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自杀那件事

2005-04-29 00:44谢晓虹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5期

谢晓虹

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硕士研究生。曾获“大学文学奖”小说、散文双冠军,台湾《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

(一)

“离婚后的生活怎样?”一种冰冷生涩的声音突然降临像电线杆上那只灰黑的鸽子。

过了一会我才意识到是姐在对我说话。姐的脸像是突然从灰白的墙上浮现出来,但她的五官看上去那样模糊,以致我几乎无法辨认。

我接过姐递给我的一杯开水,一口饮尽。这动作令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喝一罐啤酒,轻浮的记忆酒精一样流进我的血液中。

“还好。”我终于沮丧地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回答。事实上我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曾经结婚。

然而我却接着说:“这事你怎么知道?”

姐这时的笑容像窗外的阳光一样灿烂。她伸了个懒腰。

“我自然知道,你便是这样。”

(二)

“没有,没有的事。什么时候离婚了?我们还没有结婚。”

男说这话时坐在我的对面,刚抽完一支烟。他的脸藏在菜牌后面,所以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坚定的语气令我释然。我很想记着他这时的语气,我觉得以他这样的说话方式一定可以说服姐。

“你想要嫁我,想得都疯了。我告诉你,我们还不能结婚。”

他的脸从菜牌后重新露出来时,我却又感到有点犹豫了,我不知道为何他的脸显得这样陌生。我们为什么又会再次约会?我想起我们已经许久没有见面了。

一个女侍应在他身旁走过,他拍了一下她扭动的屁股,又唤了一打啤酒。女侍应向他笑了笑。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认识。

“你的思想实在太保守了,这是什么年代,你何必老想着要结婚?”

垂在男头上的一把电风扇缓慢地转动着,生锈的扁叶在我们的上空转出一个迷迷糊糊的黄昏。我感到男的声音也在我的脑袋里不停地转动,以致我似乎只听到一种节奏,而不是一种语言。

这时一个男人推门进来,牵动了挂在门后的一串裸女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随着他步进来的是一个染了金发的女子,男向她吹了吹口哨,那个女子妩媚一笑,故意看了看我。

玻璃门重又关上,但那个裸女风铃仍微微地摆动着。

这时我看见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低着头在玻璃窗外走过。对面的电影板正在拆卸,上面画了一个伤心的女人,坐在一团灰蓝色之中。我怀疑那是女人的眼泪,但又像是颜料受潮后的痕迹。没留神间,黑衣男人已不见了,我再抬头,电影明星也不见了。剩下一个站在半空的工人,指手划脚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只是打一个招呼而已,你何必介意?”

我回头望向现在的男,他点起了第二支烟,在他吐出一口烟后,我才想到他指的是刚才那个金发女子。

我低头吸了一口酒吧特制的果汁。

“哪有人来酒吧喝这个?”男对着我摇摇头。

我知道自己展示了一个羞涩的表情,似乎就像我过去习惯的一样。

我感到我从来不懂喝酒。

(三)

“说来听听,你和丈夫怎么闹到要离婚的地步?”姐走进来便懒洋洋地坐在我家沙发上,好像我才是突然按门铃来访的不速之客。

我的头裹着一条大毛巾,水不断滴到我的肩上。浴室的水笼头仍花啦花啦地放着水。我回头走进去把它关了。

“这就是对待姐的礼貌啊!”姐的声调温柔得像一尾鱼,滑入我的耳中。我慌忙走出来,不安地看着姐。毛巾没有包好,一缕头发掉下来,撩得我的脖子痒痒的,我忍不住伸手去抓。

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又环顾了一下四周,摇了摇头:“还是这么脏,真难为了你丈夫。”

我赶紧把堆在茶几上的杂物搬开。一张照片从杂物里掉了出来,飘飘摇摇,仍旧落在茶几上。

“说吧,你们怎么会离了的?”

