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风
《新刻金瓶梅词话》的前面,有欣欣子的序、廿公的跋、东吴弄珠客的序。欣欣子的序放在最前面,是说明他撰序最早,还是三人之中,他的地位最高,资格最老,我们就不得而知了。让我们先来看一下欣欣子的序。“欣欣子”与“笑笑生”,欣然而笑,意思很接近,当然带点开玩笑的性质。据序中说法,他是笑笑生的朋友,所谓“吾友笑笑生”云云,便是证据。当然,也可能是故弄狡狯。我们不能排除“欣欣子”就是“笑笑生”的可能性。有人说,不能排除这样的可能性:兰陵笑笑生根本不是《金瓶梅》的作者或写定者,它只是书商妄撰的一个化名。是书商和我们开了一个国际玩笑。我觉得这一推测很有道理。他的论证,这里就不详细介绍了。可以补充的是,大家想一想,有关《金瓶梅》抄本的最早的记载,已经是万历二十四年。而到了《金瓶梅》从抄本长期流传以后,万历之末,终于要刊刻的时候,居然作者“兰陵笑笑生”的朋友欣欣子还被刊刻者请来作序。欣欣子所谓“吾友笑笑生”云云,不过是促销手段而已。既然作者不要著作权,那就由书商说了算。如果欣欣子地下有知,看到我们这么认真、这么辛苦地寻找兰陵笑笑生的下落,可能会把大牙笑掉。有关《金瓶梅》作者考证的文章发表一次,他就会大笑一次。笑什么呢?笑的是没有一个说对了的。我们现在能够看到的材料,互相矛盾,语焉不详。《金瓶梅》的研究中,处处都是谜,处处都是陷阱,处处都有地雷,我们可得小心!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不要随便地肯定什么,也不要随便地否定什么。一切皆有可能,但真相只有一个!在材料不足的情况下,千万不要过于地信任我们的智慧,尤其是不要放纵我们的想象力。
欣欣子的这篇序不长不短,大约800字。这篇序一开始就提出,《金瓶梅》的创作“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即是说,《金瓶梅》不是游戏之作,作者是有所感慨,是针对时俗而发的。接着,欣欣子就人有七情发端,展开他的议论。就人有七情这一前提出发,欣欣子将人分成上中下三等。“上智之士,与化俱生,雾散而冰裂,是故不必言矣。”即是说,高尚智慧的人,与造化共浮沉,他虽然也有七情六欲,却能够自我化解,这是不必多说的了。稍次一点的人,“亦知以理自排,不使为累”,即是说,能够用义理去排遣情欲。问题是出在下等人身上。他们“既不出了于心胸,又无诗书道腴可以拨遣”,结果怎么样呢:“然则不致于病者几希”。而《金瓶梅》里大写特写的恰恰就是这类最差的人,是所谓为七情而“坐病者”。他们为情欲所累,不知用诗书义理去排遣,不作病才怪呢!这是从议论对待情欲的不同态度暗示《金瓶梅》将要描写的人物和生活。
下面,欣欣子介绍这部大书语言之新奇,接着又特别地强调了它的教化作用。所谓“明人伦,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恶,知盛衰消长之机,取报应轮回之事”等等。这当然都是老生常谈,也是明清小说序跋里的套话。小说本被认为是闲书,如果不和道德伦理挂上钩,就没有存在的理由。尤其是象《金瓶梅》这样的“淫书”、“秽书”,不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就更不行了。下面又来称赞《金瓶梅》的叙事非常有章法:“始终如脉络贯通,如万系迎风而不乱也”。你看这欣欣子写来却是全无章法,一会儿讲艺术性,一会儿讲思想性,一会儿又回到艺术性。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如果说《金瓶梅》是“如万系迎风而不乱”,则欣欣子的序却是“无风而自乱”。接着,又来为《金瓶梅》的内容作辩解。所谓“语涉俚俗”,倒也罢了,问题是“气含脂粉”。话说得很含糊,轻描淡写,其实是小说中大量的赤裸裸的性生活描写,如何去替它辩解呢?欣欣子首先想到的是《诗经》。所谓“《关雎》之作,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为了肯定《金瓶梅》的价值,确实有必要为《金瓶梅》的性描写做一点辩护。文人学子最尊崇、也最熟悉的,莫过于儒家的经典。儒家的经典也真是内容丰富,包罗万象,欣欣子毫不费力地就在《诗经》里面找到了立论的根据。既然孔子当年编纂《诗经》的时候,没有删去那些描写男女恋情的民歌,还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之类的话,那么,《金瓶梅》里出现一点性描写,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这种逻辑在我们现代人看来是有点奇怪的,可是,在言必称孔孟的文人学子那里,却是毫不奇怪的。谢肇淛在《金瓶梅跋》里便说:“有嗤余诲淫者,余不敢知。然《溱洧》之音,圣人不删,则亦中郎帐中必不可无之物也”。时代已经到了明代,当时的文人学子所理解的孔孟已经不是历史上的孔孟,而是经过了禁欲主义洗礼的孔孟。