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指少年路

古蒙仁

儿子学琴，倏忽已过了好几年。倏忽，当然是指时间过得很快；好几年，也意指已有一段时间。但到底有几年？一时也说不出来或无从算起。这种说法和算法，通常发生在为父者的身上。

事情通常是这样发生的：儿女逐渐长大，脱离了襁褓阶段，上了幼稚园——或最迟进了小学，母亲便开始着急了。要不要学点才艺，好培养他们的兴趣？人家隔壁的小毛已在学小提琴了，对面的美美也在学跳芭蕾舞了，连巷底的大雄也在学书法了。我们家的小孩怎么办？总不能一天到晚只在门口骑脚踏车，或赖在家里看卡通吧！

母亲们的着急和担忧，都是有道理的。大家有样学样，输人不输阵，再加上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普遍心理，不把儿女送去学点什么才艺，不只会觉得愧对子女，愧对自己，甚至还会愧对列祖列宗呢！

这时做父亲的便成了被咨询、被骚扰、被折磨、被勒索的对象了。学什么好呢？买不买乐器？挑哪家才艺班？还有，就是把钱拿出来缴学费……

我家也不能免俗，打从老大进幼稚园那天开始，太太便一天到晚把这几个问题挂在嘴上，没事就找我恳谈、游说一番。老实说，我对这种揠苗助长的才艺训练一向兴趣缺缺。孩子的天赋或兴趣，本来就要靠自己去发掘、寻找才能产生、建立的，胡乱塞一些东西给他们，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弄巧成拙，害了他们。因此面对太太频频施压，我的态度都不很热衷，也不明确表态，准备以拖字诀或太极拳战术混蒙过去，不了了之。

但太太也不是省油的灯，看我存心敷衍，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干脆直接找左邻右舍的妈妈们讨教去了，这些社区妈妈们个个身经百战，对社区内大大小小的才艺班都了若指掌，不但提供充分的资讯，还热心地推荐了适当的课程和老师。所以太太只和她们接头了几次，便有了完整的计划，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一为两个小孩报了名。

当我被告知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所能做的只剩下两件事——一是掏腰包，二是偶尔跑腿接送上、下课。太太的底牌一摊，我差点没应声昏倒。因为两个小兄弟参加的才艺班包括钢琴、画画、书法、珠算、英文外加空手道——照太太的说法是，智勇双全、文武合一，如此才堪为国家未来的主人翁。

于是，钢琴买了，空手道的道袍也买了，文房四宝外加水彩、算盘、油墨、ＡＢＣ课本及卡带、录音带等等，族繁不及备载，一夜之间全进了家门，虽然肥了家私，却瘦了荷包——光是一架钢琴，就去了荷包的半壁江山，经此浩劫，至今元气未复。

生米既已煮成熟饭，我只好认了，该缴的学费一毛也不能少，工作再怎么繁忙，也得抽出一点时间接送小孩上下课，以示为父者的温馨接送情。一个礼拜总有那么一、二天吧！每到下班时刻，我就特别紧张，深怕临时有突发状况需要处理，而耽误了接小孩的时间。然后快马加鞭，开了车子就往外冲。遇上塞车时，真会急出心脏病来。我也练就了飞车的本事，总能在重重的车阵中杀出重围，准时将小孩接回家里。

不过和太太比起来，我所投注的时间和心力，只是微乎其微。为了接送小孩上下学和上下课，太太真是马不停蹄，开着她那辆嘉年华，一天要在学校、家里和不同的才艺班之间进出好几趟。小孩一下拿着乐谱、一下抱着算盘、一下全副武装穿着空手道的白袍，跟在太太后面团团转，母子三人就像一组跑马灯，连停下来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可怜天下父母心，望子成龙的背后，是多少金钱、时间和心血的堆砌和耗损啊！

太太虽然乐此不疲，为了她的抉择从不曾喊累，但小孩可受不了了。几个月奔波下来，明显地看出他们出现疲态和厌倦。别的课程我不清楚，但在我经常督军的空手道班里。个头最小的老二，在众多的武林少侠之中，有几次竟然出现踢腿拉筋时打瞌睡的现象，显然诸多的才艺训练，已超出了他体力所能负荷的程度，看了确实令我心疼，与太太磋商之后，她也不再坚持，一切端视孩子学习的意愿而定。

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小孩子学才艺也多是出于好玩的心理，具有慧根、天分的毕竟不多。能够坚持下去的更属凤毛麟角。因此我便跟孩子约法三章，既然有心要学，就得拿出恒心，不能中途放弃，否则宁可不学。以免拖累自己，也拖累老爸的荷包。

孩子果然善体人意，一心为老爸的荷包着想，因此一口气停掉了空手道、画画和书法的课程。只保留钢琴和英文二项。太太虽有点失望，但对他们的选择还是颇为庆幸，因为既已买了钢琴、不再学琴的话未免太暴殄天物，何况她一直坚信，学琴的孩子不会变坏。而英文则被视为培养小孩国际观的最好手段，从小把英文学好，有助小孩早日成为世界公民，为日后的发展奠下良好的基础。

