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你害的

2005-04-29 00:44李欣伦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5期
关键词:恋人

李欣伦

当我说“你让我胃痛”的时候,你便成为引发肠胃痛的病源体,换言之,因为你曾做出种种伤害我的事,我的肠胃病永远不会有康复的一天。如果村上春树说的“人类在某些情况下是:只要这个人存在,就足以对某人造成伤害”足以成立,那么无须任何具体的伤害动作,单单你的存在便破坏了我胃囊的分泌黏膜。

我将所有身体不适归咎于你。都是你害的,恋人说。都是你害我消化不良,害我血压升高,害我月经失调,害我失眠,害我长痘痘,都是你。恋人对着话筒咆哮,将自身病例写成一纸告发对方背叛的罪状;或只是在背地里诅咒、并未传至对方耳里……无论你知道或不知道,当你似乎必须承担我身体病痛的所有责任时,我正从事着移动砝码的工作:将内心的伤痛重量悉数移至你的秤盘内,我的盘子空了——即使那些恼人的毛病并未因此消失——你的耳朵、心里瞬间留下沉甸甸的不舒服感觉,但这让我有种血脉贲张的快感,明明是我的身体疼痛,由于你背起所有罪名,我仿佛可以置身事外,不须为自己的身体异状负责。失恋者一直重复这样的举动,即使你完全退让或尽量将伤害减至最低,我仍惯将失序脱轨的身体宇宙视为你在我心里大爆炸后的反常现象。

即使我很清楚,由于愤怒、嫉妒,我的身体一再地发出警讯:我故意营养不均,因此消化不良;将你犯下的小错误加以扩充,让自己肾上腺急速分泌;借由自虐,达成自以为是的报复,我一刀刀将匕首扎进心口,看着血如墨汁浓浓涌出,手上满是血腥,然后我瞪着你,都是你,都是你。我逃之夭夭,你身陷囹圄,我不断自虐,让你的罪名像公路一样长。

出自各种因由,人类以不同的方式耗蚀身体,他们用顽强的信念和坚硬的石斧,在身体上进行着音调恐怖的敲打乐。李维史陀在《忧郁的热带》中便提到,北美洲的原始部族里,许多正值青春期的年轻人借由残酷的身体折磨,获取名声和社会地位。他们不携带任何食物便深入山林,赤裸裸地与猛兽、严酷的大自然搏斗,或是乘着独木舟任洋流将他带往充满未知和恐惧的世界。他们有时一连几天、几周或几个月没有好好地进食,平常只以粗糙、野生的食物果腹,甚至长期禁食,使用催吐剂让自己更形虚弱,似乎惟有透过这种仪式,才能将体内某种未曾锻铸的、稚嫩的过去吐得干干净净。除此之外,他们当中有的长期浸泡在冰水中,有的故意弄断几根手指关节。为了将自己的筋膜划破,他们将削尖的木头刺入背肌下方,在露出的木头一端绑上绳子,绳子尾端捆着重物,然后拖着重物行走。除此之外,他们经常做些看似毫无意义的事情,例如一根根地拔掉自己身上的毛发;将松树上的松针一根根除去,或是在一块石头上打洞。

他们相信将自己消耗、用罄并加以鞭打,可以与超自然力量沟通,借由表面上的自虐与自残,宣称在恍惚状态中窥得异象、听取神谕,进一步获得特殊的权力,像是兑换券一样,经过一连串的身体磨蚀,他们得以在部族中确认自己的地位。

这让我想起C。虽然没有放逐山林和洋流,她在文明的水泥丛林中故意让身体暴露在危险的环境,或者应该说,她在自己的小公寓里建造了一个诱发饥饿、呕吐、消瘦的贫瘠环境。每日除了几百西西的果汁流质之外,她的食道和肠胃几乎日夜荒芜,即使进食量极少,仍神经质似地用催吐剂将体内掏空,确定再也呕不出什么东西来之后,眼泪便决堤似地涌出。虽然没有勇气切断指关节或脚筋,细瘦的手腕却多了几道血痕。在不开灯的浴室里,她裸身浸入装满冷水的浴缸,有时念头一闪,便将脸埋入水中;但就像结婚一般,死亡也需要冲动和勇气,再说C或许并没有自杀的企图,她只是要将自己逼到生死边缘,站在生死悬崖上感觉电流般的晕眩。C精神恍惚,即使没有将自己毁灭、化成墓碑上一行名字,但也成了失魂空壳。

