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城
如果穿越回明朝万历年间的文人朋友圈,你会看到什么?
也许,你会看到王用汲等直臣,为衰朽残年的海瑞鸣不平;一代文豪汤显祖,正在京师宣传“危险分子”李贽的著作;又或者,你还会看到几个文人私下传阅一本奇书,嘴上说有辱斯文,心里看着暗爽。问及作者,说是“嘉靖间大名士”所作,却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个“兰陵笑笑生”究竟是谁。
这本禁书就是《金瓶梅》,明代四大奇书之首。据说创作于嘉靖末到万历二十年间,最早的记载见于万历二十四年丙申(1596):文人袁宏道自己看,还不过瘾,写信给画家董其昌,问《金瓶梅》缺漏的章节在哪里,怎么能读到。他是个书迷,被这个不知名的蘭陵笑笑生折服,不禁感慨道:“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
小说由《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演化而来,讲北宋末年的故事,底子却是明代的。它刚一问世,就被官府打压,以至于爱书者纷纷手抄传世。
“公安三袁”的另一位袁中道也爱《金瓶梅》。他在《游居柿录》中写道:“往晤董太史思白,共说诸小说之佳者。思白曰:‘近有一小说,名《金瓶梅》,极佳。予私识之。后从中郎真州,见此书之大半,大约模写儿女情态具备,乃从《水浒传》潘金莲演出一支。”当时,冯梦龙、沈德符、袁宏道等文化名流都在追读《金瓶梅》,感叹作者才华之余,竞猜原作者庐山真面目。
文人们为这部小说隔空辩论,一派以李日华为代表,认为此书“大抵市浑之极秽者,而锋焰远逊《水浒传》”。另一派如袁中道,对《金瓶梅》“极口赞之”。可见,早在明中后期,《金瓶梅》就已经得到部分文人的认可,不是一般的艳俗小说。
可是,这么一本好书却被禁了。很多人以为《金瓶梅》在清代才被禁,其实早在万历末年,《金瓶梅》就被列入了封禁名单。学者高洪钧查证,万历三十九年( 1611)礼部颁发的《钦定教条》里,已经把《金瓶梅》列入了“禁止私刻”的名单。无独有偶,崇祯年间的《江西学政申约》里有一则“禁私刻”里也写道:“有射利棍徒刊刻淫秽邪僻之书,如《金瓶梅》《情闻别记》等项,迷乱心志,败坏风俗,害人不小。”
所以,当时的《金瓶梅》读者都是私下手抄,内部传阅。甚至有谣传刻《金瓶梅》者,每罹家破人亡、天火烧店的惨祸。
万历三十七年(1609),《万历野获编》的作者沈德符从好友那里借抄了《金瓶梅》,有人怂恿恒金卖给书商,但他怕惹麻烦,没有答应。
作家李渔也是《金瓶梅》的粉丝,他肯定了《金瓶梅》是一部世情小说,写人事,写天理,“但世情所有,便一笔留之”,非但不是一本淫书,还写尽了世态炎凉。甚至,李渔把《金瓶梅》和《史记》相提并论,认为《金瓶梅》“从太史笔法来”,“纯是史迁之妙”。
《金瓶梅》被视作淫书,但它的色情描写并不多,一百来万字的小说,真正露骨的描写只有几千字,把朦胧的挑逗文字加起来,也不过一万余字,并不像《肉蒲团》那样泛滥成河。
《金瓶梅》在明代,其实算不得多露骨。很多人一想到明代,就想到“存天理,灭人欲”,以为明代很保守,恰恰相反,明代至少在文学上比清朝开放许多,尤其是到了明中后期,皇帝怠政,商业发展,社会兴起奢侈、放纵之风,色情小说也流传开来。
像《剪灯新话》《欢喜冤家》《宜春香质》《如意君传》《情史》和《隋炀帝艳史》这些小说,都是明代的,读书人都爱看,以至于海瑞这样的道德模范会感慨世风日下,幻想回到太祖时期。《金瓶梅》生在明代,恰逢其时。