我不明白姐的意思。我想说我哪来一个丈夫呢?却不知为何慌张地看了一眼那掉在茶几上的照片。

姐笑了笑,会意似地捡起了它。

“原来是为了他?我早该料到了。我们早劝过你不要与这种人混。你就是偏要和我们作对。”

我不知道那帧照片拍的是谁,为什么会夹在那些杂物里。我希望姐会把它递给我,但是她却把它收进了粉红色的手袋。

“不过有什么奇怪呢,这便是你。”

姐微笑着,耳坠在发间摇摇晃晃,好像摇出了一对飞蛾,它们急速地飞向我,擦过我的耳朵。我回头看它们都飞到哪里去了,却只看见那扇仍然紧闭着的玻璃窗。不知因为玻璃久没清洗,还是快要下雨,外面是灰濛濛的一片。

我再看看姐,她那对银色的耳环已经静下来,看上去像是一对飞蛾,又像一对蝴蝶。

我想起我曾经和姐一起到后山看过蝴蝶。她说:“女孩子都应该像蝴蝶,你却像飞蛾。”她说着开心地拾起一块石头向山脚投去。石块转瞬便消失了,我看到黑洞洞的山谷里涌出一群蝴蝶,我看到那里涌出一群飞蛾,我分不清哪些是飞蛾哪些是蝴蝶。它们都扑向我,我一直向后退,直到我跌坐在地上,我发现我醒了,坐在床上,冒了一身冷汗。

我有一点头疼。

姐看来却神采飞扬。她交叠双手看着我,但更像是看着窗外那片灰暗的风景。

(四)

一只老鼠从幼稚园深绿色的大闸下钻了进去,我推开那道闸门,但已经看不到它的踪影。空荡荡的操场上只有一台静止的摇摇板。我走过去坐在摇摇板的其中一端,另一端那陈旧的红色坐板在我眼前升起,我觉得我这样爬过去,一定能通向那没有云的天空。

我想起一段往事。

事实上我不能确定那是否是一段往事。

(五)

我刚从信箱里取出一叠信件,但转眼它们已不在我手上。

我呆了一呆,回头看见男像一个奇异的雕塑突然出现在大堂里,不禁吓了一跳。我看见他手上正拿着我的信件。男随便看了一遍后便把它们扔进了垃圾箱。

“这些工作你应付不来。”

“是哪里寄来的?”我看着垃圾箱,心里有点不安。

“知道又有何用呢?反正不适合你。”男耸耸肩说。

“来吧。跟我走。”男说着把手按在我的肩上,我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向前。我不知为何想不起自己本来要到哪里去,而男很快便把我带离了我熟悉的街道,好像拐过许多弯,踏上那些根本无法辨认的岔路,渐渐我们就走进了挤迫的人群之中。

吵闹的街道上,两旁立着许多服装店,一些人伏在橱窗上,像是橱窗的一部分。橱窗里外的模特儿各以不同姿态展示令人眩目的衣饰。

男把我推进其中一间服装店,指了指挂在橱窗处的一套黄色套装衣裙。套装看上去很俗气。

男店员走上前把衣裙从模特儿的身上脱下来,模特儿雪白的身体便一览无遗。赤裸模特儿叉腰抬腮的姿态看上去非常滑稽。

店员把那套黄色衣裙递给我。

“你换上看看。”男说。

“不……”

“你害羞什么?快去换上。”

“不……”我说。说着我却发觉镜中的自己竟羞涩地微笑起来。我感到我的笑比那套套装更为俗气。

我走进光线暗淡的更衣室,解开了灰色衬衣和长裤的钮扣,它们瞬即掉在地上,萎靡像一层已经死去的皮肤。我换上那套黄色衣裙后,便重新走进明亮的陈设间。

男看着我满意地笑了起来:“这套装像是为你准备的。”

服装店四面的镜子挤满了纷乱的映像,我一时竟看不出哪一个才是自己。

(七)

酒店的床上。灰蓝色的被褥。吊灯发放着微弱的光线。我在看书。

姐在另外一张床上,脸藏在灰白的面膜下。

我把书翻过了一页,掉下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我不认识的男孩子。

姐朝那张照片看了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姐的眼睛在面膜背后闪闪发光。

我看见那时的我红着脸笑了起来。我惊讶我为何会那样做。

我记得那本书其实是姐借给我的。

(八)