我对这种事情一向不轻易表态，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却觉得有些不忍，尤其当我看到墙上挂着他们的绘画作品，天真无邪的笔触加上五彩缤纷的颜色。可以看出他们对画画的一份喜好和创意，却因为我的警告而被迫中止学习，感觉上自己就像是个刽子手。扼杀了两个大画家的才华。

而最令我感到扼腕的，则是停掉了空手道的课。真正要我做选择的话，我宁可要他们把空手道学好，其他的暂时都可抛弃。这当然与我青少年的梦想有关。从小我对习武就极为向往，不管是柔道、空手道或剑道，都十分喜欢，一心想成为黑带高手。但因环境不许可，这个愿望一直没有达成，因此很自然地会把这个愿望转嫁到小孩身上。不辞辛苦地到道场为他们加油打气，但一年之后他们还是放弃了，希望再度落空，心里头虽老大不是滋味，但对小孩的选择还是得忍痛接受。

经过这一番取舍之后，小孩对仅剩的两个项目，倒是很懂得珍惜，也学得相当起劲。尤其是学琴，每天晚饭后，是他们固定的练琴时间。看他们正襟危坐，两只手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轻快地游走弹动时，一组一组的音符自他们的指缝婉转流泻而出。太太在厨房收拾碗筷，我则坐在玄关上系鞋带，准备外出散步。听着轻快的音符溢满家里每一个角落，心里头也会充溢着幸福的感觉。

有时散步回来，在巷口的彼端听到儿子弹琴的声音，我常会被这个琤琤淙淙的琴声吸引着，踏着这美若天籁的旋律回到家里。琴声使我们平静的家居生活，增添了一股幸福、甜蜜的感觉，也使我格外珍惜这份美好的感觉，而这些都是五十年代出生的我们这一代，在物质匮乏、精神荒芜的社会环境之下，不曾奢想过的美梦，如今能在下一代的身上实现，当然是父母们精神上的一大补偿，因此再怎么辛劳，也是值得的。有时不免会阿Ｑ般地自我解嘲，这一代的小孩真是天之骄子啊！

当然，比起我们小时候捏泥巴、打陀螺，学琴不只没那么好玩，而且还是十分辛苦的，每星期有两天他们要到老师那里报到，回到家里还要接受太太严格的督促。他们练琴时，太太便坐在旁边，手拿一根棍子，不时指指点点，稍一弹错，劈头就是一阵厉骂，有时棍子还会落在他们身上，逼得他们心惊胆战，一点也不敢疏忽、偷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许多与他们同时学琴的小孩，已半途而废，相继退出，他们还是坚持下来，琤琮的琴声因此不曾在吾家断过。小孩固然辛苦，太太其实也居功至伟，而我——自始至终，只是一个旁观者或欣赏者，只有在掏腰包付学费时，有那么一点参与的意味。

以后，在老师的安排下，太太又带着儿子转战四处，时而升级检定，时而小型发表会，每碰到这种场合，太太就比他们还紧张，这时就会拉我去助阵捧场了。我虽然不十分乐意，但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因此每次都得乖乖地跟去当观众兼鼓掌人员。在儿子上台演出时为他们拍照留念，并在下台鞠躬时努力为他们鼓掌、喝采；以免过于冷场下不了台。

在这种家长大会串的热烈场合中，我通常是最冷静的一位，家长们参与的兴致，显然比上台演出的小朋友还高——有些大家庭还阖第光临，连祖父母、姑姑、阿姨等亲朋好友都联袂出席，为他们宝贝的天才演奏家热烈捧场、上台献花。小小的演奏厅因此总是黑压压的挤满了大人的身影，而且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对每一位弹奏中的小朋友品头论足，评比一番。

我保持低调冷静，为的是便于观察这些大人的言语举止，而从中得到的趣味和喜悦，其实远甚于儿童在台上演出。小孩的天真无邪与家长们的热烈期待相映成趣，当然，大人们期待的眼神中难免有些世俗、炫耀的成份。学琴的小孩不只不会变坏，同时也是教养、身份与家世的一种表征。父母的这种动机和心态，其实都是不值得鼓励的。

我的小孩和我小时候一样，都属胆怯害羞型的，最怕在众人面前讲话或表演，上台之前总会扭捏不安，怯场失态，无法发挥原有的水准。太太经常带着他们四处登台表演，为的就是要他们克服心理障碍，建立自己的信心。但我对此并不特别在乎，因为我并不期望他们成为演奏家，只希望他们是个音乐的爱好者，自弹自唱，终身不移。

我在演奏会现场的低调，一如我对他们学琴的过程中所持的态度——依照他们各自的兴趣去发展即可。因此，他们的舞台是在自己的心中，是在家里的钢琴之前。我仍然认为，他们在家里弹的琴声最美，当我散步回来，在长长的、静谧的巷子底端，听到家里窗口流泻出来的音符，仿若天籁。

（选自台湾《中国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