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我胃里

2005-04-29 00:44李欣伦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5期
关键词:恋人红豆肠胃

李欣伦

E告诉我,今晨与恋人在电话中分手后,除了半杯冰红茶之外,她没有再进食。

“我感觉胃向上缩、向上吊,喉咙卡住了,丝毫没有食欲。”E哽咽地说。

我看着她扁扁的腹部,想像里头的胃囊即将萎瘪成老人薄嘴的模样。她告诉我,晚间终于感觉肚饿了,甚至略感微痛,她到百货公司地下街点了一碗猪骨拉面,只吃了三口,恶心感便像即将喷发的火山熔浆隐隐酝酿,瞬即从胃部快速上升至食道,没有味道、颜色、形状的拒斥感从体腔核心大量涌出。她夹起犹滴着汤汁的鲜嫩叉烧肉,胃部泛起一阵恶心,仿佛那是几天没倒的垃圾,她放弃地将叉烧放回碗中,试着咀嚼一小段面条,恶心感再度浮现,平日尝起来美味的面条现在被口舌排斥在外,豆芽菜也无法幸免,恶心感持续扩大,最后连熬得恰到好处、同时也是拉面精华的汤汁亦无法突破恶心感的侦察,顺利进入胃部。

E的肠胃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平日担负消化五谷、鱼肉、蔬果工作的肠胃,突然失去可资磨转的材料,于是便像失业的工人,对身体这个雇主发出强烈抗议。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恶心兵团并没有放过E,它们在胃囊里结集、部署,对身体发动一次猛烈的游击攻势,尤其当肠胃对E发出最后通牒,即她已分不清饥饿感抑或疼痛之际,即使桌上陈列着E平素喜爱的美食,当饥饿感催促她举起筷子汤匙的那一刻,同时也是她竖起白旗、再度宣告失败的时间点。恶心感抢在食欲勃起前到达高潮,食欲立刻萎缩下来,糖醋排骨、香蒜鸡腿与E之间隔着透明、巨大的垃圾山,她无奈地看着晾在桌上的美食,排骨与鸡腿也从桌上露出同情神色。

我也有类似的经验。当我们的关系陷入胶着;当你的手机显示她的来电号码;当你无奈地摊开手、抱歉地对我摇摇头说,“我们之间实在无法继续”的瞬间,恶心感立即涨潮,吞噬食欲。当时,我也常与美食、与舌头的无数情人们对峙着,但为了继续维持身体机能,同时不让辛苦料理一桌家常菜的母亲失望,仍须尽尽咀嚼的义务。但坦白说,当时所谓的进食仅是机械化的动作罢了,就像填写报税表或盖印章一样,连滑入食道的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印象,也引不起选择的兴趣,更别说是品味了。

对失恋的人来说,惟一能仔细品味的食物便是苦痛。心口上的撕裂伤不断地涌出血水,无论失恋者渴或不渴,这是他们惟一的饮料。美好的记忆一旦过了保鲜日期便开始腐烂、生蛆,但失恋者眉头都不皱一下地层层切开,省去大火快炒或热水汆烫的步骤,连杀菌的芥末酱都懒得用,就这么囫圃吞下发臭的恋人的肚脐、乳头和耳垂。失恋者退回至茹毛饮血的半人半兽时期。他们的脑里盛满发馊的记忆,过期的甜言蜜语,这些东西从脑的钵碗悄悄移至餐桌上的杯盘里,即使杯里注满樱桃酒,盘中的烤羊小排发出阵阵香气,过去的两人世界从脑际飞至食物上方,将美食裹上酸苦汁液并以文火细细煎熟,失恋者取来愤怒、嫉妒、沮丧、绝望调味,恶心感便于此时成形、壮大。你放下刀叉,再度陷入痛苦的流沙中,胃又开始紧缩、上吊,喉头立即锁紧,难怪你吞不下任何食物,因为早在进食之前,你已经吞进太多太多伤心往事。

失恋令人厌食。你好难想像你曾经在吃了一碗酸辣面后还吞了一粒鲜奶油红豆的光景。你记得,那一碗麻酱面是在永和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吃的,那天下午你们刚做完爱,像跑了十圈操场似的流了一床单的汗,胃需要大量的水分滋润和食物重量,于是你在吃完了大碗公的酸辣面后,甚至将恋人吃不完的麻酱面一并扫进胃里,眼前的皮蛋豆腐也悉数滑进你的食道,胃口之大把恋人给吓了一跳。恋人说,看不出你挺会吃的嘛。

