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敬谒马寅初

2009-03-09 04:05顾志兴
世纪 2009年1期
关键词:马老马寅初岳母

顾志兴

马寅初先生是我敬仰的一位前辈学者。我是在一个特殊年代见到他老人家的。1966年11月,正是“文化大革命”狂潮席卷中华大地的时候,表面上轰轰烈烈,实际是寒凝大地一片肃杀。人们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今天是革命的,也许明天就是反革命。除了不懂事的孩子外,几乎人人自危。尽管嘴上说的革命话,唱的是革命语录歌。

那年代我在杭州的一所中学里教书,因为“停课闹革命”是领袖的号召,所以学校里冷冷清清,无书可教。记不清是哪位老师的动议:我们何不也到北京去串联!此话说得对,中共中央、国务院1966年9月5日发的《通知》不是有句话同意“外地高等学校革命学生、中等学校革命学生代表和革命教职工代表来北京参观文化大革命运动”吗?虽然没有人“推选”我们,我们几个头上没有辫子、屁股上没有尾巴的青年教师就挤上火车奔向北京了。

到北京去,表面上的理由自然是堂而皇之的,但我有自己的小算盘。马老次子本初兄的妻子是我岳母的外甥女,岳母家生活困难,她的外甥女唐申娟是个十分善良的女士,在她参加工作后有了薪金的第一天起,就一直省出钱来照顾岳母的一家。马老赴京工作后,申娟姊有了孩子,就以请岳母帮助照顾孩子为名,把她接到北京去,实际是抚养我岳母她老人家(岳母后来终老于京)。我和妻子结婚,因为路途远岳母没有来,我应该去看看她老人家。我还想去见见善良的本初、申娟夫妇。其中还有个重要原因,我想拜谒我所敬佩的马老。这个想法只能藏在心里,马老那时在人们心目中至少是个“反动学术权威”(他的经济学上的“团团转”理论和利国利民的“人口论”在“文革”前早已被痛加挞伐)。

敲开马老住宅的大门,岳母和申娟姊都很高兴。岳母着急地问:有没有被学生打过?我知道毛泽东“八·一八”首次接见红卫兵后,北京的大中学校掀起了一股斗、打老师的浊流,老师被学生打死并非个别现象,岳母和申娟姊的担心亦非无因。饭前,我向申娟姊提出:我想见见小爷爷(后辈对马老的敬称,不按辈份排),不知是否可以?申娟姊说:“好的,好的。我去和爹(申娟姊是上海人,爹是父亲的意思)说一声。”过了一会她回来告诉我,爹欢迎你去。于是,申娟姊和岳母陪我来到马老的房间。

马老那年已是八十余高龄了,看上去身体和精神都不错,见我进去,从写字台边椅子上站起来,我赶紧扶他坐下。我们握手,我鞠躬。申娟姊说:“爹,志兴是舅姆的女婿。这次到北京来办事,他要见见您。”马老微笑点头。我说:“小爷爷,今天能够见到您,我感到是毕生荣幸,祝您老人家身体健康!”

待我在他边上坐下,马老问:“你在杭州教书。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我答:“我是杭州大学毕业的,读中文系,1961年毕业。”

马老又问:“杭州大学的陈立现在在吗?他可好?”

我答:“陈立先生是我读书的杭州大学的副校长。现在好的。”

马老又问:“吴宪你知道吗?现在可好?”

我答:“吴宪同志现任浙江省副省长,我在杭州市教书,省里的情况不了解,听说还好。”

马老听了点点头。已到了马老晚餐的时候,申娟姊向我示意,即告辞出来与本初兄夫妇及他们的子女和岳母一起晚餐。本想第二天再去拜谒马老,可回到住地,同行的老师们正在焦急地等待我,得到通知,我们连夜挤上火车返回杭州了。连给岳母和申娟姊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前几年有人问我,你和马老谈话就这么几句?我说是的。在那样的政治空气里,我能说些什么?老人家又能说些什么?向他表示敬仰,一切足够了。

这次拜谒马老。时间是那样匆忙,我想说的话几乎没有说。只是与申娟姊的闲谈中得知马老的近况,比如马老遭批判家居期间,仍著述不辍,他经常用毛笔在一大张自纸上书写。每写好一张就与前一张黏起来,若干张后卷成一卷,一共写了好几十卷(古人写书就是这样写,这也是我们现在见到古书的上卷、下卷、第几卷的由来)。这是部尚未完成的著作,有的书上说是《农书》,有的书上说是《农业经济学》,但这部未刊稿是永远见不到了,“文革”初起已投进他家烧暖气的锅炉中了,同时投入锅炉的还有马老朋友赠送的书画等。比如何香凝送给马老的一幅画,那是何香凝老人亲笔画的一幅国画,画面上是一只虎虎有威的老虎,可这一切,均蒙“文革”之赐,灰飞烟灭了。

