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贻斌
香泥,顾名思义,是一种带香味的泥巴。呈灰白色,细腻,光滑,可是浸水之后,居然渐渐地变成红色。可治多种疾病。产地保密,故世人知之甚少。
——题记
1
我知道世上有香泥,纯属意外。
我当然在多年之前就听说过有香稻的,那是在我的家乡,而且仅仅只有那十来亩田出产香稻。我也品尝过,初看起来,与一般的稻米并无什么差别,但煮熟之后,将锅盖一揭,天哪,饭粒油亮油亮,香气扑鼻,一股股直往你的肺腑里钻,叫你真是舍不得吞下它们。我弄不懂,为什么只有那十来亩田能够出产?而哪怕就是紧紧地贴近它们的那些水田,却不能够出产呢?
老农告诉我,这是因为水土所致。
而香泥呢?的确没有听说过的。
2
因为感情上的重大挫折,我决定外出走走,没有目标,也不告诉任何一地的朋友和熟悉的人,走到哪里算哪里。我要让大自然的清风扫荡我心中的痛苦,我要在绿水青山之中,忘掉我与她相互之间带来的巨大折磨。
我一路行走,也不坐车,我尽量地避开城市,哪怕是小小的县城和乡镇。我只在山水之间随意地穿行。吃睡也都在农人的家里。他们若问我是来做什么的,我说,我只是想看看山水而已。他们一律疑惑地望着我,不明白我独自一人在山水之间转来转去的有什么意思。有些警惕性很高的人,还以为我是个逃犯。
半个月之后,我来到了一处山脉,山上的参天大树郁郁葱葱,河流清澈无比。这令我感到惊讶。因为我所到之处,山上的树木被破坏得非常厉害,开煤窑的,开金属矿的,轰隆隆的炮声残酷地将原本满目的绿色像剃了个光头,裸露出一片片泥土和犬牙交错的石块,实在是惨不忍睹。而河流呢,也污染得不成样子,不是一片弥漫着臭气的黑色,就是一片充斥着铁腥昧的褐色,像两条巨大的毒蛇死死地缠着大地,让人触目惊心。
所以,当我看到这个尚未被破坏的一片青山绿水时,心里顿时兴奋起来。想不到在我所见过的净土,竟然还有这么一片没有被人糟蹋的净土。它像一个美丽的处女,守护着自己的贞洁。我真是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了,我是不是来到了梦境之中?于是,我沿着山脚一直慢慢地走着,鸟类在林中不停地鸣叫,那声音晶莹透亮,像一眼见底的河水。我兴味盎然,走一阵,便要情不自禁地赞叹一阵。
但是,走着走着,我不禁又疑惑重重。因为这片山水,离那些零零碎碎的村子并不很远,要说破坏它们是一件极其容易的事情。一路上,我就看到过的,大凡有村庄的地方,山林的砍伐是非常严重的,难道说,这里的人有了不同寻常的保护意识么?
其实,当我经过离那片山水最近的一个村子,准备要去这里看看时,那些农人就用很有意味的眼光看着我,像看着一个奇怪的来客,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就你一个去?
我肯定地说,是的。
他们围观着我,好像在检查我所带的东西。我没有枪,也没有刀子,甚至一点防身的器具也不曾携带。我只是来看看山水的,我携带那些东西做什么呢?我只不过带了一个装了衣物的挎包而已。他们便相互之间神秘而恐慌地笑了笑,想对我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多了一个心思,我决心弄清楚这其中的奥秘再去不迟。在村子的外面,我恰巧碰到了一个行色匆忙的中年男子,我笑着打了个招呼,并挡住了他,递给他一根烟,想从他的嘴里套出一点其中的内幕。
中年男子像没有抽过烟似的,颤颤地接过烟,激动地猛抽了几口,听说我要去看看那片山水,突然脸色大变,怔怔地看着我,紧张地问,就你一个去?
我肯定地说,是的。
男子轻轻地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好像很害怕我似的,然后便慌慌张张地走开了。
这其中有什么鬼?
