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芳
摘 要:通变观是《文心雕龙》理论体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刘勰总结了前人对于通变的论述,结合六朝的文学发展实际,反对文坛新变,试图借儒家传统力挽文坛颓风,强调在“通”的前提下求“变”。他的通变观部分地突破了“宗经”思想的局限。
关键词:刘勰 《文心雕龙》 “通变”
《文心雕龙》提出“通变”的观点,用今天的话来说,“通”即是继承,“变”就是创新,“通变”即是继承与创新的问题,这是《文心雕龙》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也是文学产生发展中一个带有根本性质的问题。
“通变”一词并非刘勰独创,在他之前,很多古籍早已论述过,最早当属《周易·系辞》。
子曰:“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下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非天下之至变,其孰能与于此。(《系辞上》)
这里面所说的“动者尚其变”,是指运动着的东西都会发生变化,而此种变化又有变化之“道”,有一定的规律性。
周易中还有这样的记载:
“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系辞下》)
《周易》是儒家经典之一。刘勰写作《文心雕龙》,其重要原则是“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序志》),他的通变理论就是从《周易》中吸收来的,诸如“参伍以变,错综其数”,“变则通,通则久”等等。
此后,比如扬雄“文是用来明道的。道是玄在社会生活中的表现,和玄一样具有发展变化的特点”,即文学也是不断发展变化的。陆机《文赋》中主张在博观前人篇什的基础上推陈出新:“收百世之阔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
扬雄、陆机等文论思想中有关继承和发展的思想也对刘勰有直接或间接的影响。
刘勰关于“通变”的论述,集中见于《通变》篇,《时序》、《序志》等篇章中也有所论及,并且贯穿于整部书中。范文澜早在1923年就指出:“读《文心》当知崇自然,贵通变二要义;虽谓为全书精神也可。”[1]
《通变》[2]云: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凡诗、赋、书、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明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成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然绠短者衔渴,足疲者辍途,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疏耳。故论文之方,譬诸草木,根干丽土而同性,臭味晞阳而异品矣。
刘勰在这里指出,文章体裁的确立有其稳固性,但文章文辞的气势和感染力没有一成不变的,认识到这一点才能在无比宽阔的创作道路上驰骋自如,左右逢源,才能从永不枯竭的创作源泉中吸取滋养,正如花草一样,根茎同样长在土里,但花叶的气味却因吸取阳光的差异而显出不同的品种。
刘勰接着又论述了从上古到刘宋时期的文学的具体变化过程:
搉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澹。何则?竞今疏古,风昧气衰也。
总之,从唐虞到刘宋初年,文风总的趋势愈来愈华艳,从质及讹。当然,这一过程不是直线式的向绮丽发展,中间有着反复和变化,比如曹魏前期和后期就不同,前期即建安、黄初时代,作家遭汉末丧乱,“志深笔长,梗概多气”,文风俊爽刚健,形成所谓建安风骨,以质见长;但又能“以文被质”,因而文质结合得比较好。到后期正始时代,玄学思想抬头,作品“篇体轻澹”就显得文采不足了。晋代文风,东、西晋也有区别。西晋文风特色是绮丽,以文采见长。到了东晋、上承正始遗风,玄学大盛,诗文受其影响,崇尚发挥老庄思想,“理过其辞,淡乎寡味”,显得枯燥而缺乏文采。
由此可见刘勰所谓的“变”有两种,一种是正常的“变”,如《风骨篇》中的“孚甲新意,雕画其辞”,这种变化遵循了文学发展的基本规律,文质兼擅,是作家与社会完全接触后产生的真实想法的自然流露,刘勰对此是高度肯定的。另一种“变”是如《定势篇》所称的“厌赎旧式”,“穿凿取新”,“逐奇失正”的变化,对这种“新变”,他是极力反对的。
《通变篇》的主旨是要反对“新变”,反对六朝文弊。
文学发展至六朝,创作倾向发生了新的变化。清人沈德潜说:“诗至于宋,性情渐隐,声色大开,诗运转关也。”[3]齐梁文坛弊病由此形成,声色之变超越前世,求新、求奇成为当时文坛的追求。文坛的特点反映到文学批评领域,就出现了对“新变”的倡导,使南朝文坛文风浮糜,流弊日滋。
既然反对文学“新变”,便需开出药方,刘勰的药方很明白:
故练清濯绛,必归蓝茜;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隐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
认为变今不能离开复古,认为“循环相因”、“参伍因革”就是通变之数,六朝时的作家之所以竞尚浮华,是因为忽视向古人学习,从而造成文坛颓风斯煽。在刘勰看来,继承是创新的前提,“变”必先“通”,因此他对“通”,即师古十分重视。
正是基于对“通”的重视,他在分析文学的发展变化时,充分注意到它的继承性的一面。刘勰分析了文学史上的各种现象。他说,“是以九代咏歌,志合文则”,“至于序志述时,其揆一也。”指出这些作品在述志写实方面,原则是一致的。而往后“即楚之骚人,矩式周人;汉之赋颂,影写楚世;魏之策制,顾慕汉风;晋之辞章,瞻望魏采。”他认为,楚国的骚体作品,是以周代的诗为典范的;汉代的赋和颂,又学习了楚辞;魏国的诗篇,大都崇拜汉代的风尚;晋代的作品,又景仰魏国的风采。就这样一代又一代地继承下来,前代影响后代。“通则不乏”,这是刘勰得出的一个重要结论。