我和马老的简短谈话,回来向妻子说过。我还开了句玩笑,幸好我上过大学,不然真不知如何回答。我知道解放后马老在浙大任过校长,他问我陈立可好,我原以为他俩仅是同事关系。前年我参加马寅初纪念馆一个活动,徐爱光馆长向我介绍了陈立先生的夫人马逢顺老人,我连忙握住老人的手,告诉她四十年前马老对陈立先生关怀,也是此时我才知道马逢顺老人是马老的堂侄女,陈立先生是他的堂侄女婿。尽管那时马老身处逆境,他仍关心故乡的亲朋故旧。陈立先生、吴宪同志均已作古,我想他们若知道当年马老在如此险恶的形势下仍然关心他们,定然会深深感到故人情重。

本初兄夫妇知道我对马老的景仰,所以马老当年遭到批判的《新人口论》出版后,即寄赠一册供我阅读收藏。我打开书的扉页,上署“志兴兄惠存,弟马寅初”。下钤马老名章。从字迹看这是本初兄的手迹,然赠书于我,定得马老同意。至于称呼,这是前辈学人的通例,但对我这个后辈来说,实在是愧不敢当。1999年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马寅初全集》,本初兄说要寄赠我一套,我当然很高兴,怕书邮寄损坏,我是去京时自己背回来的,马老的著作,是我万余册藏书中的珍藏。

1969年我曾因公去过北京两次,自然每次都去马宅。一次本初兄和申娟姊都在,但都要去干校劳动。由于他们俩不在一个单位,带着子女,一赴河南,一赴湖南,我帮着他们整理行李。我第二次去时只留下本初兄的幼子思东(还是个小学生,未随行)和我的岳母两名留守“大员”,他们夫妇俩和两个孩子各奔南北,到“五七”干校去“学习”了。

每次去马宅当然要向马老请安、辞行。此时马老已年近九十,行走已经不便,我更不敢打扰老人了。我见到马老的身边有一张很特殊的小凳子,南方人叫小矮凳,但这张凳子的四条腿特别长,大约有七八十公分高。申娟姊告诉我,过去马老喜欢爬山,香山是他常去的登山之地。1958年他遭批判后,年纪也老了,有时带着孙儿们去北海公园玩就登小山。现在年纪老了,腿脚不便,就每天扶着这张凳子环室而行,以锻炼身体。

昕到马老房间里传出的、他扶着那张特别的小凳子锻炼身体的声音,我想马老毕竟老了,但是马老的精神不老,他的睿智的大脑一定还在思考着什么。

马老对下一代是十分慈爱的,当年申娟姊去“五七”干校劳动,向他辞行,马老执意要送她到客厅的门口。从马老的房间到客厅的台阶不过20米左右,马老就是扶着这张小凳子走了好长时间送别他的次媳……

1982年5月13日左右,我收到申娟姊的来信,她告诉我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马老已经于5月10日下午午时逝世。信中并说,马老逝世的消息,北京尚未公布,何时见报,如何悼念需等通知。她知道我很敬重老人,故特地写信告诉我一声。妻子和女儿下班回家,我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她们。随后我即去电信局拍发了唁电,向马老夫人及他们全家表达了我们的沉痛悼念之情。后来申娟姊告诉我,在亲友的唁电中我的电报可能是最早的一份。

1983年清明节前,申娟姊来信告知,马老的骨灰除在八宝山安葬外,尚有部分要安葬在马老的故乡嵊县(今嵊州)浦口老家,将由马老的长子本寅先生、女婿徐汤莘先生及本初兄的次子思东一起护送南下(本初兄因心脏病不能坐火车,由其子思东代表),将在杭州停留,到杭后思东会来通知你的。

过了两天,思东来家,告诉我们,他和大伯伯、姑父护送爷爷的骨灰去嵊县,在杭州要停留两天,现在下榻大华饭店。那天晚上,我们一家去了大华饭店,马老的骨灰盒安放在房内的写字台上,我和妻子、女儿面对骨灰盒,默哀三鞠躬,向我所崇敬的马老作了最后的告别。后来我知道,杭州南山公墓有座马老的衣冠墓,墓里面安葬着他生前用过的眼镜和帽子。春雨霏霏的清明时节,我和家人曾去祭拜过。

责任编辑:肖阿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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