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鹤
吴芝瑛(1867-1933,安徽桐城人,生于诗书之家)和徐自华(1873-1935,浙江桐乡人,出身名门)是秋瑾后期走得最近的两位密友。两人都对秋瑾的豪纵尚气、能言善辩印象深刻,都不约而同地提到,秋瑾的刚直爽烈,也让她容易树敌。
吴芝瑛回忆, “女士生平好侠负气”,遇到“不达时务者”,往往当面指责,丝毫不留情面,因此不少人对她怀恨在心;徐自华也说,秋瑾口角不肯让人,遇到顽固者,甚至当面讥诮。她也劝过秋瑾:锋芒太露,恐遭人忌。
有一次,秋瑾、徐自华与吕碧城在上海同游张园。小憩喝茶时,恰逢某留学生带着一个雏妓,乘马车而至。他们在临近的茶座,恣意笑谑。秋瑾喟然叹息:看到留学生的腐败模样了吧?我要过去劝谏他。徐自华笑着阻拦:这些家伙在学校待了半年,好比鸟入笼中。如今来到这花姣柳媚之地,正欲赏心悦目,关你什么事?吕碧城也附和:暑假归国的留学生们,大半都携妓作快意之游,你怎么干预得过来?
秋瑾不听,起身以日语问询并交谈,留学生面露惭色,雏妓则气得怒目走下台阶,独自乘车而去。徐自华打趣秋瑾,此举大煞风景。秋瑾也笑起来:“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秋瑾经常很伤心地对徐自华说,自己喜欢广交朋友,遇到妇女界名人,便会登门拜访,但所遇之人,大多沽名钓誉,徒有空言,屡次扫兴,不由得心灰意冷。相对来说,男学界倒还有几个人物,女学界少有出类拔萃、可引以为同志的。徐自华说,留日女学生里,总有佼佼者吧?你是否太自负,所以曲高和寡。她随即列举了最著名的几个人。
秋瑾回答:你既然说她们有名,请问哪位肯为公益事奉献,牺牲一己?别人都说我目空一世,你与我相处,应该知道我并非自负之人,但实在不屑于搭理那些庸脂俗粉,“余之感慨,乃悲中国无人也”。
1907年春,秋瑾在杭州筹备起义时,曾与恰好去省城的徐自华相遇。她觉得首期《中国女报》比较草率,自己又头绪繁多,想让徐自华驻上海代理几个月。徐自华因母亲生病而推辞,秋瑾颇不高兴,责备她“忘公益,恋家”,并作诗规劝。就连陌生人都要干预的秋瑾对待闺密,当然是有话则说。
徐自华、徐小淑姐妹与秋瑾,有“异姓骨肉”之谊。早年,秋瑾在浔溪卧病时,两姊妹伺奉汤药,无微不至。在秋瑾感召下,徐氏姐妹加入了同盟会与光复会,对秋瑾宣传的排满革命与妇女解放,她们多方支持。秋瑾创办《中国女报》时,经费困难,徐自华姐妹勉力捐资1500元,使刊物得以投入编印。1907年5月,秋瑾筹备浙江起义,军饷匮乏,求助于徐自华,后者将自己的妆奁细软(价值30两黄金),倾囊献出。姐妹俩都非常赞赏、敬佩秋瑾,只是没有像她那样挥戈上阵罢了。
每个人因为性格、处境、志趣等不同,会选取不一样的人生路径。这本是人之常情,即便亲如手足,也宜彼此尊重、容忍并理解各种选择上的差异。秋瑾却有点一根筋,她见了徐氏姐妹,就一阵猛劝,遗憾于她们眷顾家庭,不能与她同泽同袍。写给她俩的诗词,也是一再劝勉。《柬徐寄尘》说:“祖国沦亡已若斯,家庭苦恋太情痴”“时局如斯危已甚,闺装愿尔换吴钩”,希望她们换下闺装,拿起武器。秋瑾跟徐小淑有师生情分,所以她的《赠女弟子徐小淑和韵》更是直言不讳:“我欲期君为女杰,莫抛心力苦吟诗。”
徐自华在秋瑾身上,常常能感到这种说一不二的强势。然而,她也说,秋瑾虽然喜酒善剑,放纵自豪,行事不拘小节,看似张扬,但其本心“殊甚端谨”。她跟秋瑾亲密无间,感情深厚,所以能拨开那些蒺藜似的凌乱的尖刺,看得到秋瑾惊世骇俗外表下的端正,还能领略到她机敏有趣的真性情。
徐自华任吴兴浔溪女校校长时,从日本回国的秋瑾在该校短暂任教,两人成为知交。她在《秋瑾轶事》里忆起,她俩一相识,就仿佛老友,一天不见,便觉沉闷,要问妹妹小淑:你秋姐今天咋不来呢,生我的气了吗?
秋瑾与徐自华经常“拌嘴”,当然不是斗气。两人都反应灵敏,言语俏皮,幽默风趣,闺密之间,遂有那种特别默契、快意的戏谑和调笑。有一次秋瑾预计出门三四天,结果两天就返回了。徐自华询问缘故,秋瑾笑着说,怕你“望陌头杨柳”。她以“忽见陌头杨柳色”、想念夫婿的思妇打趣徐自华,后者说她张口就开玩笑。秋瑾的玩笑,脱口就以男性自居。
有一天,两人将同赴上海。小婢晕船,未及给徐自华梳头。秋瑾自告奋勇:我替你梳,“胜尊婢万倍”。徐自华笑:“何福得此侍儿!”
她俩有一次读小说《女娲石》,徐自华戏云,秋瑾很像书里的女杰琼仙,颇自负,尚义气,好胜心强。秋瑾扑哧一笑:好冤枉!我在你面前何曾自负过?徐自华也笑起来:你对我不仅不倨傲,还极其温让。这就像唐太宗看魏徵,“人云疏慢,我见其妩媚耳”。
秋瑾善豪饮,有海量,酒后尤其谈笑风生。徐自华不喜欢喝酒,却常常被秋瑾灌醉。有一天,她临窗执卷,被秋瑾一把夺去:“女学士,请别看书了,看我舞刀如何?”随即取出倭刀,“盘旋起舞,光耀一室,有王郎酒酣,拔剑斫地之气概”。
秋瑾收刀后问徐自华,自己像哪位古人。徐自华戏云,你好兵器,刚毅英武,像孙夫人,不知哪位是你的刘(备)先生,见了你战栗而下跪。秋瑾拍着她的肩头说:你擅诗文,不亚于徐淑,我为你再觅秦嘉好吗?
徐淑与秦嘉是汉代诗人,也是一对情深夫妻。徐自华以那时孀居妇人的下意识反应,失笑道:怎么说起这些匪夷所思的话。秋瑾笑着说,我跟你一样,你可以寻觅秦嘉,我也有我的刘先生。
话里显然有隐情,徐自华没有再问。也可能,她不便多加透露。
秋瑾在浔溪女校的几个月,与徐自华朝夕相处,但她显然没有提到过自己的两个孩子,以至于徐自华发表于1907年11月的《秋女士历史》,颇不确定地写道:“一子一女,有云系妾出,未知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