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志军
周亮工(1612—1672),字元亮,一字減斋,号栎园,学者称“栎下先生”。其先世居白下,至祖父游大梁,遂定居开封。明万历四十年(1612),亮工生于金陵祖居,并在此度过了自己早年的读书求学生涯。举崇祯十三年庚辰(1640)进士,授潍县令。崇祯十五年(1642),清兵大举攻潍城,亮工誓死守城。次年(1643),以守城功,擢监察御史。十七年(1644),入京。未十日,李自成农民军陷京师,明亡。遂间道南奔,从明福王朱由崧于江宁。因被诬“从贼”而下狱,继而闭门里居。顺治二年(1645),清兵南下,亮工迎降,授盐法道。此后,屡次升迁,官至卿贰。却仕途坎坷,命运多舛,一生“三仕三已”,三次入狱。尤其是入清后,官位虽显,却先后两次下狱,险些丧命。康熙十一年壬子(1672),卒于江宁。高宗时入《贰臣传》乙编。有诗文集《赖古堂集》二十四卷等多种著作传世。
因其诗文成就,以及地位影响,人们常将之与同为贰臣的“江左三大家”: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相比称,认为亮工“诗文未能成家,才名稍亚钱吴”。尤其与龚鼎孳,由于二人均爱才好客,仕途坎坷,人格心态,有着更多相似。如果单以诗歌成就而言,周亮工或难与三人相埒。但他不仅工诗善文,且留心纂刻之学,精于书画、印章的鉴赏,博学多识,更以学术成绩而饮誉海内,知名一时。足迹半天下,爱交游,喜奖掖人才,“一时遗老多从之游”。无论身处何地,亮工均笔耕不辍,为后人留下丰富著述。在当时文坛、艺术及学术领域,是位颇有影响的人物。其多样才华,或难与以上三家地位比高下、较短长。
周亮工生逢乱世,明末危机四伏的政局,入清后背负“贰臣”身份的心理压力,以及虽勉力为官却遭致不公待遇的不幸遭遇,即使身居高位,仍没有生活的激情与内心的愉悦,其诗歌读来很少令人欣喜的“亮色”,常给人一种沉重的殷忧感。甲申、乙酉正可成为亮工人生与创作的关捩,使其产生复杂人格心态同时,其诗歌变得极为凄楚苍凉,如钱谦益《赖古堂诗集序》言:“笔力苍老,感激悲壮。”亮工学识渊博,阅历丰富,富于才气,故而其诗内容极为宽广,既有社会重大历史事件的再现,亦有细腻委曲情感的抒发,故其诗作常能随情感抒发需要而加以变化。其格调或清丽,或凄艳,或悲慨,或愤激。其中,《舟中与胡元润谈秦淮盛时事次韵四首》就是描写儿女情长的杰出代表。我们以第一首为例,或可从中体会到亮工丰富的情感,别样的才情,与风格的多样。其诗如下:
红儿家近古清溪,作意相寻路已迷。渡口桃花新燕语,门前杨柳旧乌啼。画船人过湘帘缓,翠蔓歌轻纨扇低。明月欲随流水去,箫声只在板桥西。
胡元润,名玉坤,字元润,一字褐公,金陵画家,亮工好友。据亮工一生行迹,与诗歌透露出的信息,诗当作于易代后,对自己早年金陵交接青楼女子那段美好时光的缅怀与追忆。明初太祖朱元璋曾建都金陵,即使后来成祖迁都北京后,作为“留都”,依然保留六部官制,在政治上,始终有着自己特殊的地位。又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人们开始逐步冲破程朱理学对人性的束缚,承认人的正常欲望的合理性,好货好色,追求声色之娱。而金陵的秦淮河畔,自南朝以来,即为歌舞繁华之地,明末更是繁盛一时,成为所谓的“纸醉金迷地,醉生梦死乡”。到了明朝后期,由于政治腐败,国势衰颓,边患不断,权宦误国,有志之士难以施展自己的胸襟抱负,于是转而纵情声色,饮酒狎妓,以此麻醉自己,寻求暂时的精神解脱。同时,具有较高文化修养的青楼女子,亦可通过结交文人雅士,以抬高自身的声价。于是,彼此交往,相得益彰,文酒声娱,蔚然成风。当时居于此地的周亮工,不免受到世风浸染,自己风华正茂,文采风流,与青楼女子绝色撩人姿态、极高的艺术修养,互相吸引,不免产生真挚情感,演绎人间动人故事。于此,徐轨《续本事诗·后集》载:“(周)栎园先生移家白下,驻节清溪,桃叶烟波,莫愁佳丽,间访殆遍。尝于舟中与胡元润谈秦淮盛事云……读之几欲作《望江南》也。”
亮工此诗整体结构而言,语气一贯,流转自然。首联“红儿家近古清溪,作意相寻路已迷”,红儿,唐代罗虬曾为雕阴官妓杜红儿,作《比红儿诗》百首,此以红儿指代旧时钟情的青楼歌妓。清溪,即青溪,发源于钟山西南。三国吴赤乌四年就溪开东渠,曲折流入金陵城区,注入秦淮河,称为九曲清溪。此代指秦淮河。起句开篇交代昔日红儿居所,将诗人读者带入历史的回顾。却陡然一转,时过境迁,特意寻觅而未得,显示出红儿的神秘与扑朔迷离,并平添一种历史的沧桑感,萌生出些许的失落。颔联承首联,“渡口桃花新燕语,门前杨柳旧乌啼”,其言尤妙。渡口桃花,秦淮河畔有桃叶渡,相传为王献之送妾桃叶处,王献之曾为之作《桃叶歌》。语见《乐府诗集》卷四十六《读曲歌》:“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其中,“桃花”与“杨柳”,我们不妨实词虚化,这也是诗家常用手法。