按照当时上流社会的理解,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恋爱”这回事。男女之间,要么是夫妻关系,要么是私情关系,要么是没有关系。不存在爱情关系,更不存在什么友谊关系。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前,说到“男女关系”,还特指男女之间不正当的性关系。这就是那种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在语言上留下的痕迹。在当时的上流社会中,恋爱是一种怪物,是一种说不出口、见不得人,淫秽的东西,这就难怪他们要把《诗经》中的爱情的歌唱比作《金瓶梅》中的性描写了。在他们看来,两者是同样的肮脏,同样的见不得人。难怪贾母对贾琏的偷鸡摸狗见怪不怪,所谓“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几世人都打这么过的。”与此形成对比的是,贾母谈到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时,却说一个小姐,“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既然孔夫子能够容忍爱情的歌唱,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容忍《金瓶梅》的性描写呢!然而,性描写与爱情的表白毕竟难以相提并论,于是,欣欣子又回到人有七情这一点上来。他的逻辑是:人人都羡慕富贵,很少有人能够控制住自己。人人都有哀怨,很少有人能够自我排解、不受伤害的。接着,欣欣子罗列一批前人的作品来和《金瓶梅》做比较,说他们都比不上《金瓶梅》。在这里,欣欣子暴露了他文史知识的欠缺,他居然把唐人元稹、元末明初的罗贯中放到了明人《剪灯新话》的后面。而且,他把瞿佑的《剪灯新话》说成是卢景晖的作品。《效颦集》、《怀春雅集》、《秉烛清谈》是成化、弘治间的作品,都被欣欣子引来,与唐人元稹、元末明初人罗贯中的作品混在一起。欣欣子说读者看那些作品,“往往不能畅怀,不至终篇而掩弃之矣”。其中还包括“罗贯中之《水浒传》”。扬此抑彼,言过其实。你说他没有读过《水浒传》吧,则《金瓶梅》与《水浒传》的关系非同一般,显然说不过去。若是说他读过《水浒传》吧,想来不至于象欣欣子所说的那样看不下去。按常理推测,兰陵笑笑生应该看到了这篇序,而他居然没有要求欣欣子把这些常识性的错误纠正过来,可见,他的文史知识也让人不敢恭维。
接下来,欣欣子把《金瓶梅》的可读性和艺术魅力夸了一通,又说是书“关系世道风化,惩戒善恶,涤虑洗心,不无小补”。前面已经说过,这里又来喋喋不休。说到这里,欣欣子不再扭扭捏捏,开始直接为性描写辩解。理由是:“房中之事,人皆好之”。也就是古人常说的“食色,性也。”接着,用铺张的言辞将《金瓶梅》的风格渲染一番:“观其高堂大厦,云窗雾阁,何深沉也;金屏绣褥,何美丽也;鬓云斜亸,香酥满胸,何婵娟也;雄凤雌凰迭舞,何殷勤也;锦衣玉食,何侈费也;佳人才子,嘲风咏月,何绸缪也;鸡舌含香,唾圆流玉,何溢度也;一双玉腕绾复绾,两只金莲颠倒颠,何猛浪也!”这一段赞语似乎是从杜牧的《李长吉歌诗序》学来。
欣欣子的序,最后归结到因果报应:“至于淫人妻子,妻子淫人,祸因恶积;福缘善庆。种种皆不出循环之机”。据他的意思,兰陵笑笑生的创作意图就在这里。其实,这种说法是很成问题的。平心而论,在明清的小说中,《金瓶梅》的因果报应色彩是非常淡薄的。西门庆纵欲无度而死,不需要因果报应来作解释。他这棵大树一倒,妻妾云散,她们在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实际利益,散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不需要用因果轮回来作解释。为《金瓶梅》作辩的人都喜欢夸大它的那个因果报应的结尾。其实,《金瓶梅》的“因果报应”不过是“曲终奏雅”,不过是一条又短又小的尾巴。命运对西门庆的报应已经到了他的身后,不是现世报。前人早已对《金瓶梅》的结尾表示不满。四桥居士的《隔帘花影序》里就说:“《金瓶梅》一书,虽系空言,但观西门庆半生所为,淫荡无节,蛮横已极,宜乎及身既受惨变,乃享厚福以终?至其报复,亦不过妻散财亡,家门零乱而止。似乎天道悠远,所报不足以蔽其辜,此《隔帘花影》四十八卷所以继正续而作也。”
从这些地方来看,欣欣子和笑笑生似乎又不象是一个人。欣欣子称“笑笑生”为“吾友”,而从这篇序来看,文字水平不高,文章全无章法,文史知识也很欠缺,而笑笑生居然请他来作序,则笑笑生也不象是个大名士的样子。一般人都是请比自己水平高、资格老的人来替自己的书作序。由此推测,笑笑生和欣欣子都不是地位很高的名士。或者,笑笑生和欣欣子就是同一个人。如果是这样,那作者是为自己作广告,那些赞语,竟是作者给自己献上的一束鲜花。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