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万柳堂主人的风雨人生

2009-03-09 04:05吴昭谦杜启康
世纪 2009年1期
关键词:秋瑾

吴昭谦 杜启康

清末民初时期,杭州西湖和上海曹家渡西,曾经有过均取名为小万柳堂的别墅,知情者晓得,这两栋先后建造、周围依依垂柳的雅致建筑,都是廉泉与吴芝瑛夫妇的别墅。

说起万柳堂,其实渊源甚早,可以追溯到廉泉的远祖廉希宪。廉希宪是元朝的右丞相,权倾一时,其时他在北京的钓鱼台构筑别墅,作为燕居之所,因其四周遍植翠柳数百株,故取名为“万柳堂”。以后,廉泉夫妇在上海、杭州两地分别修建别业,因怀念先德,亦署名为“小万柳堂”,以示源远流长,不忘祖本之意。

上海小万柳堂位于曹家渡西侧的苏州河畔,屏山带水。此地烟柳画桥,庐舍参差,渔舟唱晚,叠雪归帆,幽深雅丽,脱俗而无纤尘。小万柳堂建筑呈Ⅱ字形,三面红墙围绕,有大门在西南侧,且有房屋两间;靠西墙,有厨房柴屋8间,西北楼屋厢房上下24间,楼上前有走廊。楼梯在东边走廊下。上楼到客厅,分别到厢房,踅人即进帆影楼书室。相隔10米,顶端为悲秋阁,这“悲秋阁”是吴芝瑛为终身纪念盟妹秋瑾殉难而专门辟建的。

1904年,吴芝瑛37岁。她痛恨专横的帝制,有感于清廷的腐败和官场黑暗,知己无可作为,乃力劝丈夫廉泉辞职归隐,回上海小万柳堂住闲。在小万柳堂,夫妇俩读书、习字、吟诗、作文,唱和不断;万柳夫人,以林下丰姿,蜚声艺苑,她的传世的诗文有《小万柳堂帖》和《大佛顶首楞严经》等,笔锋刚劲,中有媚态,曾以珂罗版精印发行,为大众所瞩目,因而书名大噪。上海的“小万柳堂”也是廉氏夫妇开展政治活动和文化交流的所在地,他们在这里接待过革命女侠秋瑾,秋瑾曾在此当筵舞剑,慷慨悲歌。

廉泉曾在杭州“花港观鱼”处购得一片广地,也是古柳百株,风景独具南湖之首,他也把它署名为“小万柳堂”,并自号“南湖居士”,而人称吴芝瑛为“万柳夫人”。有资料称:上海的“小万柳堂”是在杭州“小万柳堂”之后构筑的。杭州的“小万柳堂”先在民国初年售予富商蒋国榜,更名为“蒋庄”,为西山公园之旧址:而上海的“小万柳堂”也在1929年转让给某君了。

吴芝瑛怒斥袁世凯

吴芝瑛的父亲吴宝三(1838~1889),字康之,号鞠隐,安徽省枞阳县(原属桐城)会宫乡老桥人。吴宝三自幼父母双亡,依傍无人,只好随族叔吴元甲一家生活。枞阳高甸的吴氏家族,明初由江西婺源(原属安徽)迁来高甸定居,至今已繁衍二十几代,吴元甲是十八世孙,在咸丰元年(1851)中过举人。他有四个儿子,其中佼佼者如吴汝纶,后来成为桐城学派的后劲。

吴宝三和吴汝纶为族兄弟行,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异常艰苦的幼年岁月。吴宝三在家学渊懿的环境中逐渐长大,为了谋求自立,他在还未成年之时,孤身一人,跋涉千里,费时两个多月来到京城,经过辗转请托,受雇于大学士宝鋆(后谥文靖)部堂官的官府,当上一名抄缮文稿的小文书。

宝鋆是个爱才的人,看到吴宝三奉呈的诗文,书法文辞俱佳,十分喜欢,心想此君定是不凡之辈,于是当即召见。一番交谈之后,知他果然才识不同凡响,此后即获垂青,另眼相待,也不计较彼此身分地位的悬殊,从此两人时时吟诗唱酬。文靖公即便外出时,也命他扈从随侍,并常给以厚赏,继又举荐他去国子监深造。

后来,吴宝三参加乡试,但名落孙山,又投身于时任山东巡抚的谭恪公门下做了入幕之宾,但他决非一般的清客,而是谭恪公倚重的“高参”,事凡大小,皆令他决断、执掌,成为巡抚大人的股肱,自此他名声大振,显露头角。以后虽然谭恪公调任进京,而他仍留在山东。