那为什么《金瓶梅》当时还是被禁呢?恐怕是因为它太真了——真实的语言、真实的人生、真实的经济、真实的政治。比起色情的内容,它更多写的是世间百态,是官宦商贾、市井百姓的生活。一部《金瓶梅》,是一幅明代的社会长卷,商人从中看到打点生意的套路;官员从中看到明代官场的规矩;美食家看到吃;性学家看到交合;无数普通读者,看到一个人的可恶和可怜。
据《人民政协报》2009年6月11日的文章《毛泽东五评<金瓶梅>》,毛泽东认为《金瓶梅》是如同《官场现形记》一般的谴责小说,暴露黑暗。1956年2月20日,毛泽东在听取重工业部门工作汇报时对万里等人讲道:“《水浒传》是反映当时政治情况的,《金瓶梅》是反映当时经济情况的。”1961年12月20日,他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和各大区第一书记会议上说:“你们看过《金瓶梅》没有?我推荐你们看一看,这本书写了明朝的真正历史。”
山东齐鲁书社出版的《金瓶梅》删节本封面
《金瓶梅》写的虽是北宋故事,但它描述的官制、礼仪、社会风俗,大体上是明代中期的,放在当时,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一本借古讽今的小说,看似在写情爱,其实里面对官场的讽刺特别辛辣。作者通过描写西门庆和宋御史、侯巡抚、蔡京、翟管家等人的交往,暴露出明代官场的贪污舞弊、沆瀣一气。比如小说写到第七十五回,宋御史为巡抚侯石泉老先生饯行,托西门庆置办酒宴。宋御史有权有势,但他明面上的俸禄不多,设宴款待侯巡抚,他要隆重,但不想自己出钱,就想到了西门庆。西门庆心领神会,不忘从中拿点好处,他和宋御史一问一答,就把自己的小舅子和当地守备官举荐了出去,利用宋御史的权柄,助自家人升官。
而且西门庆打点宋御史之余,不忘“令左右悄悄递了三两银子与吏典”。盖因明代吏胥猖狂,仗着自己对繁琐文书的了解、在地方公务上的作用,作威作福,鱼肉百姓,所以,商人办事,既要贿赂地方长官,也要喂饱各级各部门的吏胥。《金瓶梅》这一笔,体现出作者对明代尤其是明中后期官场的洞察,以及他对官商勾结、吏胥蛮横现象的厌恶。
清康熙年间,张竹坡追溯李渔,赞颂《金瓶梅》“是一部《史记》”。这位张先生是金学传播不可忽视的人物,就是他把《金瓶梅》从“明代四大奇书”里拿出来,单独称作“天下第一奇书”,此人煮字疗饥、倾尽一生,就是为了把“金学”发扬光大。在他的引领下,清朝文人争相阅读《金瓶梅》。
但事实上,这个时期,《金瓶梅》依然是被禁的。康熙帝曾特别吩咐臣子将《金瓶梅》译成满文,印刻出来,但只在内务府流通,外面照禁不误。
这也是《金瓶梅》的奇特之处。几百年来背负着“淫书”的骂名,一直被禁,但却流传久远。
民国时期,《金瓶梅》也是许多文人的心头好,尤其是标榜进步、鼓励性解放的知识分子。张爱玲便说,“(《金瓶梅》和《红楼梦》)这两部书在我是一切的源泉”。
鲁迅也看重《金瓶梅》,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写道:“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
那时,鲁迅和学者郑振铎、吴晗等人经常讨论《金瓶梅》,就是他们彻底推翻了王世贞作《金瓶梅》说,提出《金瓶梅》成书于万历年间。郑振铎认为《金瓶梅》是一部一流的小说,“其伟大似更过于《水浒》,《西游》《三国》更不足和她相提并论”。
