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糖换鸡毛:义乌的商路历程

2005-04-29 00:44傅根洪
西湖 2005年5期
关键词:鸡毛义乌

傅根洪

几乎所有义乌人,对敲糖换鸡毛都觉得十分亲切,仿佛自己就亲身体验过。不过,能较清楚地概述这段历史的,其实并不太多。

《义乌县志》(1987年版)追本溯源道,早在清乾隆时,义乌就有农民于每年冬春农闲季节,肩挑“糖担”,手摇拨浪鼓,用本县土产红糖熬制成糖饼或生姜糖粒,去外地上门换取禽畜毛骨、旧衣破鞋、废铜烂铁等,博取微利。到清咸丰同治年间,糖担货色增售妇女所需针线脂粉等小商品。抗日战争前夕,义乌操此业人数已增至近万人,发展成为独特的行业——敲糖帮(义乌人则呼“敲糖佬”)。糖担换回货物,分类剔选,公鸡三把毛(红鸡毛)和猪鬃,外销换汇;羽毛下脚,用以肥田;废铜烂铁,则回销厂纺做工业原料。

关于敲糖帮的人数,义乌人宗松山所编的《风俗志》认为,阜在清乾隆时义乌就已有万人外出敲糖换鸡毛,他的讲法如今已被广泛接受。想想当时总人口不过几十万的义乌竟有上万人以同二方式出门谋食,场景可谓壮观矣。

敲糖须置办如下几种简单的工具与货物:

糖担:糖担更通俗的叫法乃货郎担。糖担是义乌敲糖人出门谋生必备的,由两只糖篓组成。糖篓之上,一头搁一个装有针头线脑的玻璃匣 (百货匣),另一头放一个铁皮制成的“糖盘”,糖盘上盛放着让小孩子垂涎欲滴的“糖饼”。为何选用糖篓做工具,曾任义乌市委党校副校长的鲍先生撰文剖析:一是(糖篓)容量大,二是分量轻,三是便于携带,四是价廉。

拨浪鼓:先前以为拨浪鼓也是义乌人独创。为写此文,特翻阅了一下《现代汉语词典》,发现词条“拨浪鼓”赫然在目:玩具,带把儿的小鼓,来回转动时,两旁系在短绳上的鼓槌击鼓作声。也作波浪鼓。这一发现明白无误地说明,拨浪鼓绝非义乌“独一份”。请教了几位义乌文化界的老师,收获更大。据他们介绍,拨浪鼓始于遥远的周朝。而台北“故宫博物馆”一幅表现南宋临安(今杭州)风情的中国水墨画上,小贩手上拿着用以招徕顾客的竟然就是拨浪鼓!不过,看来只有义乌人才将拨浪鼓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

红糖:义乌种蔗制糖历史悠久,据考证,至少已有400多年。所产红糖因色泽嫩黄而略带青色,又名“义乌青”。民国18年(1929年),义乌黄培记号生产的红糖在西湖博览会上荣获特等奖,义乌青红糖从此名声大振,畅销全国各地,有的还远销国外。近读季羡林先生《中华蔗糖史》,有些惊奇地发现他从《清稗类钞》引用的史料中即写到了义乌制糖业。《清稗类钞》的编撰者徐珂在《工艺类,制糖秆》的开头写道:“出义乌城而西,至佛堂镇,迤逦三十里,弥望皆糖秆也。”

糖饼或糖粒:本人生于上世纪70年代,未见识过糖饼。老爸在讲述糖饼制作时,连说原理十分简单:将义乌土产的红糖置于锅内熬开,之后倒入铁皮制成的矩形铁具内,冷却后就成了一块糖饼。而我访问了一些老年知情者后,发现这种讲法颇有偏差。据亲历者、年已八旬的作家老黄介绍,上世纪50年代前,义乌有一些“糖坊”,能制作五花八门的糖。那些出门敲糖换鸡毛的,一般精打细算地只买糖坊中的牛成品“作糖”。什么叫做糖,简单点讲就是用糯米蒸熟再加人大麦芽发酵,发酵乃糖化作用,糯米饭便转化成饴糖(又叫麦芽糖),再将饴糖摔打出韧性,就成了作糖。敲糖佬向糖坊买了“作糖”后,将作糖压成一寸多厚的大圆饼,放在一个矩形的铁制容器内,就成了“糖饼”。糖饼上面盖块纱布,另备糖刀一把、锤子一个。当年义乌人就是挑着这些糖饼,风尘仆仆,奔赴江苏、江西、湖南、安徽及本省衢州、龙游等地敲糖换鸡毛。

如果您有幸在上世纪二三十年前碰到义乌敲糖佬,就能看到如下鲜活的一幕:“咚咚咚咚”,一阵清脆的拨浪鼓声,耳尖的小孩早已口水长长,急忙从墙旮旯找出鸡毛鸭毛、鸡肫皮、破铜烂铁赶到义乌大叔大伯面前,眼睛死死地目丁着黄澄澄、亮晶晶的糖饼。敲糖者热情待客,拿起大约一寸宽三寸长的糖刀以及小锤子,“当当当”,从糖饼上敲下一小块来递给小孩。家尤“宝物”的孩子,则偷拿了秤锤、铜钥匙前来,敲糖人照样敲下一小块,又笑着将东西还给嘴馋的小孩。不一会儿,一位大婶就会边咒骂着小孩,边给敲糖佬送些东西来。

