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坛逸民
虽然不搞什么收藏,早几年到京城,总会抽一点时间去琉璃厂逛逛。尽管明知不再如往日的风情,也不再会有拣漏的窃喜。那颇为爱好的线装古书,只有看的份,而不会有买的想。有名的潘家园也去过,只见“良渚”的玉琮,“红山”的玉龙,“商周”的青铜器满地都是,最后以三十元购一幅“启功”的对联聊慰渴慕之情而已。况且潘家园只有逢周日才有市,更由不得那么巧了,因此也便淡了此心。近日得闻报国寺也是个好去处,且多多少少,每天都有,尤其是晓得谢泳在地摊淘近代书刊,又从这尘埃满目、霉味触鼻的旧物里剥出生光雪亮的新意来,所以在十四日的近午时分轧出时间去报国寺。
对于报国寺,并不见得陌生,平日打车从前门过,自然也照过面。进出的街不大,几家吃食的摊档而已,未见出闹热来。进得东首偏门,倒有些摊了,也都是些瓷呀、玉呀、翠呀的货,懒得蹲下鉴宝。在人丛里晃晃而过,转到西边角落,见穿土黄衣服矮个子中年人正在铺的摊上有一把六角紫砂套壶,壶底有“鸣远”行书款,旁有“五福居监制”小章,垢积尘掩,竖壁上有铜丝嵌的几行草书是认不大出了。虽非古玩,倒也是个实在的旧货,他开价也不贵,二百。只是担心旅程轳辘而致破损,几番犹豫,几番讨价还价,终以一百元成交。包了几层旧报纸,用一个小布袋装好,拎着再逛。
不熟不做,这本是商道行规,只是一入场,见猎心喜,便难以把握得住,根本不懂紫砂的,居然买了把壶,不过是心里掂量着买一把粗制的新壶也不止这个价,便贸然下手了,此外更无熟虑。心里企想着的是能找几件名人手札之类物件。到得一个裹着蓝灰色羽绒衣高个子的摊前,见有一件张庚“关于中国戏剧史方面的几个问题”的手稿,几页黄澄澄的八开纸草草的毛笔字。摊主索价一百八十元,最低一百。有些迟疑,到底要不要。见边上合着另有一折,打开一看,“杂谈牡丹亭惊梦俞平伯……一九五九年北京怀仁堂戏剧讨论会上”,倒是惊艳一喜。盖早年曾对《燕知草》、《杂拌儿》痴过斗阵子,对于俞氏著作搜罗颇勤,常以未得俞氏手迹为憾。正企想之间乍然撞着,为有利于还价又不得喜形于色,只得先低头琢磨。因为这手稿上的行书不是平时所熟知的俞氏带女性气的楷体,有些疑惑。然而想俞氏在非一般场景下的讨论会上匆匆作草,当不可能静心恭然也,况且别人大可不必去作这并不值钱的假吧。我说是两件一百。推主不肯,我故欲走,摊主说:“那姓张是政协的什么官儿,名气大一点,最低一百,还有一件,不怎么有名,稍微让一点也行。”几次假意要走,摊主几次喊住退让,终以五十元得一件俞氏手稿。
逛过一摊又一摊,见有一份文革小报,顶题“念念不忘阶级斗争,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左边号着“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右侧说明“群丑图斗争彭、陆、罗、杨反革命修正主义集团筹备处宣”。有“编者按”云:“刘少奇、邓小平、陶铸等一伙是特大号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邓之流的资产阶级反动黑线由来已久,它有深刻的历史根源和阶级根源,它在社会上的流毒和影响决不能希望在一朝一夕,开几次会,写几篇文章就能彻底清除。我们务必清醒地看到这点。敌人必将完蛋,敌人不打不倒。‘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我们要把一切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把一切埋在毛主席身边的定时炸弹统统挖出来,打人十八层地狱,叫它们永世不得翻身!打倒刘、邓、陶!打倒彭、罗、杨、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下署“东方红1967年2月 22日星期三”。