我们继续在公园里行走。我觉得我们这样行走已经有一万年了。

广阔的公园里,只能听见我们的鞋与石地磨擦时发出沙沙的声响。整个早上,男的背挡去了所有的风景。他的姿态看上去那样滑稽,我总觉得他其实正牵着一只破旧的风筝在地上拖行。

“别说我没花时间陪你。”

我吓了一跳,以为哪里窜出了一条狗,幸好不是,只是男忽然转过头来。

于是我笑了笑,我觉得这个笑很有点甜蜜的意味。

男对我的笑很满意。他走向一张石凳,坐下来,又示意我坐在他的旁边。我坐下来,然后发现自己其实没想要坐,当我想再次站起来,我发现男的手已压在我的肩膀上。

这时有一群少年人在远处走过。他们朝我们这边看了看,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好像大笑起来。他们的口都张得很大,头上的树叶索索抖动,可是我听不见他们的笑声,仿佛他们的笑一冒出来便通通被蒸发掉。

我感到我的脸红了,肩上的压力令我觉得自己正挑着一袋无聊的石头。我想把它卸下,但并没有人再朝这边看。他们离去了,公园里其实也没什么风景。

男的脸这时向我涌来,我想要避开他那夸张的鼻子,然而我觉得自己好像正以鼻子迎合他的嘴唇。我闭上眼睛,感到一种难受的湿润,似乎有一条滑溜溜的,青绿色的毛虫从我的鼻尖爬到唇上。接着我嗅到一股肉类腐烂的味道,这股味道仿佛充满了公园每一个角落,以致我无处躲避。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我看到毒热的阳光在树的枝叶间闪过。这时我忽然想要呕吐。

(九)

“你打算怎样对付他?”

汗正沿着脸滴下来,我咬开了半截香肠放进嘴里。坐在对面的中年男人不知为什么在笑,我抬头看看,是姐。

“他已经结了婚。”姐提高声调又补充了一句。“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不知道姐为什么会突然到这里来。我的面快要吃完了。我看看她,又看看四周。我发现那些食客都正抬头望向我们。对面的男人仍然在笑,渐渐露出了上排牙齿,我看到他其中一只门牙是灰黑色的,镶了金色的边,仿佛是嘴里的另一个嘴巴,一并在笑。

姐是在说照片上的人吧?我想。我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别装模作样了。”姐皱起了眉头,她的表情令我想起那次她站在动物园的铁丝网前看猩猩。但我嗅不出我身上有什么异味。

“既然你已为他离了婚,便不能再沉默了。”姐忽然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声音那样亲切,我禁不住认真地看着她。

姐是在说照片上的那个人吗?他是谁?我真的记不起来,或许我真的有一个情夫,或许我真的故意在装模作样;我看看四周的人,当我的视线扫过他们,他们好像躲避机关枪的扫射那样急急把头低下。我听到苍蝇呼的一声飞过,茶匙叮叮当当地碰击茶杯,许多人在低语,我好像听到自己的名字。他们都知道这件事吗?我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如果他真的已经结了婚,我会怎样做?

姐把手收回去,笑笑看着我:“其实我哪用替你担心,像你这种人,才不会教他好过。”

真的是那样吗?我把最后一撮面送进口里,拿起桌上那块纸巾擦了擦嘴。

“即使他结了婚,我也不会教他好过的。”

我听见自己居然这样说。

(十)

两条瘦削的腿向半空伸展。我观看它们,像在冬天的道路上,抬头观看树木光秃秃的枝桠。风吹过,我期待有一片黄叶飘下来,然而,最后只有一滴汗水,落在我的脸上。我感到一阵冰凉。这时我仿佛听到窗外架起的竹棚在索索发抖。然后风过去了,一切也就平静下来。