我也曾有过类似经验。仅以流质食物度日,无法正常排便便拚命灌肠,在这过程中尚须挨过一阵阵剧烈腹痛。高温的午后,关在密闭房间里裹着厚被,汗水流进眼睛,又从眼眶流出,头发悬着汗珠,大腿内侧也湿黏一片。突如其来地甩给自己几十下热辣辣的巴掌;撞了几十次墙便会感觉两颊和头顶的痛麻感愈加强烈,同时产生灵魂从身体剥落、分裂出来的幻觉。有一回我试着将钉书机往指头钉去,奇怪的是,眼泪流得比血水还多。

透过自虐,我们未曾在恍惚中看见天使飞来耳边透露天机,所幸也未被死神召唤。和原始部落年轻人不同的是,我们的出发点并不在于借此换取名声或权柄——在我们的文化体系里,这并不是达成这个目的的手段——与其说真能以伤痕数量兑换社会位阶,不如说我们希望召来众人的同情目光,我们借此向世人宣称:我失恋了。

这或也因此形成了失恋者自虐仪式中有趣的吊诡:虽然一心遁入水泥丛林、化身为一名鞭打躯体、灵魂的隐士,但他们不能完全脱离社会;至少不能将他人的目光水电给切断,他们需要某些人的目光支持,支撑着不乏表演性质的自虐仪式,如果失去了观众,自虐戏码无法持之以恒地天天上演。在这观众群里最关键的人物便是让失恋者沦为失恋族群的过去情人,即使他主动或被动,自虐仪式的成果展——枯瘦、恍惚和伤痕——间间断断地逼近他的耳,威胁他的视网膜,更准确地说,在失恋者的潜意识里,这场表演专为过去恋人而设计,其余的观众仅被赋予传达成果的任务。但如果你说,是过去的恋人引起这场自虐仪式则有失公允,事实上,他被迫的姿态始终鲜明,他被“握有发言权”的失恋者及其党羽逼着干下这场罪行:失恋者将枪顶住自己的太阳穴,发射,然后将过去恋人的指纹沾上枪托,那些仅听片面之词、适度关闭眼睛耳朵的“目击证人”们看着倒在血海的失恋者,瞪着恋人说,这下你完了,都是你的错。

我们常说在爱情的国度中没有对错、没有该或不该,爱上了就是爱上了。感情冲动似乎是我们尚未进化前的兽毛爪牙,远在律法、礼节、仪轨订定之前。这句话暗中区分了心理年龄与个人对情感的接纳度,当你这么说的时候,你便站在开明的一方——相较于那些坚守爱情“规章”的“保守派”而言,似乎这类说词可以将你化妆得比实际年龄稍显年轻一些。我所认识的朋友当中,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不曾说过这句话,当你向他们询问感情问题时,这句话的确适合当开场白。但对许多人来说,这只是表面上的说词罢了,属于交际礼仪应酬话的一部分,事实上他们在内心悄悄画了张评量表:谁说谎、谁背叛谁、谁最不该爱上谁、谁伤害谁最多、谁最该退让或成全、谁最该被爱欲之火烧伤……

爱情原是两人的事;或许三、四人的事吧,总之不会是“圆桌会议”形态的众人之事,除了当事者之外,其余的观众、听众虽仍有发言权,但他们所知的内容只是真相的一小块,因为在大多情形下,甚至连当事者所握有的线索只能解开部分的问题,然而,有趣的是,往往这一小块真相和线索就足以将人定罪。身为当事者之一的我,有时确实在资讯缺乏的情况下误解恋人,有时则在陈述的过程中有意地隐藏了不利于己的细节,我很清楚这些可以帮助恋人脱罪的证词,将会减轻他被舆论批判的刑期,但我不愿意说,或是在那样盛怒的情状下,理智被情感洪水吞噬了,所以我说,“如果他不那样做的话,我也不会这样”。然后我说,“全都是因为他的关系,我才变成这样。”好像对方是捏塑你的上帝之手。