倒是不期然而与历史撞了个满怀。
这小报漫画着“刘少奇、邓小平、陶铸、彭真、罗瑞卿、杨尚昆、贺龙、钱信忠、王任重、肖望东、刘澜涛、何长工、吕正操、李维汉、刘志坚、万里、李井泉、林枫、薄一波、安子文、王光美、梁必业、陈鹤桥、肖向荣、严慰冰、陆平、刘仁、蒋南翔、郑天翔、田汉、齐燕铭、周扬、夏衍、阳翰笙、林默涵、吴晗”等三十多人,其中万里与何长工扛着上坐手捏“工作队”“王牌”的邓小平的滑竿阔步走在美元飘飘的“经济主义”的道路上。薄一波与林枫则抬着刘少奇的轿,轿顶飘着“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轿身的斗方号着“我我我修养”几个字,轿栏上粘着“三自一包”的小旗,陶铸则手捧号着“保”字的朝笏,彭真举着“二月路线”,贺龙背插“老子英雄”的令旗,王光美骑着前挂“刘主席语录”的自行车,蒋南翔端着“真理面前人人平等”、“专斩左派”的铡刀。阳翰笙打着“李秀成之死”的幡,田汉着“反党”裙装戏衣举着“谢瑶环”的线装书,周扬吹“王明路线”、“国防文学”、“反对鲁迅”的大喇叭,林默涵吹“三十年代”的小喇叭,邓拓举《燕山夜话》,吴晗举《海瑞罢官》,廖沫沙举《有鬼无害》的开路牌,陆定一敲打着“实用主义、庸俗化、简单化、教育主义”的“阎王锣”已踏至悬崖口,一只乌鸦张着嘴正停在“资本主义”的指路牌上。
漫画对于这些人的神情,概括得极为简练,又作开锣、喝道、扛牌、吹喇叭、抬轿等种种行状,真是煞费苦心。——可惜了这曹营里的人才!
政治常常会演变脸的戏法,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把颠倒了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历史的落脚点固然在公道人心,只是常常以沉重的代价仅换得轻飘飘在纸片上的影迹。
以五块钱从那青年妇女的一摞中抽出,将焦黄色已脆得发酥的文革文物装入布袋,再到摊上转。有一套“龙岩寺碑妙法莲华经碑附亲友信札”的拓本,索价四百。龙岩寺碑漫漶不清,而妙法莲华经则那清正刚劲的笔势历历可扪,只是那所附信札却渺不可见,因此也就罢了。
摊已逛得不少,罕有中意的。逛兴虽未减,而猎获之意已渐退。已过一道摊,回头再目光梳一梳,见脚边壳裂皱起、灰积尘染的一本暗黄色的册页,上面乱笔涂着“抄大右派,文化部家属大院,八一八红卫兵团”,并在“含之”两字上打了大叉叉,雅致地题着“书画有情”四字的下面盖着抄的红印。翻开册页,[看山图,一九五六年可染于北京]、[江头青放柳千条,知有东风送画桡。但喜二分春色到,百花生日是今朝。曼殊大师句老舍一九五六年八月],再是陆俨少以宋人词意写的春梅,[闻鸡起舞丁酉年正月新春大吉刘海粟于北京]、[百事如意增吉祥,一九五七年二月于清波门诸乐三],画的百合与红柿。[横看蟹意静得龟年,花甲学童伯君书]、[画个搬不倒,祝君长寿星]是一个不倒翁与老寿星的合体,署“戊戌冬月森龙含之兄存念”,末页是冰心题的“书香四溢”几个大字。想想这倒是一件打上“历史烙印”的艺术品了,先问问价看。摊主是一个敞着件油污斑斑的军大衣,压着朵左高右低破绒帽,一把花白胡须的老头。他开价三百,我说一百,他不肯。走几步试试,他说商量商量。旁边的人说:“摊主回来了。”一个中年汉子嗡头嗡脑从一堆七七八八的纸堆上跨进摊,那老头问他三百卖不卖。那中年男子沉着脸:“不卖,六百也不卖。”看来,一“狠心”倒失去了个好机会喽。罢了,五百六百,也觉得手重相,虽是名家笔墨,却非他们大作,不过是应酬的率意涂抹而已,意义是有,价值不大,看来还是找自己稍微熟悉一点的古书去。石阶下有一个广东小伙子的摊上有许多册颇有宋版风范的明刻《资治通鉴》,书都已用新宣纸衬托重新装饰过,一问,至少四百块一本。倒真把收藏古本的心骇退到爪哇国去了。