在刘勰的“通变”论中,他着重论述的是“通”,这一点已经被很多人评述。纪昀评《文心雕龙》“通变”说:“复古而名以通变,盖以此尔。”[4]他指出,刘勰提出的“通变”是针对齐梁间绮靡的文风,他的本意在于复古,在于恢复儒家圣贤的传统。黄侃的《文心雕龙札记》评《通变》也说“此篇大旨,示人勿为循俗之文,宜反之于古,其要语曰‘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隐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5]
《文心雕龙》中言“通”的地方比较多,这是事实,但刘勰的师古并不是简单的复古,并且他对变也是相当重视的。
六朝文风淫糜,所有为改变这种局面而作出的努力都可以视为变。在刘勰的思想中,他推尊的主要是马融,郑玄这些古文经学家的思想,崇尚孔子原始儒学的朴素唯物主义思想,对谶纬之学采取保留态度。刘勰要求作家们宗经,即是要求他们将那些夸辞艳藻,无病呻吟的形式主义作品扔进烂泥沟里,把“诗必柱夏之旨归,赋乃漆园主义疏”、“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的作品彻底地抛弃,赋予文学作品现实主义的精神,“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在诗歌里关注民生疾苦,体现儒家积极用世的精神。这是中国文学跨越六朝走向辉煌的必由之路。中国古代经常将复古作为文风改革的武器,刘勰在这里也不例外,他也是在“宗经”的旗号下进行着文风改革的努力,这也就是一种变革,即“变”。他对于“通变”是二者兼重的。当然,刘勰的复古思想对他的文学主张和美学思想也有很多消极影响,但总的来说,他还是能用辩证的观点来看待继承和创新的关系。
刘勰通变理论中,关于变的论述也很多,他从文学发展的规律出发,注意到随着时代的推移“质文代变”的情况。
他在《通变》中说:“黄歌‘断竹,质之至也;唐歌在昔,则广于黄也;虞歌《卿云》,则文于唐时;夏歌“雕墙”,缛于虞代;商周篇什,丽于夏年。”他认为,黄帝时的《弹歌》是非常质朴的;唐尧时的《在昔》就比黄帝时发展了;虞舜时期的《卿云歌》又比唐尧时更富多采;夏代时的《五子之歌》比虞舜时文采更丰富;上周两代的,则比夏代更华丽……。正是看到了这种发展变化,所以他得出了“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时序》)的结论。刘勰详细论述了文风变化的原因,那就是“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时序》),将文学的发展变化同社会政治、学术、文化的发展紧紧联系起来,这也是继承了儒家的传统文学观念。
政治的盛衰和社会的治乱影响着文学的观念,这并非刘勰的独创,也来源于前人。据《左传》记载,吴公子季札在鲁国观周乐,并一一作了评论,即是按照这一观念进行的。后来经过《礼记·乐记》和《诗大序》的发展,在郑玄《诗谱序》有更为具体的论述:“文武之德,光熙前绪,以集大命于厥身,遂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其时《诗》,风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鸣》、《文王》之属。……谓之《诗》之正经。……政教尤衰,周室大坏,《十月之交》、《民劳》、《板》、《荡》勃尔俱作。众国纷然,刺怨相寻。……故孔子录懿王、夷王时诗,讫于陈灵公淫乱之事,谓之变风变雅。”
前人关于诗乐和政治关系的论述,大体上符合《诗三百篇》的实际内容,因而为刘勰所吸取,如《文心雕龙·时序》篇所举《周南》、《邶风》,是“诗之正经”;所举《板》、《荡》、《黍离》,是变风变雅。
政治的盛衰和社会的治乱,常常影响到作家的生活、思想和情感,进而影响到文学。《时序》篇明确指出建安文学“梗概多气”正是由于那个时代特殊的政治时代特点所决定的:“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也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又《才略》篇说:“刘琨雅壮而多风,卢谌情发而理昭,迹遇之於时势也。”也都是从社会现实的角度来评价作者的。
更难能可贵的是,在《文心雕龙》中,“通变”的观念甚至突破了“宗经”的局限,这一点可以《辨骚》为证。刘勰认为,之前凡是“熔式经诰”的文章,不但体裁上要宗经,即如它的文辞气力也莫不如此,否则便不能算是“典雅”的作品,但是在《辨骚》篇却突破了这种宗经思想的束缚,把不属于五经的《离骚》与经典并提[6],它并非要求任何文章都把五经奉为圭臬。从这一点出发,联系到刘勰认为《离骚》渊源于《三百篇》的同时,也承认它出于“纵横之诡俗”的观点,足以证明刘勰的“通变”观对于他的“宗经崇古”的思想是有所突破的。
刘勰的这些理论和观点,虽然也都散见于前人的论述,并不都是他的独创,但刘勰把他们系统化、理论化,对先秦至南朝的文学作了中肯全面地探讨,不但把文学的历史发展过程阐述的脉络清晰,并且对文学发展的趋势及其历史背景,做了比较深入地分析,构成了他自己的理论,对中国古代文论的发展,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
注释:
[1]范文澜:《文心雕龙讲疏序》,天津:新懋印书局,1925年版。
[2]所引《文心雕龙》均以赵伯邑著《文心雕龙译注》为准。
[3][清]沈德潜:《说诗晬语》,见《清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版。
[4]缪俊杰著:《文心雕龙美学》,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版。
[5]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6]详见蒋祖怡著:《文心雕龙丛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刘芳 河南省郑州经贸职业学院文化与传播系 45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