我的听众——那些与我站在同一阵线、拿着枪管对准同一个敌人的心脏的同袍——听完我的片面之词后,开始揣摩我的恋人的心理图像,仿佛他是与恋人熟识多年的家庭医师,他极细密地对恋人展开心理分析,似乎显示了他比你还清楚对方的骨头形状和一年内看牙医的次数。我的听众在这一刻以多重形象出现:他是我的战友、恋人的心理医生、我的耶稣、将恋人拘捕到案的警察。如果我够诚实,我会告诉你这些听众皆是通过筛选而产生的,我当然避开了那些听完我的陈述后会指责我、敷衍我、劝阻我的听众,依据他们对感情事件的包容度与敏感度,每逢发生不同形态的情感危机和恐怖攻击,我会依照内容寻找不同体质的听众。总之,我的听众、战友兼恋人现在正坐在我的对面,隔着洋溢幸福气味的卡布其诺和蓝莓松饼,对着空气宣判恋人死刑,此刻我的内心却刮起不安的冷风,因为隐瞒了部分真实也因为听到他人对恋人的负面修辞。这即是情感的微妙与矛盾处:我可以痛骂恋人,但当朋友以维护你为前提、用同样的口吻指责恋人,你却维护起恋人来了,你说,“或许是我多想了,其实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也许是我误会他了。”你的战友不愿意就此罢手,同时怨你怎么这么容易就心软了,“反正都是他的错”,战友总结道,而我的心里充满罪恶感。

“你不要和他在一起了。”战友兼耶稣板起脸孔下令,加深了我的不安,即使上一刻的诅咒和谩骂让我的肾上腺素急速分泌,愤怒也因此获得宣泄,但这一刻的我已经从倾吐的过程中为伤口上了碘酒(同时将真相的一部分葬在语言纱布下),负面情绪渐渐退潮,爱情涨潮,将恋人的吻和两人间的种种美好冲积于此时此刻,当下的不舍与爱恋取消了一切愤怒。

记得有一次我和女友L在背地里数落你,L拿着我提供给她的一小块“真相”要我认清“事实”,她握紧我的手,“相信我,你们没有未来”,当时我也下定决心让爱情提早下档,并让L知道这一回我不再犹豫,“我会和他分手的”。我将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线,L给我一个拥抱和充满鼓励的微笑,但天知道一走出L的家门,我立刻改变心意,简直像中邪一样飙车到火车站,搭最末一班车北上找你,当时跟着我的已经不是怒气,而是强烈的爱。爱情为什么总让我们往反方向走?往理智的反方向快速奔去。

电线杆一根根后退,我带着饥饿的爱欲往时间轴前进。L和我的爱情陪审团的叮咛言犹在耳:和他在一起你太辛苦了啦;相信自己,你一定可以和他分手;你终究会度过低潮期;下一个男人会更好……但这些话才刚从脑际浮现,就立刻被火车行驶的巨大声响碾得支离破碎,你的吻和汗味从记忆之轨向我追来,勒住喉头,让我喘不过气,再也憋不住眼泪。

窗玻璃映照着异常憔悴的脸孔。即使灯光不足,仍然能从模糊的窗镜上辨出那张疲惫的脸庞。干燥蓬乱的头发。饥黄的脸。失焦,黯淡的眼。无血色的唇。绝对不会有人相信这是一张二十五岁的女子的脸。那是一张否定一切、写满不信任和绝望的脸,有什么东西垮掉了、断裂了,过去带有阳光质地的希望光彩渐渐耗尽,阴冷的负面情绪取而代之。我瞪着窗玻璃上的那张脸,发现自己好糟、好丑,好想将那样的脸像揉纸杯一般地毁弃。L说,你看看,是他把你弄得这么糟糕的。是他,让你一下老了十岁。是他,让你多了几根白头发。是他,造就了你的皱纹,黑眼圈。(原来失恋是另一种地心引力?)是他,轻易地消耗你的甜脆本质。是他,是他,他有罪。

他有罪。陪审团——那些保护我的亲爱友人——下了死亡判决。

但当我愈是专注地瞪视窗玻璃那张脸,愈是望进那张脸的瞳孔深处,心中的某部分开始消融。是人性根底的小小善良本质;情爱、怜悯、罪恶感还是什么的,在瞳孔深处擦亮火光,安静地、细细地烧了开来,烧着沮丧与愤怒、冷漠与绝望,连同那张宣判恋人下地狱的罪状,也被一种统称为“原谅”的温火化为灰烬。

我对着窗镜里那个提前衰老的二十五岁女子发呆,从赶上火车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五分钟,她的青春悄悄地死亡了一些,她的憔悴颜色则微妙地增加了一些。表面上,她是一个为情所伤的受害者,但事实上,她也是使自己陷入恶劣处境的加害者。