据上述《人民政协报》文章,新中国成立后,正是毛泽东充分肯定了《金瓶梅》的文学价值与社会学价值,亲自拍板了《金瓶梅》在全国小范围的解禁。毛泽东说:“《金瓶梅》可供参考,就是书中污辱妇女的情节不好。各省委书记可以看看。”
于是,文化部、中宣部同出版部門协商之后,以“文学古籍刊行社”的名义,按1933年10月“北京古佚小说刊行会”集资影印的《新刻金瓶梅词话》,重新影印了2000部。这些书的发行对象是:各省省委书记、副书记以及同一级别的各部正副部长。影印本《新刻金瓶梅词话》两函21册,正文20册,200幅插图辑为一册。所有的购书者均登记在册,并且编了号码。
因此,这个版本的《金瓶梅》又被称作“部长本”,作家孙犁、魏巍都趁机收藏。孙犁读后感慨:“《金瓶梅》是一部末世的书,一部绝望的书,一部哀叹的书,一部暴露的书。”
当时,市面上买不到全本《金瓶梅》,人民文学出版社前总编辑陈早春后来对媒体回忆:周恩来总理当年亲自指示,购买《金瓶梅》全本必须由人文社总编辑签字。
“文革”时期,《金瓶梅》被当作“大毒草”,自是难觅踪迹。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文学解冻,《金瓶梅》才又迎来一波出版热潮。1987年,齐鲁书社以“内部发行”的名义,出版了由王汝梅等校点的《金瓶梅》删节本。当时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工作的作家格非接到学校通知,确有研究需要的教师,可以提交购书申请。于是他试着打了报告,没想到居然获得批准。他拿到书四处向人炫耀,结果两个月后,他还没来得及好好读,就被人偷走了。
那时候,暴露男女性爱的小说都容易和《金瓶梅》扯上关系,比如贾平凹震动文坛的《废都》,就被称作“当代《金瓶梅》”。各种版本的《金瓶梅》也开始进入寻常百姓家。市面上,还有所谓的《续金瓶梅》《李瓶儿传》等,都是蹭热度,赚一波快钱。
作为中国最有名的书之一,《金瓶梅》依然难登大雅之堂,有关它的改编还是在地下流传。一批改编白《金瓶梅》的三级片从录像带时代存到了网络时代,成了一代人的“启蒙”影像。其中李翰祥导演、单立文主演的《金瓶梅》系列最让影迷回味。
2011年,北京当代芭蕾舞团推出舞剧《金瓶梅》。该剧导演、编剧王媛媛曾说:“有人说我是想给潘金莲翻案,其实并不是。我觉得任何人的存在都是有理由的。如果我们再去看现在的社会,可能有很多的潘金莲,可能西门庆还变成了偶像,这是很可悲的。在这个非常复杂的社会环境当中,人怎么样去生存?这很值得我们去思考。”
该剧在香港首演后,一炮而红,舞团接到很多国际订单,内地演出商同样找来。内地演出计划从成都开始,门票早已一抢而空。但争议声同样喧嚣,“舞蹈动作模拟性爱……涉黄叫停”的声音持续不断。
演出前三天,还是传来了禁演的消息。面对争议,王媛媛曾说:“我们跳的是性,但不仅仅是性。”2012年12月,这部舞剧更名为《莲》才得以在大陆正式上演,并一直舞到今天。
郑振铎曾为《金瓶梅》愤愤不平:“没有人肯公然的说,他在读《金瓶梅》。仅仅为了其中夹杂着好些秽亵的描写之故,这部该受盛大的欢迎,与精密的研究的伟大的名著,350年来却反而受到种种的歧视与冷遇,甚至毁弃、责骂。如果除去了那些秽亵的描写,《金瓶梅》不失为一部最伟大的名著。”
不过,时至今日,即使在大学的中文系,也鲜有将《金瓶梅》列入学生书目的。大家提起《金瓶梅》,往往是意味深长地相视一笑。
(余米荐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