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顾颉刚易学研究的进路

2008-03-16 02:33斯满红
周易研究 2008年2期
关键词:顾颉刚

斯满红

摘要:传统易学研究由于囿于《易经》出于圣人之手的经学信仰,只注重解通卦爻辞,发挥圣人的微言大义,而不太关注卦爻辞的史料价值。以顾颉刚为首的古史辨派的易学研究则不同,在强烈的反传统意识的指导下,顾先生明确了实现“从圣道王功的空气中夺出真正的古文籍”的研究目标,确立了“破坏而建设”的研究立场,开出了一条将《周易》文献当作客观史料、对其里面的故事进行实证研究的“外在”研究路向。不过,我们在看到这一进路积极意义的同时,还需要明确,其在对进入易学堂奥方面存在一定的不足。

关键词:顾颉刚;易学研究;卦爻辞;古史

中图分类号:B2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3882(2008)02-0011-06

On GU Jie-gangs approach of Yi-ology

SI Man-hong

(School of Philosophy and Social Development,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250100,China)

Abstract:Confined by the firm belief that Yijing started from the sages,the traditional approach of Yi-ology pays more attention to explain lines remarks which imply the sages philosophy than to the historical value conceived in the remarks. The school of historiography in Yi-ology with the representative Mr. Gu Jie-gang,in spirit of anti-tradition,aims clearly to pick the real ancient literatures out of the books on sages Dao and kings achievements,establishes a standpoint of construction based on destruction,and starts a approach of regarding Yi literatures as objective historical materials in which the historical stories are textual researched to study Yi externally. In addition,we need to find out that there are defects in its approach when studying the positive meaning.

Key words:GU Jie-gang;Yi-ology; remarks of hexagram lines; ancient history

20世纪20年代,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掀起的波澜壮阔的思想解放潮流中,产生了一个以顾颉刚先生为代表的、以疑古辨伪为特征的史学派别——古史辨派。这一派对中国传统易学的研究,号称当时易学研究中的“显学”。虽然不能称他们为专门的易学家,但其研究《周易》之路独特而巧妙,为今天如何更好地研究易学可以提供一些启迪。有鉴于此,本文试从该派创始人顾先生入手,来管窥该派易学研究的独特进路。

在疑古精神激励下,顾颉刚先生在标志古史辨派形成的《古史辨》第一册的《自序》中,提出经学研究要实现“从圣道王功的空气中夺出真正的古文籍,也可说是想用了文籍考订学的工具冲进圣道王功的秘密库里去”。他以这样的精神研究了《尚书》、《周易》、《诗经》等被历代儒者奉为圣书的古代典籍。在集中体现古史辨派易学、诗学研究成果的《古史辨》第三册的《自序》中,顾先生指出:

这第三册《古史辨》上下两编:上编是讨论《周易》的,下编是讨论《诗》三百篇的,多数是这十年来的作品,可以见出近年来的人们对于这二书的态度。其编纂的次序,以性质属于破坏的居前,属于建设的居后。于《易》,则破坏其伏羲、神农的圣经的地位而建设其卜筮的地位,于《诗》,则破坏其文武周公的圣经的地位而建设其乐歌的地位。但此处说建设,请读者莫误会为我们自己的创造。《易》本来是卜筮,《诗》本来是乐歌,我们不过为它们洗刷出原来的面目而已,所以这里所云建设的意义只是“恢复”,而所谓破坏等于扫除尘障。(《自序》,第1页)[1]

在这里顾先生提出了一个研究中国传统易学和诗学等的立场,即“破坏而建设”。该立场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其对“破坏”和“建设”两者关系的处理方式。具体说,易学研究是“破坏其伏羲、神农的圣经的地位而建设其卜筮的地位”,诗学研究是“破坏其文武周公的圣经的地位而建设其乐歌的地位”。

首先,“破坏”在前,“建设”在后,主张对传统易学和诗学的研究要冲破原先经学的藩篱,破坏其神圣的地位,这可谓求“新”。认为如果缺失了“破坏”这一前提,建设将沦为“空想”。就此,《自序》指出:

近来有些人主张不破坏而建设。话自然好听,但可惜只是一种空想。我们真不知道,倘使不破坏《易》十翼,如何可把《易经》从伏羲们的手里取出来而还之于周代?倘使不破坏汉人的《诗》说,又如何脱去《诗序》、《诗谱》等的枷锁而还之于各诗人?如不还之于周代及各诗人,则《易》与《诗》的新建设又如何建设得起来?所以,这只是一句好听的话而已,决不能适用于这实际的工作。(《自序》,第2-3页)[1]

其次,“建设”不是一味求新而不循旧,而是“恢复”,重现传统经学对易学和诗学研究所设置的重重壁垒下的历史真相;“破坏”并不是归零,全盘抛弃,而是“扫除尘障”,冲破传统经学对易学和诗学研究所设置的种种藩篱,恢复其历史本真,来真正实现“从圣道王功的空气中夺出真正的古文籍”。

顾先生所持的这一“破坏而建设”的研究立场,充分体现了他求真的科学精神。就易学研究领域而言,这一立场是中国古代易学研究中的固有传统和现代西方科学双重影响的结果。顾先生认为该立场,一方面是“用了现代的智识引而伸之”(《自序》,第1页)[1],另一方面“此等见解都是发端于宋代的,在朱熹的文集和语录里常有这类的话”(《自序》,第1页)[1]

的确,南宋朱熹从历史和发展的观点,研究《周易》经传,以经为占筮之书,以传为后来讲义理之书,主张不能脱离筮法解释《周易》,这在当时是非常大胆的言论,诚如他自己所表明的,“与先儒之说皆不同”(卷六十六)[2],可以说是对传统观念的一种突破。顾先生在继承朱熹这些“破坏而建设”的成果基础上,在现代智识指引下,一方面他们有了比宋代、清代儒者更大的自由批评的勇气,从而虽然表面上同朱熹等人一样疑辨汉代经学,但其所展开的疑辨不再是为了实现维护道统、学派的目的,而是“服从真理”;另一方面,由于有关上古时期筮占的实证材料比较缺乏,人们对于古经时代的占卜的面目不甚了解,所以,朱熹“《易》为卜筮之书”的说法并不能动摇人们对古经已经形成的观念。19世纪末20世纪初殷商甲骨卜辞的出土和研究,为人们提供了丰富的商周时期的占卜材料,古史辨派从甲骨卜辞的研究中得到启发,开始从卜、筮比较的角度研究古经的卦爻辞,探索二者之间存在的某些渊源关系,更进一步论证了古经为卜筮之书的本来面目。

可见,顾先生的“破坏而建设”具有传统与反传统的双重色彩。其中,“破坏”具有反传统色彩,要“舍弃正统和偏统等陈腐的传统思想”(《自序》,第9页)[1],但“建设”则具有“恢复”传统的色彩,不过,这里的“传统”一个是指历史固有的本然,一个是指被借鉴的宋以来易学研究的传统成果。前者是个“作为历史真相”的真实传统,后者是“彰显历史真相”的学术上的传统。

要之,顾先生“破坏而建设”的主旨是,一方面要“破坏”传统文化中那些遮蔽“作为历史真相”之真实传统的学术传统;另一方面还要通过继承“彰显历史真相”之学术传统来“恢复”真实的历史传统。在这一立场指导下,顾先生的易学研究就成了通过破坏传统易学中遮蔽《周易》历史真相的学术传统,和继承传统易学中彰显《周易》历史真相的学术传统,来建设易学领域中的真实古史,以实现“从圣道王功的空气中夺出真正的古文籍”。

如何在易学研究领域实现对传统易学的“破坏性”建设,以冲破传统经学对易学研究所设置的种种藩篱,恢复易学领域中的真实古史,以实现“从圣道王功的空气中夺出真正的古籍”?顾颉刚先生选择了从“古书辨”入手来整理古史系统。《古史辨》第三册《自序》指出:

这一册里,十分之九都是讨论《易》和《诗》的本身问题的,关于古史的极少。也许有人看了要说,“这分明是‘古书辨了,哪里可以叫作‘古史辨?”如果有此质问,我将答说:古书是古史材料的一部分,必须把古书的本身问题弄明白,始可把这一部分的材料供古史的采用而无谬误;所以这是研究古史的初步工作。我敢重言以申明之:这是研究古史的初步工作!(《自序》,第4页)[1]