“桃花”,花色绚烂,极其艳丽,常用来形容女子的娇艳,以作美人的象征。所谓“人面桃花相映红”,以花衬托娇美容颜,更显其美。“杨柳”,“杨柳依依”,随风飘拂,摇曳多姿。如果说以“桃花”来形容女子容貌姣好的话,那么“杨柳”则言佳丽体态的婀娜。此外,在古诗意象中,杨花多有离散、漂泊之意;柳有柔情之意,如柳永“杨柳岸晓风残月”,兼表惜别怀远之意,暗寓二人的不幸结局。同时,“杨柳”又见敦煌曲子词《望江南》:“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者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显得轻薄,但与此诗青楼女儿身份十分相契。虚实相生,回味无穷。并以“新燕”对“旧乌”,给人以物是人非之感。颈联“画船人过湘帘缓,翠蔓歌轻纨扇低”二句,沈德潜《清诗别裁集》作:“画船人过帘波动,翠蔓歌轻扇影低”。“湘帘”是用湘妃竹做的帘子。“纨扇”即细绢削成的团扇,制作精巧雅致。易代前的秦淮河畔,“灯船之盛,天下所无”,画船层出,翠蔓低垂,湘帘透香,纨扇轻摇,“桨声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浊波”,处处莺歌燕舞一派升平景象。而此联读来令人难辨往日与现实,若即若离。正是这种诗人构造起的似真如幻,如梦如真的境界,使得诗作更具艺术魅力。颔联、颈联对仗工整,弥见工力。其中颈联二句,作者虽为字法就句律的需要,调整了字句顺序,如此以来不但声韵和谐,且避免了句法的平淡衍慢。结句尾联“明月欲随流水去,箫声只在板桥西”,板桥,秦淮河畔妓家集中之所,盛时曾“一代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明月”、“流水”,有着强烈的生命意识蕴蓄其中,诗人们常借之感喟时间的流逝,叹息岁月的无情。箫声呜咽,幽远悠扬,如泣如诉,凄凉感伤。语虽和缓,却不难从中体会怅然若失的淡淡忧愁。至此,诗虽结束,而“言有尽而意无穷”,令人浮想联翩,余音绕梁。如舟行水上荡起的涟漪,久久难平;心潮涌动,绵绵不绝,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联系易代之际连年战乱的社会背景,尤其是南明弘光朝的骤然崩溃,致使清军大举入城,不但疯狂掠夺财物,并大肆劫掠绝色女子供其享乐,“北去三百舸,舸舸好红颜”正是当时的真实写照。繁华金陵遭到极大破坏。秦淮河畔一时人物飘零,风月无存,一度荒废。人们不禁俯仰今昔,感于“一代之盛衰”,抒发“千秋之感慨”,青楼女子的悲苦命运、悲惨结局,引起世人的格外关注。余怀在《板桥杂记序》中言:“鼎革以来,时移物换,十年旧梦,依约扬州,一片欢场,鞠为茅草。红牙碧串,妙舞清歌,不可得而闻也;洞房绮疏,湘帘绣幕,不可得而见也;名花瑶草,锦瑟犀毗,不可得而赏也。间亦过之,蒿藜满眼,楼馆劫灰,美人尘土。”读来不胜家国之感,黍离之悲。周亮工在其笔记体杂著《书影》一书中,同样表现了上述情感:“闻古老言:南京旧院有色艺俱优者,或二十、三十姓,结为‘手帕姊妹;每上元节,以春擎具崤核相赛,名‘盒子会。凡得奇品为盛,输者罚酒酌胜者。中有所私,亦来夹金助会,厌厌夜饮,弥月而止。沈石田有盒子会词。予二十年前,常见金陵为胜会者,略有此风。今旧院鞠为茂草,风流云散,菁华歇绝;稍有色艺者,皆为武人挟之去,此会不可复睹矣。”通过盛会的今昔对比,惋惜、缅怀之余,并对青楼女子人生命运的加以关注,且蕴含谴责清人之意。此段文字也正可为本诗的注脚,诗中着力要寻觅旧时钟情女子,历经易代的风雨,“风流云散”,人物飘零,自然无果而终,亦不难理解诗作者选择凄清的诗笔,表达怅然失望的情感。
此诗艺术上,极具特点。首先,诗歌所表达的主题内容,与艺术风格混融为一,达到完美的结合。诗人本为追忆早年所经历的一段倚红偎翠的浪漫,与诗酒传情的风雅,秦楼楚馆,画船游舫,名姬娇娃,红袖飘香,以及风花雪月寻觅无踪后的怅然若失,无疑以淡远冷艳的笔调写来最适宜。其次,七言诗体的选择,较之五言,表现内容更丰富,音韵更抑扬顿挫,利于缠绵悱恻情感的抒发。尤其中间两联,看似场景的描绘,实则“情寓景中,神游象外”,诗人失落亦然写尽,正可谓“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此外,择韵恰切,音韵和谐,给人以若即若离、轻灵飘忽、虚无缥缈的美感。语言自然流畅,清丽雅淡,使得整个诗篇显得秾艳柔婉,而不颓废萎靡,堪称抒写恋情的上乘佳作。
如上所述,时代的狂飙,坎坷的遭遇,尤其是贰臣身份带来的社会压力,促使周亮工内心痛苦而复杂。文如其人,这种情绪在其诗歌中得以最直接最充分的体现,并制约着诗歌的主题取向与艺术表达。本诗看似写艳情,其实从另一个角度折射出现实的严酷冷峻。本诗凄清的格调,透露出的幽怨心绪,与亮工历经沧桑后内在心灵的感伤是相通一致。
(作者单位:上海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