在山东,吴宝三初任盐使,以后二十多年内,历任宁阳、禹城、蒲台、武城、章丘诸县的县补,最后任郓城知县以终。吴宝三虽博学能文,但伯道无儿,只在清同治七年(1868),生下吴芝瑛,因此,对这个掌上明珠,特别钟爱。从小便教她读书写字,一心要把她养成扫眉才子。

关于吴芝瑛的事迹,近年已有不少文章叙述过了,但有两件鲜为人知的事值得叙述:

吴芝瑛虽然生在封建社会,但却是一位比较坚定的民主革命战士,从她传下来的诗文中,可以看出她爱憎分明,强烈反对腐朽的清朝,而对民主革命的胜利大声歌颂。辛亥革命后不久,袁世凯的勃勃野心逐渐暴露,1915年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图谋称帝。吴芝瑛闻之义愤填膺,当即致万言书于袁,加以痛斥,文末有:“公朝去,而吾民早安;公夕去,而吾民晚息;公不去,而吾民永无宁日。”大义凛然,令人肃然起敬。值得一提的是,吴芝瑛和袁世凯本是儿女亲家(其女砚华曾许配袁之幼子袁克俊,已定亲),却毫不顾情面,致书痛斥他的倒行逆施、鲜廉寡耻。所以,当1934年吴芝瑛病逝时,有人撰联吊唁日:“一纸书使阿瞒褫魄,千古恨为秋瑾招魂。”便是指此。

吴芝瑛的父亲吴宝三在山东做了二十多年幕友、盐使、知县,后来归乡,广置田地,构筑屋舍,署名为“鞠隐山庄”。晚年的吴宝三,有感于乡里的儿童品行粗俗、缺少教育,于是下决心毁家兴学,教育后代,本来已准备施行,岂料赍志而殁。后来吴芝瑛秉承先父未竟之志,在原来的基础上,决心再捐出良田数百亩,用于办学。因校址在鞠隐山庄,且乃父号鞠隐,故名为“私立鞠隐小学”(今名枞阳县鞠隐小学)。

廉泉倾力出版《李文忠公全集》

廉泉,字惠卿,号南湖,又号岫云,清同治七年(1868)生于无锡水獭桥一个官宦之家。他5岁启蒙读书,后肄业于黄体芳创办的江阴南菁书院(南菁中学的前身)。19岁时与安徽桐城才女吴芝瑛结缡。廉泉于光绪二十年(1894)中举人,是年适逢中日甲午战争,廉泉出于爱国热忱,也参加了“公车上书”签名。以后康梁变法失败,廉泉也逐渐认识到清政府的腐败无能,故常作诗以抒发内心的积悃。他不但精于诗文,而且雅好金石书画,故时以诗、书、画交游于达官贵人和文人墨客之间。

光绪二十二年(1896),廉泉得尚书怀塔布的举荐,始任户部主事,后擢升为户部郎中,与秋瑾的丈夫王廷钧同官,两家眷属时相往来,因彼此都具侠义之气,且年纪与才学相若,自然容易产生共同语言,这也是后来吴芝瑛和秋瑾结为金兰姐妹的渊源所在。光绪二十三年(1897),廉泉出任度支部(相当今财政部)郎中,并携妻吴芝瑛到京赴任,赁居于北京南横街绳匠胡同。在京期间,他们结识了不少革命党人,如孙中山、徐锡麟、苏曼殊、李煜瀛等,从而也促进他们夫妻的思想开始转变,逐渐悟识到“救国不能救清,强国不强一姓”的道理,并暗中支持这批革命党的进步行动,虽曾被指控为“附逆”而不顾。他参与营救过因图谋炸死摄政王载沣而被捕的汪精卫;他们还赞助秋瑾东渡日本留学,后来又资助她进行革命活动。光绪三十三年(1907)秋瑾惨遭清廷杀害后,廉泉支持其妻吴芝瑛冒着生命危险收葬秋瑾的遗骸于杭州西泠桥畔,并请同乡好友吴观岱作《西泠寒食图》,在绍兴轩亭口秋瑾就义处建造“风雨亭”,在上海的小万柳堂中建立“悲秋阁”,以寄托对秋瑾烈士的无限哀思。此后,吴芝瑛和徐自华为实现盟妹秋瑾生前“埋骨西泠”的夙愿,将她的灵柩从绍兴经水路秘密转移运到