在这里,顾先生涉及到了古书和古史之间的关系。他主张古书是研究古史的重要材料,对于古书的研究工作是古史整理工作的基础性工作。至于,他为何要选择“古书辨”作为整理古史的入手工作,他解释说:

十余年前,初喊出“整理国故”的口号时,好象这是一件不难的工作,不干则已,一干则就可以干了的。我在此种空气之下,踊跃用命,也想一口气把中国古史弄个明白,便开始从几部古书里直接证明尧舜禹等的真相。现在看来,真是太幼稚、太汗漫了!近年每逢别人询问“你的研究古史的工作怎样了”时,我即答说:“我不敢普泛的研究古史了,我只敢用我的全力到几部古书上。”实在,这并非胆怯;如果不自认定了一个小范围去做深入的工作,便没有前进的可能了!我自信,这一种觉悟是有益的。(《自序》,第5页)[1]

自《古史辨》第一册问世后,许多人都希望顾先生的古史研究工作更进一步,期待他对古史系统作一全面的整理,考出真正的古史系统。然而,这毕竟不是一个毕其功于一役的工作。鉴于此,顾先生不再将精力投入到“普泛的研究”古史中,而是从“一个小范围去做深入的工作”。对此,顾先生曾多次作出解释,说他的进一步的古史研究工作主要是对史料的考辨及其整理。他说:“研究历史,第一步工作是审查史料。有了正确的史料作基础,方可希望有正确的历史著作出现。”(第119页)[3]在《古史辨》第三册《自序》中,顾先生还指出:“我希望大家知道《古史辨》只是一部材料书,是搜集一时代的人们的见解的,它不是一部著作。譬如货物,它只是装箱的原料而不是工厂里的制造品。”(《自序》,第3页)[1]

确然,史料工作对于整理古史是一项基础性的不可缺少的工作。胡适曾说:“中国人作史,最不讲究史料。神话、官书都可作史料,全不问这些史料是否可靠。却不知道史料若不可靠,所作的历史便无信史的价值。”(第12页)[4]顾先生也认为,“凡没有史料作基础的历史,当然只得收容许多传说。这种传说是真的,也有假的;会自由流行,也会自由改变。改变的缘故,有无意的,也有有意的。中国的历史,就结集于这样的交互错综的状态中。”(第122页)[3]既然无法保证这些传说史料的真实性,那么依据这样的史料也就难以整理出可靠的信史。所以要想整理出一部真正的古史,自然少不了对古书所载史料的考辨。

如此一来,《周易》这部向来被历代儒者视为承载着圣人之道的神圣经典,在顾先生眼里,则成了不过一部保存着许多有关中国上古时代的史料的历史书而已。但是,文献记载并不一定能反映客观的历史,其中存在许多不可靠的成分。同样,在《周易》一书中,也有真伪史料问题。对于真史料,毫无争议,自然是加以利用;而对于伪史料,顾先生则有着与众不同的看法,他认为伪史料与真史料有着同样重要的史料价值。他指出:

有人说,“古书中的真材料,我们自然应当取出应用;至于伪材料,既已知道它伪了,又何必枉费气力去研究!”这个见解也是错误的。许多伪材料,置之于所伪的时代固不合,但置之于伪作的时代则仍是绝好的史料;我们得了这些史料,便可了解那个时代的思想和学术,例如《易传》,放在孔子时代自然错误,我们自然称它为伪材料;但是放在汉初就可以见出那时人对于《周易》的见解及其对于古史的观念了。(《自序》,第7-8页)[1]

在这种视野下,古史史料就有了丰富的资源。由此,顾先生能从“荒谬如谶纬”等材料得到宝贵的“汉代宗教史料”。他说:

不读谶纬,对于史书上记载的高帝斩白帝子,哀帝再受命,及光武帝以“赤伏符”受命等事的“天人相与”的背景是决不能明白的。……所以伪史的出现,即是真史的反映。我们破坏它,并不是要把它销毁,只是把它的时代移后,使它脱离了所托的时代而与出现的时代相应而已。实在,这与其说是破坏,不如称为“移置”的适宜。一般人以为伪的史料便可不要,这未免缺乏了历史的观念。(《自序》,第8页)[1]

一般说来,史料可分为文献材料和实物材料两种,文献材料主要指纸上文字记载的材料,实物材料包括地下出土的甲骨文、金文等实物材料。王国维曾经通过这两种材料的相互比勘,证明了一些文献材料的谬误,从而证明了研究古史最可靠的材料是实物材料。据此,他提出了“两重证据法”,主张要把传世的文献材料与地下出土的实物材料结合起来来考辨史料。

对于地下出土的实物材料问题,顾先生认为,实物材料固然重要,但是这样的实物材料实在是太少了,所以在这种情况下,顾先生认为,我们不能只是等待实物材料的发掘来解决古史问题,而是要积极地从文献记载材料的利用做起。由这一理路出发,古书变成了整理古史的重要材料,通过其来整理古史就成了顾先生的研究进路。他在《自序》中指出:

编这一册书,目的不在直接整理古史。凡是分析这二经(《易》、《诗》)中材料的先后的,或是讨论这二经的真实意义的,全部收入。希望秦汉以前的几部书都能经过这样的讨论,使古书问题的解决得以促进古史问题的解决。(《自序》,第5页)[1]

需要说明的是,顾先生虽然重视传世文献材料的研究,但并没有否定出土实物材料的价值。主张要想建设好中国上古史,必须在夯实传世文献材料考辨工作的基础上,充分吸取考古学的成果。他说:

我们现在要把这些材料加以分析,看哪些是先出的,哪些是后出的;春秋以上有多少,战国以下有多少。再看春秋以上的材料,在战国时是怎样讲,在秦汉时是怎样讲,在汉以后又是怎样讲,而这些材料的真实意义究竟是怎样,以前人的解释对的若干,错的若干。这些工作做完的时候,古史材料在书籍里的已经整理完工了,那时的史学家就可根据了这些结论,再加上考古学上的许多发见,写出一部正确的《中国上古史》了。(《自序》,第5页)[1]

当然,由于顾先生所处的时代地下出土材料还相当有限,致使他的工作更多局限于从书到书,在运用考古成果上,显然不如王国维等人自觉。是故,有的学者认为其“对古书搞了很多冤假错案”(第5页)[5]。就拿孔子和《易传》的关系来说,新出土的马王堆帛书《周易》的《要》篇,记载孔子同子贡的问答,说到“夫子老而好《易》”。并且孔子还自陈:“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李学勤先生认为,这句话口吻和《孟子》所载孔子所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是很类似的。孔子说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是因为他对《春秋》作了笔削,所以他与《易》的关系也一定不限于是个读者,而是一定意义上的作者。他所作的,只能是解释经文的《易传》。(第46页)[5]

即便如此,我们在看到顾先生这种从辨古书入手辨古史的进路存在一定局限的同时,还要充分重视顾先生这一进路的合理性。陈寒鸣先生曾撰文指出,顾先生以摧毁传统的古史体系,破坏封建史学为职志而提出的疑古思想,有其时代必然性。由于考古学在当时才开始显露昌盛之势,尚未被历史学家充分认识,所以在此学术条件下产生的顾先生的疑古思想,不能不说是卓识。[6]

总之,相对于丰富的传世文献而言,考古材料还是有限,所以今天对传世文献所展开的考辨工作,依然还为建设古史担当着基础性工作。在《古史辨》第三册《自序》中,顾先生将这一工作称之为“金针度与人”的工作。我们在今天的易学研究中,依然还要有这种“金针度与人”的工作。在关注地下出土文献研究的同时,不能忽略对大量传世易学文献的研究。如果不能夯实传世易学文献研究的基础,或许我们在津津乐道“重写”《周易》学术史的过程中,将继续制造着新的冤假错案。