这无疑地挑逗起了我的好奇心,同时,也加重了我的疑虑。村里的人,一律是这样的讳莫如深,难道说,我将要去的那片山水之中,真的有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吗?是人间罕见的怪物,还是嗜血成癖的猛兽?
想到这里,望着寂静无人的山水,我突然觉得这里充满了阴森森凉沁沁的气氛,而且老是担心那茂密的黑黢黢的树林中,倏然会奔出吓人的怪物或野兽来,将我不是吓个半死,便是将我瞬刻之间撕个粉碎。即便是那顺着山脚流淌的河流,看起来水波不惊,非常的温顺,水底下却也似乎隐藏着一头巨大的水怪,趁我稍有不防,便会猛然蹿出水面,张开血盆大口,向我一跃而来,然后一口将我吞噬。
于是,我真的产生了一种莫明其妙的恐惧,我后悔没有带上一把刀子,万一碰上了紧急情况,可做防身之用。我认为农人们决不是在骗我,他们不会眼睁睁地漠然地看着我去送死,但好像又出于某种不便言说的苦衷,仅仅是好心地用紧张的神色,来对我做出小小的提醒。
我想往回走,离开这一片令人赏心悦目的地方,因为我在生活中还不至于绝望,不至于就这样白白地去送死。即使是因为感情—上的问题令我痛苦不堪,也不至于去让怪物或猛兽无情地吞噬。但是,我又舍不得离开这里,这里的山水,的确让我发现了一片崭新的天地,如果不去看看,也许是一辈子的遗憾。
我就是这样的没有出息,矛盾重重。我在山脚下不停地徘徊。但是,这美妙的山水又是那样强烈地诱惑着我,像一个神秘的年轻漂亮的女人站在我的前面,让我难以返回。
最后,我还是决心已定,我想,即使是出现了什么罕见的怪物或吓人的野兽,我也要亲眼看看到底是一回什么样的事情,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直让附近的农人谈虎色变呢?我即使死了,也要死个心甘情愿。肯定是由于这种好奇心,鼓动了我的莫大的勇气。
于是,我朝山上走去。
3
树林的繁密,真是让人惊叹。而阴风嗖嗖不由地让我感到一阵阵凉意。我彷佛来到了一个阴凉的世界。棕色的松鼠在调皮地蹦上蹦下,用惊讶的目光在打量我。而色彩斑斓的野鸡,则一只只像高傲的公主一样,在旁若无人地散步。许多的鸟,在追随着我,围着我上下翻飞,似乎企图从我的挎包里叼出可口的吃食来。那多年来存积的枯叶,厚厚的,像一床铺在地上的巨大的棕黑色的被子,湿润而富有弹性。地上爬满了粗细不一的骄傲的藤蔓,它们不时地毫无道理地绊着我的脚。
我独自走着走着,心中的胆怯竟然渐渐地消失了,于是,我便暗暗地嘲笑起那些胆小的农人,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谈虎色变。到目前为止,我碰到了什么狰狞的怪物和可怕的野兽了吗?