杭州,又经苏堤一路送往墓地,徐自华和廉泉冒着极端的危险参加了迁葬的全过程(吴芝瑛本欲参加,无奈因迁葬事劳累过度,旧病复发,咯血卧床而未克亲赴)。

清同治年间,泰州有宫本昂、宫昱兄弟,精于鉴赏,收藏历代名家书画极丰,其中仅扇面就有一千余叶,编有《书画扇存》六集。宫本昂与廉泉是亲戚,又是同好,深知廉泉的学识,故引为知己。廉氏从高祖辈起也癖好古金石书画,廉泉尤嗜宋元画,平时即不吝重金收购,先世遗产几乎全都被他换成小万柳堂的藏品。宫病卒前,把家藏的扇面分装12个书箱,亲自上封,遗言将这些藏品传与廉泉收藏。宫氏殁后,廉泉得此视同拱璧,并常与友人鉴赏把玩;去日本时,还将扇面带往东瀛展览,引起过不小的轰动。1911年,廉泉编成《小万柳堂明清两朝书画扇存目录》出版。后文明书局据此以珂罗版印行了许多名人书画、碑帖,十分畅销;他还出借己藏的珍贵书画作底本,影印传世,其中有宋拓《澄清堂王右军书》、石涛画《东坡时序诗意册》和恽南田《花卉册》等。民国时,他从宫本昂处得来的《书画扇存》一千余叶中,选出六百叶,提供给文明书局用珂罗版影印成《名人书画扇集》60集。而这些名画真迹,时值已达三万元,廉泉不自矜秘,慨然将精品选印出售,使其流传于世。

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后,廉泉认识到欲发赜图强,必须先开民智,以提高国民的觉悟,因此资助同乡杨模(字范甫,与廉泉为同科举人)、俞复(字仲还)、裘廷梁、吴稚晖在无锡创办翊实学堂,并将无锡的私宅捐给侯鸿鉴,创办竞志女学用作校舍。光绪三十二年(1906),与俞复及丁宝书、丁福保昆仲等人集股,在上海棋盘街创办文明书局,编辑新式学堂教科书,出版文艺译著(如《黑奴吁天录》等),后又派画师赵鸿雪去日本学习珂罗版、铜版等先进印刷技术,使文明书局成为全国最早使用珂罗版、铜版、锌版印刷书籍的新式书局之一。

1894年甲午战败后,李鸿章声名扫地,遭到国人的唾骂。桐城派文学家吴汝纶曾经是李鸿章的幕僚、好友,也是洋务运动的支持者,故挺身而出为李鸿章辩诬止谤。李鸿章在世时,手定全集由吴汝纶编辑,1901年李去世后,吴汝纶编纂《李文忠公全集》,稿本达1700万字,搜集务全,以期把李鸿章“历年支持危局,力求富强之苦心”公诸世人。但由于经费所限,也因为文稿中有些内容在当时尚属禁忌,迟迟未能付梓。吴汝纶亦于1903年去世,李鸿章的文稿归其侄女保管,最后由廉泉在1908年(光绪三十四年)将这部《全集》出版。全书165卷,七百多万字,先后印一千六百部,每部售价20元。

这部书名义上是廉泉协助李经迈(为李鸿章的幼子,侧室莫氏所生)编纂,实际上所有编务以及后来的售卖都由廉泉独自承担。除刻工和印刷费用由书庄垫付外,其所得书款都归李经迈所有。

晚清数十年中,李鸿章影响甚大,门人故旧众多,故《李文忠公全集》出版后,各地纷纷求购,销路甚佳。但其间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由廉泉经手售给安徽巡抚朱经田的二百部书,书价四千大洋,当时先付一千元,尚欠三千元未付。不料此时辛亥革命爆发,推翻了清廷,李经迈避居青岛,而安徽巡抚朱经田也逃亡日本,这笔书款也就此成了“悬账”,无法收回。若干年后,局势有所稳定,书庄老板遂向当年的经手人廉泉追讨所欠费用,廉泉转向李经迈说明,希望他从此书款的盈余中拿出钱来支付这笔拖欠已久的费用。岂料身为贵公子的李经迈十分阴骘,竟置之不理,反过来倒打一耙,诬说售给安徽巡抚朱经田的二百部书,当年廉泉就拿到了全部书款,支付书庄的费用绰绰有余,弦外之意是廉泉私吞了书款;当时李经迈任职外交部,躲着不愿见面,廉泉多次写信催促,他也不予理睬,甚至请了外国大律师跟廉泉周旋。廉泉是个真名士,十分爱惜羽毛,把李经迈诬为侵吞书款一事看作是莫大的耻辱,岂能背着欠债不还的名声?只是其时廉泉家中已经衰败,既筹不到这笔巨款,又重病在身,更无力应付官司的纠缠。不得已只好把家中所藏的30多幅精品名画(如元朝名画及王石谷、王廉洲、王麓台、恽南田等人的画作)给了李经迈,抵三千元,以偿还“欠债”。