顾颉刚先生从“古书辨”的角度着手“破坏性”建设古史。但古书作为记载历史的文献材料,一方面有着大量的后世注疏材料,另一方面,即便原书之中也有真有伪,那么如何从浩如烟海且真伪混杂的注疏材料中考辨古书的真相?为此,他又开创了一条以“故事”辨来辨古书,进而建设古史的道路。

在一般人看来,古史和故事是两种绝然不同的领域,一个属于历史学的研究对象,一个属于文学的研究对象。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故事的目的在于娱人,而历史的目的在于记实,因此,只要能够引人入胜,故事就不妨虚构,而历史叙事却必须忠实于史实,真实性是历史叙事的生命所系。把历史叙事与故事等量齐观,就无异于把史学混淆于文学,而这等于瓦解了历史学这门古老的学科,因为,历史学科成立的基础就在于它相信存在着一类与文学虚构文本截然不同的真实的历史文本,历史学所孜孜以求的最高价值就是通过书写保存历史的“真实性”。[7]

可见,将故事与古史研究结合在一起的方法,完全可以称得上是顾先生的一个创新。1925年2月,顾先生在《答李玄伯先生书》一文中指出:

十年前,我极喜观剧,从戏剧里得到许多故事转变的方式,使我对于故事的研究甚有兴味。后来读到适之先生的《井田辨》与《水浒传考证》,性质上虽有古史与故事的不同,方法却是一个。我知道研究古史尽可应用研究故事的方法。回忆观剧时所得的教训,觉得非常亲切;试用这个眼光去读古史,它的来源、格式与转变的痕迹,也觉得非常清楚。(第272页)[8]

这段话表明,顾先生在开始研究古史时,就把他对民间戏剧、故事中所体现出来的转变的认识运用在具体的古史研究当中了。他认为,“用了这个方法去看古史,能把向来万想不通的地方想通,处处发现出它们的故事性,所以我敢大胆打破旧有的古史系统。从此以后,我对于古史的主要观点,不在它的真相而在它的变化。”(第273页)[8]由故事和古史研究相结合的方法出发,顾先生展开了其易学研究工作,其中,以《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和《论易<系辞传>中观象制器的故事》最能代表。

《周易》一书,主要由卦爻象、卦爻辞两个基本要素构成。在顾先生看来,“一部《周易》的关键全在卦辞和爻辞上:没有它们就是有了圣王画卦和重卦也生不出多大的意义,没有它们就是生了素王也做不成《易传》。所以卦、爻辞是《周易》的中心。而古今来聚讼不决的也莫过于卦、爻辞”(第4页)[1]。既然卦爻辞是《周易》的中心,那么它也自然成为顾先生易学研究的重点,而卦爻象部分则不为其研究所推重。不过,因为顾先生只是把卦爻辞作为揭示古史真相的史料,所以对于其所内蕴的宇宙社会人生哲理也不做重点研究,而其形成的历史真相则成为了研究重点。对此,顾先生指出:

究竟这两种东西(也许是一种东西)是文王作的呢?是周公作的呢?是孔子作的呢?这是很应当研究的问题,因为我们必须弄清楚了它的著作时代,才可抽出它里面的材料(如政治、风俗、思想、言语,……)作为各种的研究。(第4页)[1]

为了更好地弄清楚卦爻辞形成的历史真相,顾先生展开了对卦爻辞文献中所提供的几个故事流变情况的考察。他通过研究发现,《周易》中有些卦爻辞,实际上说的是一些《周易》著作时代十分流行的故事。譬如王亥丧牛羊于有易的故事,《周易》古经记载:

丧羊于易,无悔。(《大壮》六五爻辞)

鸟焚其巢,旅人先笑后号咷,丧牛于易,凶。(《旅》上九爻辞)

在顾先生看来,对这两条爻辞,历来的易学大师都不明白。《象传》的解释说:“丧羊于易,位不当也”,“丧牛于易,终莫之闻也”。不知所云。到王弼、朱熹对这两句话的解释仍然混沌一团,如王弼注云:“以旅处上,众所同嫉,故丧牛于易,不在于难”,把“易”字解作“轻易”;朱熹注云“‘易,容易之易,言忽然不觉其亡也;或作‘疆场之‘场,亦通,《汉书·食货志》‘场作‘易”,都不通。直到1917年,王国维先生著《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这一篇名文,在甲骨文中考出王亥之名。顾先生在此基础上考证出“丧羊于易”、“丧牛于易”说的是商人先祖王亥在有易放牧,最后被有易首领杀害的故事。爻辞的作者加上“无悔”和“凶”,意思就是,“王亥在丧羊时尚无大损失,直到丧牛时才碰着危险”[1]

