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钧
最近在网上看到李巍先生的画作,又见到两篇对李巍先生画作的评论,一篇是葛路先生的《李巍花鸟画品评》,另一篇是友人姜澄清先生的《博采广纳 独创求新——李巍画展观后》,作为李巍先生的老友,我于高兴之余心有所感,遂成拙文如下。
李巍先生之画,除葛路先生在《李巍花鸟画品评》中所云受道家影响而“追求淡和自然”外,我以为其晚年作品更有一种“一切皆是自性作”的禅思!禅能释放出藏在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活力。由李巍先生青年时代遭错误批判,谪充甘肃二十年的艰难经历看,这些艺术才华与活力被压抑、被扭曲,然而却没有被扼杀。至晚年借禅思之妙,使本来具足的自在精神得以尽情释放、挥洒与伸展。正是这种“自性即佛”的体悟,使李巍先生在晚年画作中偏重自己的个人感受,因而获得一种灵性的自由。给我印象最深的是,2001年夏吉林省文史研究馆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为李巍先生举办个人画展时,启功先生以高龄冒暑亲赴画展,并为画展剪彩。随后启功先生仔细观看了参展画作,当看到一幅“寒雀图”时,启功先生久久注视那寒雀在枯藤前自由飞过的情趣与韵味,并轻轻说道:“好自在!”事后此画发表在《周易研究》2001年第3期,我曾题七言绝句一首:
枯藤老树悬山涧,
寒雀飞来意自闲;
纵使枝头风露冷,
乐水何妨更乐山。
以称颂李巍先生画作中这种“乐水乐山”的自闲、自在之情。
石涛在《苦瓜和尚话语录》中说:“夫画,天地变通之大法也,山川形势之精英也,古今造物之陶冶也,阴阳气度之流行也,借笔墨写天地万物而陶泳乎我也!”先生如无深厚学养,何以能知“天地变通之大法”“阴阳气度之流行”?
我与李巍先生识于《易》,缘于《易》,相得于《易》,相知于《易》。1987年冬,先生参加鄙人主持召开的建国后“首届国际周易学术研讨会”,亦是在这次会议上,我与姜澄清先生相识。李巍先生在会上发表了他探讨大《易》文化与中国画的论文《美在“易”中》,文章对《易》的“三材之道”、“太极两仪”及“天地絪緼”“阴阳不测”与绘画的关系进行了探讨,特别是他认为《易》的“阴阳不测之说,是美学中一个不可忽视的领域”。他写道:“‘道中包含着神秘,这种神秘离每个人都不远,但又永远不那么靠近,这将是永具魅力之所在,八大山人作品之妙即在于此。”我被这篇文章深深吸引和打动。而姜澄清先生在那次会议上发表了《<周易>与中国艺术精神》一文,与李巍先生大论有异曲同工之妙。1997年夏,“第三届海峡两岸周易学术研讨会”在北京召开,李巍先生在会上又发表了他的论文《书画秘诀在太极中》,他对当代山水画大师黄宾虹先生的这句名言用易学学理作了深入探讨,对太极与书画用笔、用墨及其审美作了精到的剖析与介绍,并指出了含蓄是中华民族审美的基本特征之一,它表现在诸多方面,涉及所有艺术门类。并于《周易研究》2000年第1期又发表论文《再论<周易>与中国画》,论文对中正与和谐的关系作了学理上的全面探讨。特别令我敬服的是,李巍先生不仅是著名的国画家,更是结合《易》道,探讨中国文人画学理研究的卓越学者。
李巍先生何以于易学有如此精深的研究呢?这就不能不说到其画风、画韵及画技的传承:李巍先生早年师事著名国画家韩不言先生,韩先生乃苦禅大师弟子,因得苦禅大师赏识,又由苦老推荐给其师白石老人,后韩先生师事白石达七年之久,故韩不言先生能尽得苦禅、白石笔法之妙,而李巍又独得其传,兼之特具的天赋与淡泊的秉性,真可谓“湖静得春雨,花浓定草堂”也。韩不言先生对李巍先生极为赞赏,因而将李巍的画作寄给苦禅大师,苦禅大师对李巍之画一一作了仔细的点评与修改,并亲自到邮局将画作寄回,又亲笔函告:“中国文人画作之理,其要在《易》。”苦老此言对李巍先生震动极大,故先生于1962年立志读《易》学《易》,十余年后,李巍先生因其已能含《易》应物,故画作渐渐进入“不是风动幡动”而是“风动幡动者心动”的境界。