没有。
这时,我看见山腰上出现了一层层青色的岩石,而一层层的岩石之间,好像夹杂着一层泥土,我甚至隐约地闻到了淡淡的香气。我觉得十分奇怪,这香气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是花的香气吗?好像不是。岩石显得十分的突兀,那是惟一没有生长树木的地方,与这满山的茂密的树林显得不甚和谐。
我觉得奇怪,便想走过去看看。
刚要接近那一片岩石,有个像人形的怪物,突然像从天而降,出现在岩石上,发出声嘶力竭的怪叫声,在天地之间乍然响起,我不由心惊胆战,浑身发抖。心想,这山里果然有吓人的怪物。我想拔腿便跑,转身时,又不甘心,倒要看看这个怪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便鼓起巨大的勇气,静静地站在原地,仔细地仰看它。
那个怪物赤身裸体,一身是红色的,无毛,却又不像是皮肤,好像是在皮肤上长了一层什么东西,那皱褶的层次非常明显,而头上,竟然还长着两只长长的类似牛角的弯角,嘴角伸出两颗雪白的獠牙,而五官却非常模糊,嘴巴和鼻子几乎看不出来,惟有眼睛,像两粒细小的黄豆,怪物的双手伴随着尖锐的叫喊,在空中不断地舞动着。
这的确让形单影只的我毛骨悚然。身上的冷汗,从背脊骨上汩汩地流下来,顿时湿透了我的衣裤。我在一些恐怖影片中看到的那样的镜头,没有想到在现实生活中它居然出现了。我这才明白农人们为什么那样地惊慌和害怕。
但我发现它并没有从岩石上跳下来,要直取我的性命,它只是站在岩石上张牙舞爪地威胁我,好像在有意地留给我逃跑的时间。我鼓起了巨大的勇气,没有后退,仰着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它,倒看它下一步会怎样地对付我。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那红色的怪物吼叫着,大概是见我并不害怕,吼了一阵之后,便莫明其妙地消失了。
我顿时有了一种胜利的感觉,决心探它一个水落石出。到底是鬼怕人啊。于是,我朝那岩石走去。我尽可能地轻轻地走,不发出任何的响声。这时,我感觉到一种淡淡的香气越来越离我近了,香气也渐渐地由淡而浓。当我终于来到了那一片岩石面前时,我发现那香气竟然是从岩石上发出来的。我于是将鼻子凑上去,岩石上并没有香气,这真是很奇怪了。我伸出手抚摸着岩石,岩石很坚硬,与我以前看到的岩石并无什么两样。
这时,我从岩石之间的一层灰白色的泥土里,拈起一点稀软软的泥,放近鼻子一闻,天娜,香气居然是从泥土里散发出来的。我在怀疑我的嗅觉是否发生了问题。这真是碰到稀奇的事了。
好奇心便更加地高涨起来。
我沿着岩石慢慢地绕过去,心里还是非常紧张的,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够将这桩奇怪的事情查清,一旦查清,这个世界上将会爆出重大的新闻。
岩石的形状是一个椭圆形,有很长的直径距离,我一边走,一边看着。当我绕过牛个圆周,来到岩石的后边时,更为奇怪的事情出现了,岩石脚下竟然有一个很大的洞。
我想,那个怪物是不是就躲藏在这个岩洞里呢?
我看了看我的后面,后面是茂密的树林,灌木丛丛,如果那个怪物从岩洞里冲出来,我以便逃跑。也就是说,我要看好我逃跑的退路。
这时,我既激动又万分的紧张,我走到洞口前面,朝里面叫喊,喂,出来吧,你用不着怕我,我也用不着怕你,我知道你是一个人,我只是偶然上这里来看看的。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就把这个怪物看成了一个人,这简直有点莫明其妙。我大喊了一阵,洞里没有回音,也不见那个怪物张牙舞爪地走出来。我便壮起胆子,打燃打火机,慢慢地朝洞里走去。一进到了洞里,我发现洞里充满了人的气息,并没有那么可怕,而且还充满了那种淡淡的香气。
洞里面很大,越往里面走,空气就越来越凉爽。当我一步步地走到深处时,我陡地吓坏了,不由得惊叫一声,手里的打火机叭地掉落在地,整个世界顿时一片漆黑。因为我刚才看到了那个红色的怪物,它是坐在地上的,也在一动不动地默默地看着我,并没有伤害我的意思。它头上的长角和长长的牙齿已经取了下来。
我不想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赶紧弯下腰,在地上摸索,摸了好一阵,也没有摸到打火机。
这时,洞里发出了一声微响,然后灯火亮了起来。
我不由一怔。
我看见那盏油灯就摆在那个怪物的身边,我正想问,怪物却说话了,你不必害怕,来坐坐吧。声音嘶哑而苍老,在巨大的洞口中,发出嗡嗡的声音。
天哪,这个怪物竟然是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由深深地透了口气,一颗悬得老高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我发现洞壁脚下,摆着用石头垒起来的灶,灶边堆着一摊枯枝叶,还有铁锅和碗筷。
我将打火机捡起来,慢慢地向他走去,小心地坐在他身边。我闻到了从他身上发出的那种泥土的香气,再仔细一看,他的身上原来涂满了一层泥巴。我已经有了预感,这个悬而又悬的迷案,一定会在我的手里水落石出。
我拿出烟,递给他一根,并帮他打燃火。问,老人家,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没有回答我,猛猛地抽了一阵烟。突然想起了什么,便起身来,跳到不远的一个水池里,一阵洗刷,不一会,便走了出来,此时,他身上的红色没有了。他好像有点羞涩,用毛巾擦干了身上的水珠之后,便马上将衣服穿好,那衣服也不怎么破烂,像一般农民的装束,然后,坐了下来,说,我跟你没有区别吧?