当你开始谈一场恋爱的头几个星期,你总饿着肚子,并不完全为了瘦身,而是希望听见恋人说“你怎么吃得那么少哪”,这句话听在耳里和“你今天穿的无袖背心真适合你”一样,是一句货真价实的赞美,因为你总以为男人都喜欢胃口像小鸟啄饲料的女人。不仅和恋人共食,和一些希望能给对方留下好感的男性友人用餐,你也尽量压抑自己的食欲,让对方产生“这个女孩吃得真少”的错觉。例如你点了一碗羊肉羹面,仅将九层塔细细嚼碎,油面也只吃了四分之一碗,敷衍般地咬了几口羊肉,便放下筷子调羹,一副罹患大肠癌、胃溃疡病人或吞食困难的模样。如果是恋人,你便示意胃口较大的他——事实上你也许能吞下和他相当份量的食物——解决你的油面、羊肉和唾液。

你始终无法想像男人能够接受食量惊人、胃口极佳的女人,仿佛胃的大小已经成为脸蛋、身材之外对女人的评判标准,“我吃了水煮蛋,喝了半杯柠檬汁就饱了”的女人似乎比“我刚吃完整盘芒果冰,然后是薯条、可乐、汉堡、炸鸡和玉米蟹肉可乐饼外加两个提拉米苏”的女人来得更刺激男性的胃口。于是与恋人去吃麦当劳时,你故意忽略肠胃发出的饥饿讯号,只喝低卡的健怡可乐,在恋人怜爱眼神与关爱催逼下,你带着浓烈表演性质意味的姿态咬了咬三根疲软的炸薯条,一旦处于恋人的视线范围之外,或返家后,肠胃像在沉睡许久后睁开眼睛和张大嘴巴的兽,你将眼前搜捕到的食物统统倒进胃囊。

你挺会吃的嘛。恋人说。

虽然才短短几周,但据你评估,你们的关系已经进展到“可以在对方面前大吃大喝且保证不会吓跑对方”的程度。心情好极了,不言而喻的幸福感令你胃口大开,在返家途中经过一家面包店,里头的红豆面包向你招手,耐不住诱惑的你一手牵着恋人,一手拎着红豆面包,汗水与香气,两手都是美味的食物。

舔尽袋内的红豆泥后,你将舌头吐向恋人。

我要吃你。你说。

你沿着他的身体山水一路吃着去。就像你曾经沿路吞咽我精心布局的吃食游戏。这个点子来自“黄金传奇”之类的寻宝游戏,我布下五个关卡,每一关卡留下一纸提示,根据提示寻得下一关的地点,每一关等着你的是老板娘或店员的微笑、具象征意义的食物以及与这食物相关的文学作品摘录,于是你从离家最近的面包店出发,领了肉松面包和餐包,从咖啡馆一口饮尽冰可可,在台电大楼捷运站从W的手中接过咖哩鸡饭,于台北车站地下街的置物柜里摸出桔子,最后来到台汽北站我们惯常相拥而坐的长椅上,从我手中接过矿泉水。嘿,你记得吗?每个食物和地点惟有我俩才能理解其意涵——恋人利用暗语和密码将其他人隔离在外,我的朋友R曾以“吃卤味”象征与情人间的欢爱——除了在咖啡馆直接将可可喝完,你将所有的食物留下来,我俩便在地下街暴饮暴食起来。这便是我们跨年的方式,在所有人都挤向市政府的时候,我们关在封闭的两人世界里填满肠胃,趁天亮前把对方吞进胃里。

恋人们以“心”为感情浓度测值,“你在我心里”无形中让两人更加亲密,但应该没有人会将“你在我胃里”看成示爱用语,但事实上后者较前者更为生猛、野蛮,充分体现恋人任性的特权以及将对方占为己有的心态。前者是静态的,恋人是裱褙起来的风景,于对方心底定格;后者则呈现了进行式的动态景观。试想,“你在我胃里”之前应是一连串的料理及吞食程序,包括洗净、去皮、切割、撕咬、吸吮和咀嚼,欲望的血腥漾满室内,饱餐后两人满足地沉沉睡去。因此,与其说我们一直用心爱着恋人,不如说是用嘴唇、舌头和肠胃纪念对方。