我合上眼睛,觉得刚才那种感觉似乎已经降临我身体很多次,又似乎从未到来过。男的唇像苍蝇那样在我的额上停了一下,一个沉重的身体便离开了我。

我想像男从床上翻身下来,赤裸着上身,走到化妆台前,扭开了电灯。他拿起了放在台子上的一包烟。大概烟包是空的,所以他把它搓成一团,随手抛出窗外。我听到一个路人的大声叫骂。

这时,玻璃窗上正映着男的形像。他看着楼下微微地笑起来。于是他的影像也笑了起来。然后,他们非常亲切地相视而笑。

过了不久,响起关门的声音。

我以为男已离去,睁开双眼,却发现原来只是衣柜门给关上了。

房间的灯光照在男的面上,分明的轮廓令他看上去非常陌生。

我忘了是怎样跟随着他走上这所公寓的。我只记得我一直在跟随着一个巨大的影子,我好像习惯了在这个影子里行走。

“我爱你。”

男的声音听上去很滑稽,就像是在对另一个人说话。

我躺在床上,感到身体里空空荡荡的,仿佛一座废弃的大厦,里面有一道楼梯,有一个人沿着它一直往下走,发出响亮的脚步声。我看不到那个人的面孔。我只听到男的脚步声,他已经推门离开,我知道他正沿着公寓的梯级往下走,但我感到他其实已闯进我的体内,响亮的脚步声令我无法平静。

我走到窗前,男正在楼下走过。但他看上去不像男,而是另一个毫无意义的路人。

(十一)

我站在栏杆前。

她们曾经问我:“你站在栏杆前想什么?”

那时我继续站着,我听见自己向着前方叫了一声。

然后我便回过头去,看到她们是我的中学同学——美和瑶。

她们笑了起来,笑得非常动人,她们笑着转身向课室跑去。那时我也笑了,我想我也笑得很动人,可惜她们都没有看见。

然而我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其实我不知道我想过些什么。

我想回过头去问美和瑶,然而我发现身后只有一辆高速驶过的汽车,它驶过后,在地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车轮痕迹。那其实是数不清的车辆走过后的痕迹。

(十二)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你打算怎样对付他的妻子?”

金鱼街上的人很多。我惶恐地看看四周,发现姐正弯身打量着鱼缸里一尾鼓胀胀的鸡泡鱼。她转过头来。我看到那双眼很陌生,整张脸都很陌生,那人原来并不是姐。

“你已经查到她是谁了吧?”姐的脸赫然在我的面前出现,我看到两瓣乌亮亮的睫毛,她的眼睛眨动,长长的睫毛仿佛就要打在我的脸上。

不,我怎会知道是谁呢?我摇了摇头。

姐带着她动人的睫毛退后了一步,咧嘴笑了起来,她的牙齿像一排白亮亮的钢琴琴键,我听到那里奏出了音调迅速变动的笑声。我曾蹲在地上听姐弹奏钢琴,我看着日影在她脚下变化着,最后我抬头,琴凳早已经空空如也。我想,我永远也听不懂音乐。

“那你这是打算对付谁呢?”姐瞟了瞟我的右手。

我追随着姐的视线,看到我手里正拿着一本《凶杀大全》。我被那触目惊心的封面吓了一跳。

(十三)

我推开门便看见那个染金发的女郎和男一同坐在床上:男黝黑的手像一只巨大的蜘蛛伏在她雪白柔软的乳房上。

刚才我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走时,发现男就坐在对面街道的酒吧内。金发女郎把身体移到他的大腿上。男的手从她雪白的手臂滑至丰满的臀部,然后又消失于上衣之中。

我站在远处看着他们。很多来看电影的人喋喋地说着话从我身边经过,不时传来咭咭呱呱的笑语声,最后却只余下我独自站在电影院门外。卖叮叮糖的老头也把铁色的箱子搬到别处去了。一条甩毛的灰狗以迷惑的目光瞟着我,缓步走近,低下头来,环绕我的脚嗅了嗅,又失望地离开。