没有,没有。我忙说。
仔细打量,这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皮肤很白,脸上泛起了许多的老年斑,也很瘦,他的眼睛里却发出很亮的光芒,有一种刺人的感觉,但他是个和蔼的老人。这跟我先看到的凶猛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我又递去一根烟,给他点上火,继续问,老人家,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老人半天没有说话,默默地抽着烟,油灯侧侧地亮着,不时地发出叭叭响声,他的脸一半沉在阴影之中。我耐心地等待着,我预感到,将有一个世上少有的故事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老人的脸上这时慢慢地泛起了痛苦的神色,他深深地叹息道,唉,谁愿意这样呢?我又不是发疯了。可是,人家都疯了。唉,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从前啊,有个小孩,在他从小起,他的父亲——一个乡村的饱学之士,就教他认字,还绐他讲过天人合一的道理,还解释说,那是人与自然的最高的境界。这个小孩开始还似懂非懂,随着年龄的增大,他渐渐地懂得了这个道理。他的父亲临死之前,居然什么话也没有说,不担心儿子的婚事,更不叫儿子一定要接起家族的香火,只问他懂不懂得天人合一的道理了,他回答说懂得了,他的父亲这才落了气。到了1958年,这个还没有成家的男人看到村里的人,上山疯狂地砍伐树木,然后把树木塞进丁炼钢炉里,他们把一座座大山砍得惨不忍睹,伤痕累累。他就想,这种做法,肯定是与天人合一不符的。眼看着许多的山林渐渐地被毁掉了,他心里痛苦得很。当时,只剩下了这一片大山林还来不及砍伐。他就想,如果再不想个办法,连最后的这座山也保不住了,那么,这方圆几十里就再也看不到树林了。他开始试图阻止过他们这种愚蠢的做法,可是谁听他的呢?人们还以为他是在讲疯话呢。队里甚至还批斗他,打他,他的一根肋骨也被人打断了,人们纷纷指责他是大跃进的绊脚石。可是,这个男人的脾气就是倔,就是不低头,人家打他也罢,批他也罢,他心里其实并不服气,他坚持认为自己是对的,他忍辱负重,竟敢给他们讲天人合一的道理,结果却招来一片嘲笑声,说他肯定是疯了,因为连个婆娘也讨不进来,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他不肯上山砍树,他们便押着他上山,逼着他挥着斧头砍树,他却死活也不愿意,他们便用枯藤狠狠地抽打他,硬是要逼他砍。他倒在地上,叶身被抽得伤痕斑斑。后来,他终于答应砍树了。他颤颤巍巍地扶着树站了起来,然后拿起斧头,高高地扬起,突然充满痛苦地吼叫一声,锋利的斧头飞快地砍了下去。人们却感到奇怪,因为大树上居然没有一道斧头的痕迹,可是这个男人却噗地倒在了地上,鲜血哗哗地从他的腿上流了下来,他宁可砍伤自己的腿,也不愿意伤着大树。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能阻止疯狂了的人们。他真是无可奈何。在他养伤的日子里,他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人们从古到今不是都害怕鬼吗?那我何不扮装成一个鬼来吓吓他们?如果能够让他们害怕一天,这座山林就能够完整地存在一天。于是,等到他的腿伤完全好了之后,这个人就突然悄悄地从村里奇怪地消失了,他藏到了这座大山里,他反正是一个人,也没有亲人来挂牵他,他也用不着挂牵亲人。村里的人,都以为他是因为害怕批斗和挨打逃跑了,也有人认为他肯定是疯掉了,四处流浪。