“牛角面包代表我的胃”或许比“月亮代表我的心”更令人动容。然而,比起心这个器官,胃似乎显得粗糙和形而下,或许因为前者除了担任维持生命的重任外,还是抽象情感、知识、思想寄居的所在,但胃肠除了碾磨食物之外一无所长,尤其还牵扯到渣滓、粪便等不洁之物,因此始终无法获得恋人青睐。对恋人而言,对方是超越血肉之躯的存在——即使大部分时间你们仍在对方的身体上嬉戏和旅行——理应像保存瓷器娃娃一般锁入位置及层次较高的空间,而不是与装满牛肉面的容器为伍。一旦恋人离开,你哭丧着脸说“心好痛”、“心碎了”,不过实际上心未曾到抽搐必须按摩、突然停止必须电击的地步,也不曾从体内传出碎裂声响,它仍活活泼泼地跳动着,像勤劳的蜜蜂一样输送养分和血液,顶多——我是指抽象层面的心——帮助你写出一首动人的情诗。这时你才恍然大悟,心置身事外,甚至它好可恶地仍赖在恋人的怀抱里不愿离去,“心飞走了”、“心里都是他的影子”、“我无心做任何事”,你说,此刻在你胸口跳动的只是类似心但终究不是本质上的心的东西。真正让你感觉变化的反而是肠胃,恋人头再也不回地打开心门离开了,同时带走了你的胃口和食欲。

尤其是那些标记着恋人们情感纪年的食物,更令失恋者频频作呕。

在坠入情网之前,我们对某某餐馆或吃茶店的印象仅止于这家店的食物口感、服务品质或消费情境等。一旦谈起恋爱,除了食物和用餐气氛外,与恋人大快朵颐的细节决定了记忆的大半内容。你也许忘记了焗鲑鱼绿饭的口感和味道,但你必定记得你们为了庆祝某事而共享这道餐点。你无论如何也无法言诠巧克力螺丝里的香浓奶油和巧克力的甜,但你可以细述你们何时何地撕开面皮、沾了满嘴甜的点点滴滴。食物退为背景音乐,恋人的身影在你的想像中独舞。

哪对恋人不曾以“吃大餐”庆祝纪念日?我的许多女性友人几乎每个月都庆祝两人正式交往的纪念日,与其说爱情真值得欢呼,不如说是找个借口放纵食欲。即使如此,与恋人共享烛光与美食毕竟有别于公式化的应酬,吸引你的不独是食物香气,对方的眼神、言语也诱发食欲。《蒲公英》里的一对男女将食物作为催情的前戏工具;日本流行的“女体盛”——在沐浴后的洁净裸女身上排出豪华寿司盛宴——堪称情欲和食欲的极致展演,世间男女在满足口腹之欲的同时,也不让情欲饿坏了。

我要吃你,恋人们说。

如果将上餐馆吃大餐视作塞塞牙缝的开胃菜,恋人的身体才是当日主菜,他们在彼此身上挺有滋味地舔食奶油、起士、果酱、巧克力,仿佛对方才是世界上烘焙得最恰到好处的吐司,难怪《春膳》的作者Isabel Allende形容有魅力的男人正如“新烘出炉的面包”。爱吃面包的我终究留不住甜咸皆宜、单独吃或沾酱、夹蛋都美味的“新烘出炉的面包”。分手后别说与恋人共享情欲大餐了,对于曾经造访的餐馆、曾停留在舌尖的情感重量避之唯恐不及。过去的甜,今日的伤。

你知道在面包族裔中,我偏爱各类红豆面包,但我恋上的不完全是这只面包的内容物;红豆的象征物——熬得烂稠的爱情和相思——毋宁更吸引人,更重要的是(我一直保守这个秘密)你的吻与红豆在唇齿间的迸散有异曲同工之妙。记得我曾从北印度e-mail问你,还吃汤种的鲜奶油红豆面包么?当时我从一家日本料理店吞了一粒太甜太硬的红豆面包(但天知道我已多么满足),细细咀嚼时眼泪不禁流了下来。