电线杆一根一根倒退。

有一种东西,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和肉长在一块,和小小的善良本质共生,像胎记或痣那样的存在,但它并不会在皮肤上显现或凸起,无法用肉眼、甚至显微镜追踪,它很透明,易于隐藏,尤其特别容易藏在微笑和礼貌后面。我从来就不知道自己也有这种东西,或是说,它一向被某个层面的自己掩饰得很好,微笑和礼貌将它训练成一只会鼓掌的海狮,滑溜溜的头顶还戴着七彩尖帽。尤其到了我开始上学的年纪,除了从课堂上学习三角函数、各国首都这些一辈子再也用不上的知识之外,还不自觉地从师长间的共事生态,以及与同学的相处模式中,喂养着它。准备升学联考那年,我突然发胖,同时也把它养得胖胖的。之后,即使我减重成功,它再也瘦不下来了,相反地,它的形体益加膨胀,终于变成一只痴肥的、戴着七彩尖帽的滑稽海狮。

后来我才发现,我们的世界确实由这群表演性质浓厚的海狮部队所构成。母亲对父亲说,要不是你笨手笨脚,我也不会把汤打翻。父亲对母亲说,要不是你出门动作慢吞吞,我们现在也不会塞在路上。孩子对父母说,要不是你们看电视的声音太吵,我也不会考不上好学校。父母对孩子说,要不是你一天到晚讲手机,你早就进台大了。老师在学生面前舞着教鞭,要不是你打群架,我也不会被叫到校长室。同学对同学挥动拳头,要不是你告状,我打架也不会被发现。男人对女人怒吼,要不是你乱花钱,我也不会在外面乱来;女人则尖声埋怨,要不是你在外面乱来,我也不会乱花钱。政客甲对着镜头掀动猪仔嚼食饲料般的厚厚上唇:要不是某党恶搞,我们人民不会过苦日子。政客乙不甘示弱,同样掀动被鲍鱼燕窝滋润的上唇反讥:要不是某党先前的政策方针,我们现在不会光收烂摊子就心力交瘁……

成长似乎意味着,我们开始熟练且脸不红气不喘地造着同样的句子:要不是你如何如何,我不会怎样怎样。

要不是你瞟我一眼,我不会拿西瓜刀砍你。要不是你炒我鱿鱼,我不会抢银行。要不是超商二十四小时营业,犯罪欲不会在黑夜里蠢蠢欲动。要不是你穿太少,我不会强奸你。要不是你大叫抵抗,我根本不想将你戳成破布娃娃。

要不是你,我不会说谎,也不会有眼泪,继续留长头发;我会比较慈悲,善良,健康。

在这一刻,我总觉得即使无法被救赎,也可以被原谅。然而,总有那么一刻——通常是天将亮起来的片刻,我会被一种无法言语的不安感撼醒,感觉自己的肢体末端被撕扯成毛边,微笑也起了毛球。没有观众的夜里,任性和蛮横暂时离席,有一双眼睛从什么地方直勾勾地咬住我;不是你漂亮的眼睛,不是陪审团们鼓励的眼神,而是暂时可以压过海狮圆润的身躯,像奶油香气一样美好的存在,从那个角落发出探照灯强光,逼视我的缺口,唤醒罪恶感。然后我好想吐,彻夜难眠。但是,一旦太阳出来了,新的一天带着希望的金属光来到我的窗前,无情的探射便消失无踪,让人不禁怀疑那或许是梦,然后嘲笑自己的不安和失眠。刷完牙,享用丰盛早餐,一天开始了,我梳好头发化好妆,海狮将歪了的尖帽调回正中央,我们对镜子微笑,带着对他人的咎责、对自己的宽容出门。

你不得不承认,世界运行的法则之一就是:判他人有罪,自己方能安全苟活。

我好累。沉重的头抵住窗玻璃,手指绕着镜中女孩的唇线边缘画圈圈。天快亮了。我的拳头突然充满力量,眼神由疲倦转为冷漠。我指着看起来糟糕至极的她,内心竟然没有一丝怜惜,相反地,嘴角竟泛起一抹冷笑。

你,活该。

美好的一天开始了。

我打电话给你,约你出来。

你来了。

我的喉咙很干,卡着一堆话。

瞪着你的眼睛,我不自觉地伸出手指。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2004年第1期)

·责编 廖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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