这时男便搂着那个女人走出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迎了上前,车子叭叭的响声从我身后传来。我茫然跟随他们拐入了一条窄巷。女人的高跟鞋在湿滑的地上敲出咯咯的响声。我好像被这种声音吸引着来到了一幢公寓前。公寓青绿色的外墙很耀目,我沿着一道暗绿色的楼梯往上走,蟑螂三五成群地在梯级上溜过。

最后我停在3346号房门外。我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当我扳动门柄时发现门并没有锁上。门里的男和金发女郎惊讶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看来我已惊扰了他们,而这时我想自己大概应该离去。

(十四)

车子很快驶离了市区,前面是无尽的灰白与苍绿。我看着绵延的公路,不知道姐要把车驶往哪里。我看看姐,这天她穿了一身的黑衣裙,仿佛要参加谁的葬礼。我连忙看看自己,幸好我也穿了一身灰褐色的衣服。

刚才我还没有把家门打开,姐已经在嚷:“快!你现在还在等什么?”

姐的声线令我莫名地紧张起来。

“快到房间去把布袋拖出来。”

“什么布袋……”我迅速把门关上。

姐嘿嘿地笑了起来:“你还在装什么,不就收在床下?利索点,不处理好,很快便会发出臭味。”

我疑惑着冲入房间里,发现床下果然是一个大麻布袋。我使劲把它扯出来,麻布袋里装的似乎是一个人,而麻布上还沾了好几处红色的汁液,看上去就像是血迹。我吃了一惊,不知道该怎么办。

“快把它抬下楼去。”姐的提示令我很感激。

姐托起麻布袋的一端,和我一起把麻布袋抬到大厦的停车场。姐放下布袋后,打开了车尾箱,示意我把布袋掷进去。

“到头来你还是杀了她。”坐进车箱里后,姐这样对我说。她的逼视令我想起某个美丽的小学老师。她们的问话同样令我不解。

我不明白布袋为何会在房里出现。我想起我看过的一本小说,女主角在一个月夜杀死了一个女人以后,把尸首收进了床下。那夜的月色染白了窗棂。我好像就站在那里,感到一阵寒意。或者那根本不是小说里的情节?

四周那样荒凉,我以为我们还要走很远的路,车却在我完全没有防备的时刻停了下来。我探头出窗外,这里只有长长的杂草,路旁散布着紫红色的蒲公英小花,三三两两的蜻蜒在半空里盘旋。

姐不知何时已下了车,正向我招手。姐的跟前有一架手推车,不知她是如何把布袋搬上去的。这时她转身,推着车,像我们从前去郊游那样跳跃前行。她黑色的身影仿佛在跳舞,最后没入草丛。

我赶紧推开车门。我以为我可以像姐那样轻松地前行,但我发现那些杂草交错生长,竟完全没有可以立足之地。类似铁树那样尖硬的草叶割着我的小腿,我伸手拨开那些长长的枝条,寻找早已没有了踪影的姐。

不知走了多久,我终于挣扎出了草丛。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一小片平地,红色的泥土踏上去很软。

天空不知何时已变得这样暗,在灰黑的一片里,我发现平地中央立了一棵树,再看清楚,那原来是姐。我想告诉她,站在那里很危险,因为再走几步就是悬崖。

“快!”姐说,“在这里掘一个洞,把它埋进去。”姐看来并不害怕。

(十三)

两条修长的腿穿过男人的臂弯,像分叉路那样向不同的方向伸展。风吹过,窗外的晾衣竹轻轻摇晃着。然后风过去了,一切也就平静下来。

男人吻了一下女人,从床上翻身下来。他赤裸着上身,走到化妆台前,拿起了放在台上的一包烟。

烟包是空的,男人把它搓成一团,随手抛出窗外。刚好落在下一层的檐蓬上,滚动了几下,又往下跌,打中了一个路人的背,路人抬头朝大厦大声叫骂。

男人朝路人笑了笑,作势要往窗外吐痰,路人赶紧往前走。

男人回过头来,瞟了床上的女人一眼,拿起放在椅上的衬衣,披在身上,便匆匆离去。

门关上后,女人便张开了眼睛,起床走到窗前。

男人这时在楼下走过,就像刚才的路人一样。

这出电视剧我已看过无数遍,我知道女人接着会轻轻地说一句:

“你不要后悔。”然后和水吞下一瓶安眠药。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关掉了录影机和电视荧光屏。

(十五)

雨已经停了。姐在天台上等着我。

天台湿淋淋的地上铺开了一张格子塑胶台布,就像小时候野餐时用的那一种。姐坐在上面,她的旁边放着一瓶红酒、半只切开了的烤鸡,还有一条法国面包。

姐亲切地叉起了一片鸡肉递给我,我不好意思地接过来。

“坐吧,坐着吃。”姐笑着说。

我于是把鸡肉塞进嘴里,然而那片鸡肉太大了,一时没法把它吞下。我忽然想到不应让姐就这样坐着,便含糊地叫着姐一块儿吃。

姐没有答话,笑笑开了红酒,把红色的液体倒进一个玻璃杯中。

我把红酒灌进嘴里,酒液混和了鸡肉钻入我的食道。我觉得红酒的味道很遥远,像许久以前的一段往事,又像是从未实现的一种期盼。我抬头看见太阳那样猛烈,我不知道我是否有一点晕眩,还是我已经有点醉。

“他们发现了。”

姐忽然对我说:“尸体被警方发现了。”

我呆呆地看着姐。姐这时掏出了一张报纸,报纸就像姐的手帕折叠得那样整齐。但报纸上没有白兔或花猫,我只看到一张血淋淋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具裸体女尸。我感到也许是我杀死了她,好像的确是我杀死了她。可惜我看不清楚她的样貌。

姐的面容在阳光下是那么温和:“那是说,很快便会查到你的头上。”我呆呆地抬头看她。可我应该怎样办呢?我期望她给予我一点明确的指引。

“我觉得你现在只有两条路——自首或……”姐朝栏杆的方向瞥了瞥,然后笑了起来。她永远笑得那样好看。

(十六)

男坐在床沿已经很久,他的身体仿佛已经变成房间的一部分,以致他忽然抬起头来时,我不禁吃了一惊。

“你这样太傻了。”

我坐在床上,靠着床背,感到男的话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我实在不忍心看你这样。”男说着突然抓住我的手,他的另一只手像蛇那样钻入我的的发丛中,我的头被按在他的胸口上,我看到前面一片黑暗。

“你要答应我,千万别再做这种傻事……”

我挣扎着抬起我的头,然后我看到他的脸,他的脸看上去像一堵灰黑的墙那样认真,于是我点了点头。

男擦了擦自己的脸后,便伸手来擦我的脸,但我感到他其实是把自己的泪水都涂到我脸上。我记得男从刚才进来那刻便开始流泪。我怀疑是他的眼泪太多了,以致我觉得自己好像也大哭了一场。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实在弄不清那些泪痕究竟是我的还是男的。

而男这时已穿好了外衣,他的鼻子看上去那样高傲,嘴巴的线条清晰分明,脸上好像并没有任何悲伤的痕迹。我觉得也许悲伤的那一个是我。我感到我的面上正流露出可怜的神色。

男满意地看着我,点了点头。好像终于能安心离去。

男在离开前瞥了瞥化妆台上的一瓶安眠药。我觉得那个瓶子其实是他刚放在那里的。

门眼看就要关上,而男这时再次回过头来。他幽暗的面色像一个网那样张开,围住了我眼所能及的地方。

“你要答应我,千万别……”

(十七)

据说,一直没有人找到我的尸体,然而体贴的姐仍为我起了一个坟。每一年她都打扮得那样亮丽,来到我的墓前。微风吹动墓地上枯黄的杂草,优雅的她站在我的墓前摇摇头,耳坠摇晃摇晃的,放下一束康乃馨,叹口气说:“有什么办法呢?你就是这样。”

我本来想说,我其实并不喜欢康乃馨,然而后来想想,我真的不喜欢康乃馨吗?其实我也说不上来。我只好让我的墓地一直飘扬着康乃馨的气味。

(选自香港《文学世纪》2002年第11期)

·责 编 廖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