老人抽了一口烟,继续说,好像这座大山的确需要他来保护,还给他留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天然的岩洞,意想不到的是,这岩石里面竟然有一种香泥。于是,他见有人来砍伐了,便赶紧用香泥涂满了一身,连脸上也不例外,又捡来了死去的野牛的角安在头上,将死去了的野猪的牙齿安在嘴上,然后赤身裸体地走出来,嘴里故意发出一种歇斯底里的怪叫声,以此来吓走那些不怀好意的人。这一招,也的确起了巨大的威慑作用。那些人曾经来过几回,都吓得再也不敢来了,因为有个人当场就被吓死了,从那以后,他们再也不敢来砍树了,即使是不砍树,也不敢来这座山上了,他们都认为这座山上有鬼,谁也不敢拿生命来开玩笑了。唉,谁知一晃,就是四十多年了啊。不过,值得这个人感到欣慰的是,他到底保住了这一片山水。
我大吃一惊,怔怔地看着老人,简直是目瞪口呆。老人竟然就是用这种特殊的手段,来暗暗地保护这片山林的。如果我向世人说出来,有谁会相信我呢?
我问,那你今天为什么要放弃自己多年来扮装的面具?你难道就不担心我说出去吗?
他说,我见你是一个人,也不带着斧头之类的工具,而且,也不像本地人,于是,我就有意地让你来,我也想跟你说说心里的担忧啊,你想想,我如果死去了,由谁来继续保护这片山林呢?我不可能永久地守护着它们呀,我总是会死去的,可是……我又不愿意让它们毁于人们的斧头之下。老人的脸上泛出一片黯然和忧虑,久久地望着我。
可是,我不敢承接老人的那种充满期待的目光,他显然是想让我来接他的班。一时,我默默无言,因为我无法回答老人这个严肃的问题,我也更没有勇气来接替他。我明白我还会回到我所在的那个喧嚣的城市的,永远地在那里生活,直至默默无闻地死去。
老人这时站起来,说,走,我们去外面看看。
于是,我跟随他走了出来。
4
走出山洞,老人便指着那些高大的树林说,你看,这些树长得多么精神啊,我是看着它们一天天长成这样的。
我却充满疑惑地问,老人家,你几十年都没有跟人说过话了,为什么还能够说得这样好?
老人这时呵呵呵地笑起来,你一定会感到十分奇怪吧?其实,我后来也感到了这是一个问题,如果年年月月不说话,那将会失去说话的能力。于是,我就天天跟它们说话,不停地说。这些树也乖得很,总是默默地听我说,我滔滔不绝地说完了,它们就不断地点头。
接着,老人朝着树林深处哦哦哦地大叫了几声,不一会,只见一群野物争先恐后地从茂盛的树林和草丛里跑了出来,有野鸡,有野山羊,有麂于,有野兔,它们欢快地叫着,围绕着老人,根本不理睬我,也不害怕我,哦,这里就是它们的快乐的天堂。老人笑逐颜开,蹲下来,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它们。
我惊讶不已,说,老人家,它们都跟你熟悉了?
老人哈哈大笑,说,熟悉了,早就熟悉了,不、然它们哪里会听我的命令?这很有意思吧?
我愉快地说,真是太有意思了。
这时,老人好像生怕冷落了我,于是又峨哦哦地叫了几声,这些野物突然就撒腿跑开了,飞快地消失在树林里了。
我问,老人家,这大山里恐怕还有老虎吧?