顾先生还考证出了帝乙归妹、高宗伐鬼方、箕子明夷、康侯用锡马蕃庶以及《易传》观象制器几个故事,此外,他认为还有一些爻辞似乎也是称说故事的。例如:“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同人》九三爻辞)等。

历代的解《易》经师,囿于文王作卦爻辞、孔子作《易传》的成见,不敢越雷池一步,或者曲为之解,或者极尽附会之能事。如解“康侯”之“康”为“美之名也”(王弼、孔颖达);解“康侯”为“安国之侯”(朱熹);解“箕子”为“亥子”,为“其子”等。真可谓巧说滋甚,不着边际。[9]顾先生通过考辨这些故事,否定了文王作卦爻辞孔子作《易传》的旧说,割断了圣王与《周易》经传著作权的联系,同时也就打碎了套在历代经学大师脖子上的枷锁,从而最终实现了“从圣道王功的空气中夺出真正的古文籍”。在完成了这些解放之后,顾先生基本确定了《周易》卦爻辞为西周初叶以及《易传》为最早不能过战国之末、最迟也不能过两汉之末的成书年代范围。

顾先生这种以“故事”辨来实现“从圣道王功的空气中夺出真正的古文籍”的考辨古书工作,有着积极的意义。就《周易》卦爻辞本身而言,从一定角度还了《周易》一个本来的面目,揭示了其占卜的性质,戳穿了其被尊为经书以来历代经学大师给它编织的层层神秘面纱。这对于固守传统旧说、曲为缝合乃至望文生义的旧式解经方式无疑是一种冲击。[9]对于《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一文,李学勤先生作了如此评价:“此文征引宏博,论证详密,为学者所遵信,可以说基本确定了《周易》卦爻辞年代的范围,是极有贡献的。后来有些论著沿着顾文的方向有所补充,但其结论终不能超过顾先生的论断。”(第2页)[10]

总起来看,顾先生的易学研究本着“破坏而建设”的立场,打破了《易经》的神圣地位,围绕考辨《周易》卦爻辞来建设古史,以考辨和厘定卦爻辞的“故事”为切入点,详细研究了卦爻辞的内容,充分开显了其对于建设古史所具有的史料价值,确定了《周易》卦爻辞以及《易传》的成书年代范围,从而为恢复古史的真相奠定了基础。

不过,我们在看到这一进路积极意义的同时,还需要明确,这一进路是一种将《周易》文献当作客观史料、对其里面的故事进行实证研究的“外在”研究路向。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该路向对易学研究的学术化、客观化有着重要意义,但其在对进入易学堂奥方面则存在一定不足:首先,它割裂了卦爻辞与卦爻象的内在有机联系,弃易学中的象数之学于不顾:其次,即使是在卦爻辞研究中,他们只对其里面的故事进行研究,而对其中所内蕴的天人之学、通变思维等哲学思想重视不足;还有,其“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实证方法自身也存在不足,由于囿于从书到书,史料相对有限,从而有假设过于大胆的问题,在“小心求证”环节,又由于过多运用“默证”,容易产生偏颇的结论。

参考文献:

[1]顾颉刚.古史辨:第三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2][宋]黎靖德.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86.

[3]顾颉刚.古史辨自序:上 [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4]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5]李学勤.走出疑古时代[M].长春:长春出版社,2007.

[6]陈寒鸣.试论顾颉刚先生的疑古思想[J].苏州大学学报,1988,(3).

[7]刘宗迪.古史·故事·瞽史[J].读书,2003,(1).

[8]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9]杨庆中.论顾颉刚的易学研究[J].人文杂志,1998,(1).

[10]李学勤.周易溯源[M].成都:巴蜀书社,2006.

责任编辑:李秋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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