其实,廉泉所藏的这批名画早为识者所垂涎,当初盛宣怀就曾请名画家陆廉夫为之斡旋,许以二万金购藏,而廉泉坚不割爱,如今却无奈以低值抵债,实令吴氏夫妇心如刀割。

辛亥革命后,廉泉隐居北京西郊潭柘寺(距阜成门41里),目睹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已是心灰意懒。1914年,他东渡日本,在神户椰取山建造住所,取名“三十六峰草堂”,时与日本友人诗文唱和,并在东京开设扇庄,介绍中国书画,与日本文化名流切磋诗文,推敲金石书画,颇有影响。1917年,廉泉从日本回国,曾一度担任故宫保管委员会委员等职。北伐胜利后,蒋介石到北平,授意吴稚晖为廉泉安排一个职务,遭其婉言拒绝。当时他已穷困潦倒,饔飧不继,且负债累累,不得已将杭州和上海的小万柳堂别墅以及所藏的一些字画先后出售。1931年,他单独一人赴北京潭柘寺养疴,并因信佛而一度入寺为僧(未及落发)。据闻,廉泉有一天接到家书谓夫人病危,恰巧前夜他也梦见夫人坐在帆影楼低诵他的“夕阳穿树补花红”名旬,醒后大恸,含泪写下一副挽联:

“流水夕阳,到此方知真梦幻:

孤儿弱女,可堪相对述遗言。”

联后尚有跋语:“得劭儿书,言母病危,商及后事。余前夕梦见万柳夫人坐帆影楼,诵余‘夕阳穿树补花红句,醒后月落参横,不觉涕泪满怀抱也。儿与姐绍华妹砚华先后归里侍病,余因病不得遽南,预挽联语,所谓梦中说梦,恐万一不幸,噩耗传来,痛极不能下一字也。静言恐念,人生若寄,尚望天与人善,夫人所苦,从此化险为夷,使余得破涕为笑,则斯联为赘矣。”

廉泉的预挽联没有用上,吴芝瑛此番生病,幸得转危为安;晚年她更看不惯时局的动荡与腐败,尽售沪上产业,仍回无锡故乡居住,1934年又再病发,殁于梁溪水獭桥故宅。她去世后,无锡诗人孙寒厓曾有挽联:

碧血话轩亭,湖上相逢应举酒。

清辉照潭柘,山中却喜可招魂。

此前,1931年10月6日,廉泉病逝于北平协和医院,安葬于潭柘寺旁,终年63岁。

上世纪30年代,有人去北京西山游览,在乱草丛中发现一块残损的墓碑,经拂拭后,隐约地辨认石碑上刻的字,方知此处是廉泉的墓地,于是用相机拍了下来。石碑上有90个字,自右至左排列,共6行,每行15个字:

墙内西北五步又自广慧通礼和尚高

塔东南百步即岫云居士江苏廉南湖

先生泉之墓先生年六十四以民国二

十年冬殁于北平翊教寺明年其所亲

春野夫人与家之昆弟子女暨其友纯

悦方丈等会葬焉吴稚晖记孙揆均书

如果不是这块石碑,恐怕是已没有人会知道潭柘寺外面这座孤坟里埋的哪一位了?纵观廉泉的一生,也是风流倜傥的、有名于时的真名士,只是由于夫人的名声太大,故其名遂为所掩,不为人所见罢了。

责任编辑:肖阿伍

猜你喜欢
秋瑾
哭李强
轩亭口
“鉴湖女侠”秋瑾
作品集
徐自华与秋瑾的姐妹情
新形式下如何让秋瑾文化成为学校活动的精髓
秋瑾与吕碧城的闺蜜情
秋瑾:闺密眼中的女汉子
轩亭口
秋瑾的最后三年:从女性解放到民族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