怎么没有呢?老人肯定地说,当然有啊,可是,它们就没有这样听话了,凭我叫一声就会来的,它们调皮一些。不过,有好几回,我锤觉了,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抚摸我的脸,从梦中惊醒一看,天啊,原来是一只老虎,我心里非常紧张,一动也不敢动,可是也怪,它并没有想咬我的意思,见我醒来了,然后就慢慢地走出去了。
老人望着那些摇晃着的草丛,意犹未尽地笑了笑。紧接着,他又带我来到了岩石的另一边,我的眼睛不由得豁然一亮,老人居然在这里开出了一片菜地,有南瓜冬瓜丝瓜辣椒,一派生机盎然。菜地的旁边,还用树枝围了一个围子,里面养了一群鸡。
老人解释说,这些菜都是我上山时带来的种子。
我问,老人家,这些鸡以及油盐米从哪里来?
老人解释说,这不是太简单了吗?这大山里处处是宝啊,当然,我是绝对不会去捕捉那些野物的,可是,我认识药材啊,比如说,芍药,当归,黄芪……多得很,我无事了,就去采药,然后每月下山一次,卖给人家。
那你不会被人家发现吗?我问。
我哪里会这样蠢呢?我采的药材都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离这里大约有百十里山路,那里与我所在的村子的方向是相反的,村里的人也绝对不会去那个地方的,我可以在小镇上买回来我所需要的东西,你想,我一个人,又需要多少呢?
哦,原来如此。
我又问,万一山下的人,趁你下山的时候来砍树了呢?
老人家解释说,这人的胆子其实也小得很的,自从那年吓死了一个人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来了,但是,我还是不放心哪,说不定这些人哪天又发疯了,你说怎么办?
老人家又说,一个人在这里只是孤单了一点,不然也没有什么,我本来也想过,从远处带一个女人上山来做老婆,但又担心人家受不了这份寂寞,而且,也害怕她以后会将我的秘密说出去,那岂不是坏了大事?所以,不如干脆一个人。哎,我给你说,你不是看见了那香泥吗?真是奇怪得很,我本来一身的伤痛,又有风湿病,来到这里之后,用香泥在身上涂了之后,竟然就好了。
我说,哦,当真有这么神奇吗?老人家,这香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嘞,如果将它们开发出来,让许许多多有风湿病的人来这里治疗,不是很好的吗?
老人却坚决反对我的说法,而且他脸上有了怒气,愤愤地说,你不要乱说,你懂什么?一旦来了许多的人,还会有这样的青山绿水么?我看连这点香泥也会被人糟蹋的。
我觉得老人家的话说得很有道理,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老人似乎害怕我说出去,便警告我说,后生,这一切的秘密,你知道就可以了,不必再告诉别人,这道理,我想你也是明白的。
我庄重地点点头。
5
我感慨万千,觉得这个老人的确非常了不起,在我们的生活中,有谁会拿自己的一生,来保护这座山林呢?而且居然还是用这种奇特的方式?更为令人感叹的是,四十多年来,竟然没有让人发觉!
老人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说,你大概饿了吧?等我来搞饭菜,你吃吃我种的莱。说罢,老人从菜地里扯下一条丝瓜,还有一些辣椒,然后,就去鸡围子里捉鸡。我坚决不答应,让他把鸡放了,老人说,你这么远来,吃只鸡算什么呢?
我劝他,老人家,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老人也就没有再坚持了,便说,那好吧,就依了你的。说罢,拿起丝瓜和辣椒,在岩石脚下的山泉水里洗了洗,慢慢地走进洞里去了。那山泉水清澈见底,无声地向山下流去,发出丁冬的声音,简直像一串串动听的音乐。我情不自禁地将手伸了进去,冰凉冰凉的,我掬起一捧水,义让它们从手的缝隙中晶莹地漏了下去。
然后我坐在洞口,望着这寂静的山林,好像在做梦一样。我根本想不到,在我的一生之中,居然还会有这种奇特的经历。
没过多久,我便听见老人在喊,进来吃饭。
我站起来,走进洞里,老人将饭莱已经摆好了。一碗丝瓜,一碗辣椒炒腊肉。
老人不好意思地搓着双手,说,委屈你了。
他拿出一壶酒,问我喝不喝几口,我说,我只能意思一下。老人也不勉强,让我喝了一口,我知道这是乡下蒸的米酒,味道的确不错的,很纯正。饭菜也很好吃,尤其是那丝瓜和辣椒,新鲜得真是妙不可言,我所在的那个城市,是绝对吃不到的,那些菜是用农药淋大的。
吃罢饭,我想离开老人了,离开这座大山。当我流露出这个意思的时候,老人却硬要留我睡一晚。他感叹地说,四十多年了,在大山里能够与你这样在一起,我还是第一次,因为在别人的面前——比如我去百十里外的地方买东西——我是一个不明身份的人,而在山下那些人的眼里,他用下巴朝山脚指了指,我又是一个鬼。
我还能够说什么呢?我还有什么理由推托呢?一个老人,四十多年来,用自己的智慧和生命孤独地坚守在这坐山上,我陪他一晚又算什么?