正因为李巍画中有此“洁静精微”的易学精神,故能随缘任运,摈弃执著,笔笔得见自然淳和之性,并多年来以此境界寄托人生的艰辛与欢乐。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云:“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故其人往往多寿。”在我与李巍先生参加的学术会议上,会议期间凡有书画笔会,我都能看到先生率性天真的放逸情怀,每逢作画总是情不自禁地溶入画品之中,时而远、淡、清、逸地写出一幅“鸣鹤在荫图”,时而淳、拙、朴、厚地作成一幅“虎啸图”,其笔墨之淡荡,气韵之清幽,总能启人高致,发人浩气。这就是先生于忙碌中为什么总能保持康泰体魄与宁静心态的缘故。
可能是出于偏爱,李巍先生的作品在我眼里,几乎件件都是“逸品”。正如友人姜澄清先生云:“即使片草、枯枝也有独立的审美价值,也令人陶醉。”但同时,澄清先生却又认为:“当代一些国画家因过分看重‘水法,而每每伤‘笔,用水不当往往使纸面蓊郁一团,李先生在个别地方,亦偶有此失。”
鄙人认为,李巍先生“偶有”的这种“疏率”与“失误”,正是进入晚年后其画作在艺术上得逸、得趣、得韵、得味的一种境界。这就是倪瓒在《清闷阁全集(卷九)·跋画竹》中所说的:“以中每爱余画竹,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辨为竹。”更如著名画家王维的“袁安卧雪图”,竟将一丛芭蕉画在雪中,为表达意境全不顾俗人眼中的时空观念,亦属此也。
画家进入斯境,得揽斯韵,将胸中造化吐露于笔端,恍惚变幻,不求时空,不求形似,这正是一个画家由师诸人而升入师诸物,再升入师诸心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意境升华历程。而这种意境的美学求索源自中国传统文化中儒、道、释诸家之学对画家道德的涵养与气质的默化。正如苏轼所云:“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风神气度而已。”故而画家“偶有”的这种“疏率”与“瑕疵”极可能是澄清先生所云画家“新进程的先兆”,是文人画家不拘形似的超迈境界。
我与澄清先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且姜先生长我多岁,作为小弟,我在此为给李巍“护短”而与先生唱几句反调,想必先生是不会怪罪的。据姜先生介绍:“李巍先生的扇面,非常有情趣,着笔不多,色墨清妙,韵味悠远。”因鄙人所见不多,在此就不敢多说了。
总之,李巍先生的画古淡天然,闲远清润,其气韵乃先天宿根中自有之,后天不可学也,而其可学者,在其一生历尽艰辛而仍坚持以画自娱、自强!在困境中好学不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从而使胸中荡去尘浊,营成丘壑。尤其到了晚年,李巍先生特别敬服李苦禅大师,而苦禅大师最让世人敬重之处,在于其画作从无一件媚世之作,故而可尽得中国文人画的真精神,李巍先生由衷叹服:“苦禅先生这点,是我一生要学而学不到的。不可及也。”
李巍先生将自己平时所读儒、道、释书中的文人气象融入自己的思想,写入自己的画作,因之“笔墨积微,真思卓然”。《易》曰:“含弘广大,品物咸亨!”今观夫李巍先生画作,以《易》中此语作评,应为至确。
于2006年10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