“生姜糖粒”的制作方法比“糖饼”略复杂。要制作糖粒,需在作糖的墓础上继续精加工,同时加入磨成粉的老姜,拌匀,要像兰州拉面那样反复搓揉,增强黏性,之后搓成一条条,再用剪刀剪成一粒粒。笔者小时候,一位邻居大爷就“变相地”以此谋生,制作糖粒颇有一手。父母每每告诫,在大爷家飘出糖香时,千万勿进门,免得人家说去占便宜。我们表面都应允了,私下却仍去大爷家占了不少便宜,印象中,记得老人家是直接熬开红糖然后制作的。这也不足为怪,因为糖坊在上世纪50年代中期即收归国有,而敲糖换鸡毛者不得不摸索着自制糖饼或糖粒。与糖饼相比,生姜糖粒最大的优点是保存携带都十分方便。

羽毛肥田:义乌人为何要去敲糖换鸡毛?一些见多识广的老者会为你解疑释惑:义乌人多地少,土地贫瘠,东北一带地方因土壤酸性,甚至很难种植农作物。老农在实践中发明了一种行之有效的技术——塞秧根(俗称“塞鹅毛”)。具体做法是将焦泥灰(野草连根带泥铲来,烧成灰)与鸡毛、鹅毛搅拌,揉搓成鹌鹑蛋大小的泥“药丸”。春种时节,农人胸前挂只装满泥丸的蒲篓,将泥丸一粒粒塞入秧根。这种做法有科学依据,禽畜毛羽乃磷质肥,以碱对付酸,效果正好。

所以最早的“敲糖换鸡毛”,只是为了拿回家肥田!就在这个过程中,不知从何时起,敲糖者开始将兑换来的物品分门别类,以得到更多实惠。他们将废铜烂铁等卖给废品收购站,将那些滋润鲜艳的红鸡毛扎成漂亮的“鸡毛掸子”出售,利润自然比用以肥田高出了好多倍。

众所周知,建国以后农村劳力禁止流动,更不准“弃农经商”。之后呢?《义乌县志》记载:“文革”期间,敲糖帮更被视为“资本主义复辟”而遭受批判。粉碎“四人帮”后,适当放开,由工商行政管理部门酌情发放临时许可证,县百货公司对每份许可证供应部分小商品,但总金额不能超过50元的限制。不少农民想方设法去省内外大中城市找寻玩具、纽扣、尼龙袜等小商品供敲糖换鸡毛所需,多余的携至集市转让或出售;加上本地产的板刷、尼龙线编织物等小商品,因而在稠城镇、廿三里集市上开始出现季节性小商品市场。1979年初,来自廿三里、福田两乡的10多副敲糖担在稠城镇县前街歇担设摊,出售针头线脑、各色纽扣、玩具等小百货及板刷、鸡毛帚等家庭副业产品,获利尚丰,仅半年时间,增至100多户。

“文革”及“许可证”:《义乌县志》关于敲糖帮在“文革”期间的记录语焉不详,仅以“遭受批判”轻轻带过。据我了解,那时义乌照样有人去外地敲糖换鸡毛。笔者好友小施,老家即在被称为义乌小商品发源地的廿三里。每次去他家,其父都会与我们聊当年他与村人外出敲糖的奋斗史。施伯介绍,廿三里解放后出门敲糖换鸡毛的大有人在,只是“文革”期间风险更大,而且需要有工商部门颁发的“许可证”。能够搞到“许可证”要有关系有后台,至于没啥关系的,也会千方百计搞个“身份证明”,有的证明从公社开,有的只是大队的证明。这类证明会写明你是哪儿人,同时证明是出门“搞副业”。大队给开证明前,要签上一个协议。据一位知情者介绍,他们那一带与大队签合同有两种,一是每月上交给生产队20元“副业费”,不计工分;另一种是每月上交30至35元,仍计工分。

当然,“身份证明”保险系数并不高,比如去那些阶级斗争抓得较好的“先进”地方,此类证明会被当作废纸一张。他们常常把你当成搞“投机倒把”来打击,货物全部没收,态度不好一点还会被痛打一顿。

施伯曾几次跟我们提起一件事。大约1975年农历十二月底,一位与他关系颇好的村人托亲戚帮忙从公社开了身份证明,辗转两三百公里,去徽州某地敲糖换鸡毛。除夕夜,他住到了一位先前认识的李老伯家。正准备吃晚饭时,该村的支书带着两个人冲进房来,脱要查验身份。看了亮出的证明,村支书几人并不买账,当场撕个粉碎,硬说是张假证明。李老伯在一旁忙着打圆场,村支书他们才表示法外施恩,货郎担不没收,但绝不能在那儿过夜。没奈何,施伯的这位“战友”只得挑着三四十公斤重的货郎担,连夜走了七八公里路,才找到了另一个歇脚处。