你始终没回答。

这或许也是我肠胃病一直无法痊愈的缘故。时而厌食时而暴食,时而便秘时而腹泻,这种情况在我们分分合合时尤其严重,有时一整天仅吃下巴掌大的葱油饼便反胃连连,有时一餐则可吞咽三餐的分量:我曾经在两个钟头内接连吃下三颗拳头大的奶油餐包、虾仁炒饭、生鱼片寿司、甜地瓜、海鲜焗面;饮尽数碗鸡蓉南瓜浓汤和甜得令人有罪恶感的薰衣草奶茶;将水果优格和香草冰淇淋舔得干干净净后,还有气力把各色糕饼、零嘴、巧克力等括进胃里,简直像向谁报复似地大吃大喝。舌头离开了你的舌头后仿佛失魂,徒然将欲望刀叉指向食物,透过时时刻刻的撕咬、咀嚼,确认自我的存在价值。

独自一人的暴食与两人的贪食不同,恋人唤醒食欲,两双筷子在烟雾弥漫的火锅汤里进出,两人大汗淋漓,交叠的筷子仿佛肢体,共同穿刺某个欢愉的当下,指向新鲜的未来。而失恋者的暴食则令人悲哀,高喊“分手自由”和“口欲解放”后是无尽的反胃、呕吐,你再也分不清吐出来的是无法消化的面条还是回忆。

消化不良。厌食。暴食。胃痛。恶心。反胃。恋人一旦离开,我除了伤心之外,肠胃也跟着闹脾气。愤怒、沮丧、懊恼、焦虑等负面情绪透过大脑皮质扩散,连带波及植物神经系统,像无法止住的泪水一样,肠胃分泌出过多的胃酸及胃蛋白,若继续放纵自己沉浮于无法控制的负面情绪之海里,胃黏膜保护层渐渐受损,溃疡也许就潜匿在心神耗弱的黑森林里。因此,医生给予胃病患者的处方签中,除了药物治疗、饮食正常、细嚼慢咽等忠告外,还提醒患者必须放松心情,不要让伤心或神经质重创胃肠。至于我报复性强,赌气性浓的暴饮暴食(这样真能报复到谁呢?)更是加速肠胃土石流的元凶。胃壁具三层肌肉,是天生的舞蹈家,在没有音乐伴奏的大寂静中,有节奏地或强或弱收缩,同时扮演按摩师的角色,伸出无形触手搓揉、搅拌着我们吞下的食物,极富感情地把食物与胃液制成稠度均匀的食糜,然后将这团黏糊的小东西送入十二指肠里。

我们一般提及的“品尝美食”多半是指发生在口腔这个洞窟的种种欢愉,我们关注舌头如何恋上美食,细述两者交欢所掀起的高潮,似乎一旦食物离开这个秘密洞穴滑入食道后,再也不值得一提了。但事实上真正的恋爱发生于我们看不见的胃之密室,胃分泌液体舔吻、拥抱食物,最终以我们无法想像的温情将对方化为胃的拥有者——身体的一部分。也许这种爱恋方式过于野蛮和霸道,但哪一场点燃对方并意图将之烧成灰烬的恋爱不是如此呢?我在蛮横无理地刮起焚风似的爱恋后,同时一点一滴地消耗自己,就像过度饥饿的胃囊由于没有食物中和胃酸及胃蛋白容易造成黏膜的自我消化一般。失去食物,恋人的胃固然危机重重,一次踏好几条船、拥抱过剩食物的胃也没有好下场,胃壁过度扩张的结果仍是痛苦难安。

所以哪,失恋者如我、如E,分手后不仅伤心,连带伤胃。经过只能嚼食回忆、消化眼泪而无法顺利吞咽任何食物的阶段后,我们将会携手来到恐怖的暴饮暴食期。不仅亲身体验,我亦曾见识过。过去因男友喜好骨感女人而不惜挨饿的P,分手后突然像被雷击中一般毫无节制地狂吃猛喝,尤其是平日不敢碰的高热量食物统统倾入胃囊,巧克力、蛋糕、冰淇淋兴奋地转换为高数值的卡路里,而后堆积成柔软脂肪。在挖心掏肺地奉献之后,在大量消耗泪水之余,脂肪成为疲倦身体惟一的进账,不过,这时候的我们再也不计较公斤数与卡路里了,因为甜食是失恋者的最佳慰藉,它们是我们床头的熊宝宝,无条件地给你恋人再也无法提供的饱足感及安全感。

于是我们忽胖忽瘦,我们厌食暴食。爱情的模样与状态决定了体重,影响了食欲,更可怕的是它控制了胃液的分泌、收缩与扩张次数,以及胃功能的健全或失调。失去爱情,你无法咀嚼、吞咽、消化。

亲爱的,你让我胃痛。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2004年第1期)

·责编 廖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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