棚棚屋的铺也卸下门板开起来,一个颇有点书卷气的老者的柜台上有不少名人的信函。赵朴初批阅文件的签条都有,熟识的沈锡麟先生的信也竟赫然在目。匆匆浏览了一下,一大沓中,只是对解放初期李伯钊在北京市委开的一个介绍信有点意,问他有没其他毛笔写的,如钱钟书、沈从文的,他说没有,沈从文的,至少四千。而眼前所有的,得四五百一件。如此一掂量,倒更觉得应把那本册页去买来,关键是要那中年汉子没在,只有那带点疯傻的老头子才行。摸过去一看,那中年摊主真不在。
装作不大在乎的样子,蹲身把那画册移在脚边,再低头翻翻边上一堆皱巴巴的没有装裱过的书画纸片儿。范曾!一黄冠鹅,一红脸孩儿,那抱冲斋的字着实拘谨得很,画又缺乏生气,三十元,大名家的货,假!丢过一边。再翻,[相声表演艺术家马三立,八九年春范立夫]漫画。什么价,三十。二十。二十就二十。虽然疑着,难为便宜,再找。一幅一半已断裂幸未缺失的条幅,是俞平伯先生的诗,正是那富书卷气杂柔媚女性味的楷书。[欣当革命初,年华届七旬余。新知旧学商量遍,更启琅环万卷书。周华先生存念俞平伯]的真无疑,遂提起兴来。[李白停杯直发愁,两眼不住珠泪流。此酒那能助诗兴?竟是埃赤与二欧。王复羊]漫画二十。[大款宝容斗,清贫肠半根。臧克家九三·八月十八日]臧克家的条幅,十元,还颇不上眼。难得曾为老袁题过“微流”,与新昌有一段文字因缘,也叠了;丰子恺漫画“李香莲卖画”。李香莲,不知典出何故,有点惑,于画也有点疑,三十,权当假的吧![受官商作风传染的弥勒佛,一九八一年华君武作]多少?五十。太贵!画贵点,宇便宜。三十?好,三十。旁边摊上的人对老头说:“首长,别瞎卖!”老头说:“卖了就卖了,我作主了!”[孩子哭了抱给娘,一九八一·六月于化鲤]漫画,十元。[一九七七年应林芳师傅嘱画作人]吴作人熊猫图,二十。王学仲书“松溪秋色”李白诗句条幅,十元。[春节颂语又是一个胜利的春天开始了祝愿我们的文学战线在新的一年中写出思想性、艺术性更商的作品,比已往的几年更加丰收,成就更加辉,煌,也希望我们的文艺理论和评论工作做出更好的成绩。一九八四年一月下旬姚雪垠]十元。
对于姚雪垠的字,早几年好像《东海》恭维过几句。八四年,姚该是落寞了吧,还是还有点半红呢?字是实在不见得,难得是这腔调。真是、慨然而叹。古人云诗有别才,非关学也。看来,非只诗,这打官腔说官话,似乎也别有基因,有的人,身段一出,就是这款儿。
心里搁搁动想着那中年人又横归来,叫老头子点点。一张张递过,老头子随手拈过,口唱价钿,一五一十,加起来,也不知还的价算的价最后如何。一百九十,再加刘炳森“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隶书小幅十元,满两百。团着一把书画纸片夹起那“书画有情”的册页,再问价。摊前有人帮腔:“至少六百,一千五也开价过了。”老头子似乎有点为难的神色,加,不妥;不加,也不妥。我说,原价,三百,总共五百。成交,胡乱塞入布袋内,抬腿就走。