当然,还有不少人偷偷出门搞敲糖换鸡毛等副业,既无“许可证”,又无“身份证”,他们处境的恶劣,就可想而知了。

至于县志上一笔带过的“遭受批判”,具体到个人,都是一个个心酸悲凉的故事。笔者采访过一位如今住上了别墅的农民企业家,他就说了自己被批斗的往事。那是1966年,一年有半年时间在外头敲糖的他被戴上了“高帽子”,除在村里挨批斗外,还要交一千余元的罚款。当时家已被抄得空空荡荡,儿子才几个月大,最后好不容易向亲朋借钱交了罚款,“红卫兵”方才放过他。今后的日子怎么过?望着产后身体虚弱的妻子和襁褓中的儿子,这位坚强的汉子只得铤而走险,重新走上了出门敲糖的路子。

年已七旬的文友老贾曾绎说过一件巧合若小说的事儿。义乌前洪某村季某,1967年因“投机倒把”罪被判子五年刑,就地监督改造(当时叫“群众专政”),而在1984年的个体工商户表彰大会上,他却站在了领奖台上。叫人感叹造化弄人的是,给他发奖的工商管理干部正是当年判他五年刑的案件承办者。

农民经商者后来开始歇担设摊,据《义乌县志》记载,歇担设摊“增至100多户”后,这些商海弄潮儿曾数次搬迁,“经营方式也转为以批发为主”。此时,日历已翻到了一个对于义乌人民意义非凡的时刻——1982年9月。正是这个时候,义乌县委、县人民政府决定正式开放小商品市场,来场设摊经营和交易者日增,1983年摊位由1982年的705个增至1027个。以后的发展呢?让我们将义乌市场五次搬迁、七次扩建的曲折历史一笔带过,在此笔者愿引用《浙江日报》(2004年11月16日)一篇洋洋万言的长文中的一句话:在这个拥有260万平方米的超大市场里,共有 1500个大类的30多万种商品。“这个超大的市场”正是指义乌市场,此文的题目赫然是《浙中盆地,隆起“义乌经济圈”》。

义乌人对“敲糖换鸡毛”记忆深刻,因它让义乌人练就了不畏艰辛的拼搏精神,让义乌人见识了商海的无限风光。曾经“敲糖换鸡毛”的,如今都堪称商海老前辈,他们大多已将肩上的担子交给子女,自己过起清闲度日的晚年生活。也有那些不言老的,仍在商海不竭地拼搏着。

笔者认识一位年近六十的企业主,这位姓蒋的老总办了家“防雨制品有限公司”,拥有几千万固定资产。如何走上致富路?朴实的他讲不出大道理,常会聊些青年时代敲糖换鸡毛的往事。他从17岁起一共挑了17年货郎担,他的故事,不少片段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关于吃饭。出门前一天晚上,母亲给蒋某父子俩准备了粽子和冷饭。接着几天里他们即以此为食物。到了目的地住下后,因店家提供早饭,他们就不再吃中饭,晚餐回住处后自己煮点东西屹。有时赶不回住处,在村民家借宿,也有找不到借宿人家的时候。有一回,只得睡在一个闲置农场的仓库里。没有被子,夜里冻得受不了,就抓一些稻草盖在身上。1973年大年三十晚,他在江西九江一个招待所度过。当时招待所只他一人,冷清斗想起家中妻儿,大男人也不禁潸然泪下……

关于赢利。出门敲糖换鸡毛,苦虽苦,累虽累,可利润不错。蒋某十分肯定地说,一般平均一天可赚三四元,一个月就有百把元收入。要知道,那时在生产队忙到头年终也不一定能分得二百元钱。当然,这每天三四元的钱并非一般人所能赚取的,蒋某用一句活概括了此中甘苦:“那时的鸡毛换糖恰如现在街上捡垃圾的!”

关于苦难。听到蒋某这话以前,笔者也知晓义乌曾经流传的一句民谣:苦,苦不过大年初一披风戴月走千家的敲糖帮;烂,烂不过夜宿猪棚讨饭的叫花子。废铜烂铁、鸡毛鸭毛都很占地方,每次出门鸡毛换糖,他们多会合租个住处,每天将这些乱哄哄、臭兮兮的东西往住处搬。晚上忙着将它们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废旧物品的收购价格比义乌高的,就在当地卖,价格略低于义乌的,则需将它们搬回。这时,他们往往会雇辆人力车,有时也通过汽车或火车运输,这就有被视为“投机倒把”的嫌疑,要与交通部门搞好关系。

挑了17年货郎担后,蒋某开始了经商办厂的创业。他先后办过雨伞厂、火腿厂等,资金日益雄厚。如今,已成了义乌市经济开发区内响当当的知名企业。

年过六旬的他,始终对几十年前敲糖换鸡毛的经历念念不忘。他始终认为,正是那一段经历,让他领悟了拼搏、创业、坚强、诚信的深刻内涵。

敲糖换鸡毛,已然成了义乌人融于血液、融于生命的永恒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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