下片,继续着自己的情绪,以“回首天涯归梦,几魂飞西浦,泪洒东州”相衔接。
关于西浦、东州,周密在这首词下自己作了一个注脚:“阁在绍兴,西浦、东州皆其地。”他自然是怕人不能明白词中的西浦、东州所指,既然二者都在绍兴,倒让人感到他抒怀的小气,其妙在于真切。所谓的“天涯归梦”不知所指,他的《高阳台·寄越中诸友》里有“归鸿自趁潮回去,笑倦游、犹是天涯”。倦游犹是天涯,很可能是非天涯而称天涯。周密一生交游甚广,足迹主要在江浙一带,“天涯”之说有可能是离乡背井的倦游而已。他也在词中不止一次地说过“梦”,最有意味的是《西江月·怀剡》最后一句“非非是是总是成空,金谷兰亭同梦”。金谷是说西晋石崇在金谷别墅举行的金谷诗会,兰亭则是东晋王羲之的兰亭诗会,一时间都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当周密来说的时候,金谷、兰亭早已成为历史了。他从中感悟人生,看到的是人生虚无。不过,“天涯归梦”之梦是他一时间的人生向往,而“魂飞”、“泪洒”则是因为向往难以成为现实。
终于他点明了,“魂飞”、“泪洒”全是由于故国、故园。“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他把自己比拟为汉末“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是别有意味的。王粲少时为文学家蔡邕所重,十七岁时,因“董卓之乱”长安惊扰而避难荆州,依附荆州刺史刘表。原以为可得重用,不料刘表以貌取人,体弱貌丑的王粲不得其用而郁郁寡欢。一天,王粲登上当阳城楼,情不自禁,作《登楼赋》,在赋中表达自己“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的政治抱负,以及“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的怀乡之情。那么,周密的比拟中蕴含了和王粲当年同样的情绪。不过,他不同于王粲,王粲虽然身处乱世,遭遇了“白骨蔽平原”(《七哀诗》其一)这样大的社会悲剧,但在诸侯纷争中,还没有国家灭亡之感。而周密有,况且“叹俊游零落,满襟依黯。露草霜花,愁正在,废宫芜苑”(《三姝媚·送圣与还越》),俊游之死与国家之亡交织在一起,与他早年享受的“扇底宫眉,花下游骢,选歌试舞,连宵恋醉珍丛”(《露华·暖消蕙雪》)的生活不能同日而语了。
相对来说,周密这时的情感更多地倾注在国家的命运上,他属于那种有心而无力挽狂澜于既倒的人。除了能够感慨、叹息,还能够做什么呢?所以他会说:“最怜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词中的“秦鬟妆镜”是以秦女的髻鬟比拟远山,而以女性的发髻比拟远山在周密以前的词人中,也是常见的现象。如周邦彦的“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西河·金陵怀古》);辛弃疾的“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只是不像他在这里以“秦”作特别的限定。而“妆镜”当是前面提到的鉴湖水清澈而平静得像女性化妆的镜子。周密这样说的时候,是在表现他心目中的山河之美,这与“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表现的山河雄奇之美绝然不同,以秀丽见长,这是和周密柔婉情怀相关的。他时时把景色写得很细腻,如“泪滴空帘,香润柳枝湿”(《醉落魄·拟参晦》);“暗草沿池,冷苔侵甃”(《探芳讯·西泠春愁》);“天水碧,染就一江银色”(《闻鹊喜·吴山观涛》)。这些描写不论表现周密怎样的情绪,都突出了景物的秀色。在“秦鬟妆镜”的景致面前,周密显扬自我情感的“最怜他”一作“最负他”,二者用词有异,“怜”意在于爱,“负”意在于对不起。它们又有一致的地方,即对秀美山河的无限爱意。按说,好江山此时游并无不妥,但他要说“何事此时游”,一个反问,那就是此时不当游览好江山了。这也许是因为元军的入侵,周密对江山的忧虑,导致他无心游赏,才会反躬自问,内蕴的是无言的伤痛。
因此,周密以“为唤狂吟老监,共赋销忧”收束全词。这“狂吟老监”说的是唐代绍兴籍诗人贺知章。贺知章早年官至秘书监,晚年还乡,好饮酒吟诗,自号四明狂客。周密戏称他为“狂吟老监”,说让他也来赋诗共销忧愁。这暗示了周密的愁思之深,他身陷其中不能解脱,邀请贺知章助一臂之力。如是说显然只是虚幻的诉求,他没有力量可以改变现实,忧愁在内心的郁结自不可免。说到这里,周密愁之不消,让人感到他这首被称为压卷之作的词写得相当沉郁,他笔下的江河万物都不自觉地染上了愁色。说来也是,本应不平则鸣的他,常常“立尽斜阳无语”(《三姝媚·送圣与还越》),真的是“一襟幽恨向谁说”(《齐天乐·蝉》)。这难怪在他后期生涯中,借物宣泄情感而使词乏亮色是一个重要特征,周密的内心实在是很苦的。
(作者单位: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