忙忙走出报国寺,正等车,背后有人急声喊而不知呼谁,以为那中年摊主归来,悔急赶来拦。回头一看,却是曾尾随我转了大半圈的那穿大红羽绒服的青年妇人。她呢,见我转东过西出不来,便至门口来守,再三要我去她住处看看瓷器。我说我不懂瓷器,也不摘瓷器,瓷器实在太假,虽喜之奈何也惧之!早几日在杭州二百买的一个紫红釉笔筒,粉彩仙鹤牡丹纹盆,不过当甑头钵头买而已。难为她告诉我摊边砍价抬价帮腔打横的是托儿,要当心。却不过,见道其住处就在寺门东首,没几步路,审视其人,也不虞有诈,遂到那低矮的临时搭建的棚户里去。京城他处所见,均是暖气融融,此间倒“风景独好”。好在看上去,她也怡然。板床底下拖出来,纸箱里面挖出来,七缠八包,瓶瓶罐罐。居然翻出一本折角卷页的拍卖书来叫我对,说是上名堂的货。有一粉彩天球瓶,上面的人物画得颇工致,末后却有行书题诗“名园今日天气好”云云,倒是豁然醒了我。点评一二。这个自称湖北麻城的女子颔首说,以后进货倒要看仔细些。最后以二百元买了光绪青花山水盘,粉彩花鸟双连笔筒,青釉暗纹尖脚碗,聊发善心还是傻兴一下。回到职工之家,再一样一样取出摊开,那壶那盘倒也罢了,而对于册页是越鉴认越欣悦,展赏罢几件书画,更加意惬情愉。只是有些后悔,无沦真假,那范曾的也应挑一件。反正,若是假,则既已有这么多假,何妨再多一假。如此一转念,倒有些怅怅了。
下午去东城访人后回程,算算还有时间宽余,想想还是再顾报国寺。不料这挂耳机披黄黄长发不像出租车司机的的姐,居然不知报国寺在何方。听她在手机里问熟人,“菜百”什么云云,她恍然地对我说:“你说菜百门口就得了。”我惑然问“菜百”?她道“菜市口百货商店”。京城的出租司机特能侃,自称是半个新华社,说得像亲历历史现场报道一样的小道消息特多。早几年,常能碰到有强烈愿望将话匣子倾倒给你不说不足以见其驾驶以外更有高明之处的哥们,近两年倒少了,一直纳闷,哑谜儿至今未破。官场政治不谈,说生活上的话题,他们也总是挺有感慨挺能感悟。头一日打东二环也从报国寺门前过,那哥们的调儿腔儿特像侯跃华。聊着聊着,这的姐蹦出话来:“紧紧张张也过一辈子,潇潇洒洒也过一辈子。”“一天到晚只知拉钱,不知道什么叫享受生活,那算是白活喽。人吗……”嗨哟,用句调调儿是“很受教育”了。这倒是古董以外的收获哉。
忙忙地再去找那老头儿的摊,那地面早已光光净净,连一些常摊也在打烊收工了。便就折出来。原来在寺门边见过一口天青色官窑模样的小碗,蹩过去看看,摊在而货已不见。而那一开始买过一把紫砂壶的摊上又有一把紫铜双提梁十二生肖紫砂壶。他竟认出我来,老买主,尽便宜一百二。我意最高八十。他脸无酒色而一口酒气地说;“上午有朋友进账三百,一高兴请我喝酒了,不多,才一瓶小二,算你便宜了,一百一。”我的心理价位是八十,也便转开。见一对夫妻两老在收的摊上有个水晶鼻烟壶,双层内画,那山水的景致似游黄山似在黄坛,正惬我意,再加水晶的莹澈真是一片冰心在玉壶,把玩把玩,便有些难以释手。摊主开价四百,只得有些不舍地开步。有好都能累此生!喟然矣。
那紫砂壶的摊主再来叫了,心想既已买过一把,不差再买,又过去。却见另外摊上有把四竹镂空贴花壶,民国十六年,民初仿康熙的物事,倒也可意。几个会合,以一百八十元成交。“要回家过年喽,要回家过年喽”的帮腔中以二百买了那水晶鼻烟壶。真想退场之际,那汉子也以八十元把十二生肖壶让给我。正包呀提呀间,便有五六个青年后生手揣鼻烟壶围过来,有个更是近身道:“大哥,可怜可怜我,买了好让我回家过年。”看来,我也成了黄会忠买墨盘哉,分开他们,拔脚便走。
如此想来,上午所拣的画儿册儿在我这乡下人看来以为是宝儿贝儿,而在京城,不过是纸儿片儿。这故事谈兴未尽的若干天后,有高人对我说,做假已是一个大产业,流水线式的,成本很低。看来得添上一句歇后语“古董摊上的货——当不得真”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