我答应了他。
老人嘿嘿地高兴起来,接着让我给他说说城里的事情。他听得眼睛一眨一眨的,像一个充满了好奇心的孩子。他不时地从嘴里抽出旱烟杆,激动地说,真的啊?真的啊?难道说有这样的事情么?
昏黄的油灯在洞里静静地燃烧着,我和老人坐在他的地铺上,安静地说着话。地铺全是用树叶铺成的,树叶的上面铺着毯子,很柔软。我仿佛置身于一个遥远而古老的童话之中。洞里发出嗡嗡的回声,好像是岁月沧桑的印证。
世界万籁俱静,连树林中的鸟也进入了梦乡,不时,倒有野物的一两声短暂的呼喊,倒反衬出了这世界的宁静。
老人突然问我,你怎么一个人来到了这里?
我将我的想法对他说了。
老人看着我,说,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了吧?
面对这个老人,我不想再隐瞒什么,于是就如实地说了。
老人长长地哦了一声,是这样啊。又劝我,过去了就过去了,也不必想得太多了。再说,你如果没有这种事情,你就不会出来走走,也就不会到这山里来,我们是有缘分啊。
我点点头,同意他的说法。
我和老人一直谈到很晚很晚,然后,老人善解人意地说,我看你是累了,睡吧。
我静静地躺在老人的身边,按照山下人的说法,我是躺在了怪物的身边。可是,我却觉得这是一个多么好的老人啊。他为了自己的信念,一直在默默无闻地坚持着,居然没有丝毫动摇。
没多久,我身边就响起了一阵阵的鼾声。
6
第二天早晨,林中热闹的鸟叫声,叽叽喳喳地将我吵醒了。我睁开眼睛看看身边,老人已不在了。我立即爬起来穿好衣服,走出洞子,看见老人坐在洞口边,抽着烟,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一片树林。我陡地发现他的气色很差,一点也不像昨天那样的精神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便小心地问,老人家,你没事吧?
老人摇摇头说,没事的。
然后,老人叫我也坐下来,他侧过脸,用一双浑浊的眼睛静静地盯着我,我觉得那里面有一种召唤,一种期待,一种希望。可是,我心里却有一点慌乱,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地看着我。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老人久久地看了我之后,突然站起来,从衣服里飞快地拿出一点黑色的东西,然后猛地往嘴里一塞。
我本来也不在意的,不过,没多久,只见老人的脸色突然变紫了,浑身发抖,痛苦的眼睛一直看着我,然后,便噗地倒在了地上。
我惊惶失措地大喊,老人家,你怎么啦?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答我,一个字也没有说,嘴唇不断地颤动着,只是眼睛一直盯着我,好像在等待着我的点头。我知道,每当一个临死的人,不得到他所期望的回答,他是绝对不会瞑目的。那么,老人究竟是在等待着我什么样的点头呢?是马上将他送到山下去治疗吗?应该不是的。那么,又是什么呢?
哦,我突然恍然大悟,老人一定是在等待我的回答,答应他今后像他一样,用这种特殊的令人不可思议的手段坚守在这座大山上。
望着这位临终的老人,我只好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这时,老人脸上才泛出一丝微笑来,终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山风吹来,一阵一阵,吹得十分的悲伤。那满山的树林,也发出了巨大的悲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