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霄宫吟怀

2005-04-29 00:44
西湖 2005年5期

舟 横

正值江南溽热的夏季。

天,阴沉沉的,欲雨不雨。

走进群山葱茏的绿色中,心灵顿时有了活泼的生机,想说想笑想歌起来。随行的是杭州商学院的老师和研究生们,一行十数人,受公司的委托来搞旅游资源调查,我被公司派来带队并协助工作。

一条小溪,把一个村子劈成了南、北两半。溪东叫九峰村。溪西叫宫里村,道教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一的洞霄宫,分别为这两个村子共同所有。石头铺成的宋代御道,记载着1000多年的风雨沧桑,有一大半已被尘土覆盖。做向导的老乡姓严,一边走一边指点着说,这块石头是宋代皇帝的上马石,那是一棵三百年的青檀,这里是原来旧宫门的遗址……

被惊动了的狗们,从各自的院子跑了出来,对着来人高一声低一声地狂吠着。

上了年纪的农妇正在溪涧的水中浣衣,旁边用来搓衣服的石板,竟是一块清末的占墓碑,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

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猫搭朦着眼睛懒洋洋地依卧在水桶边,不远处瘦削的苍狗正在地上舔食着什么,几颗被鸡们啄空了南瓜壳,随意扔在一边。路边潺谖的溪水,发出柔和悦耳的丁冬声,躲在桥下纳凉的鸭子们,受到脚步的惊吓,扑扑隆隆地叽呱着跑开来。被竹林掩映着的小路两旁,浓一笔淡一笔横着些稀稀拉拉的竹篱笆,篱笆墙里漫不经心地种着豇豆、丝瓜等蔬菜,那灿黄的丝瓜花娇鲜欲滴,随意地开放在院落墙角、地间田头,和青翠的竹林形成了色彩上的强烈对比。一种久违了的恬静、简单、纯朴的生活场景,深深地撼动了我多感的心。不曾料到,在远离故乡漂泊江南期间,竟会被命运带入到这样一个“洞天福地”中来。

追忆少年时,曾手捧一卷《宋词选》爱不释手,其中一首“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至今不忘。这首《酒泉子》的作者潘阆就葬身在这片翠绿的山中。他的墓碑给当地的一户农民砌在了灶台上,近年才被人发现。潘阆,字逍遥,北宋文坛的奇才。为人狂逸,放浪形骸。曾出任滁州(今安徽滁州)参军。常与寇准、王禹偁、林逋等人交游唱和。王禹僻有一首名为《寄潘阆处士》的诗可以佐证,曰:“烂醉狂歌出上都,秋风时节忆鲈鱼。江城卖药长将鹤,古寺看碑不下驴。一片野心云出岫,几茎吟发雪侵梳。算应冷笑文场客,岁岁求人荐子虚。”下笔狂放潇洒,毫无矫饰之态。潘逍遥死在泗州后,洞霄宫的友人冯道士不远千里,“囊其骨归吴中,葬于洞霄宫之右。”古人义薄云天的友情,随同古文化一同被埋进历史的长河了。

“翠蛟亭”是进山后的第一处景观。借用苏东坡“庭下流泉翠蛟舞”之句而成,为南宋高宗皇亲自书匾赐名。现在的亭是新建的,亭下的桥身却是旧物,具有极高的文物价值。瘦细的泉水已经没有了当初“汹涌若雷,变化飞舞”的态势,据老百姓说,开山采石后,那泉水的流势就大大减小了。

过翠蛟亭,一条路蜿蜒前伸,路边青竹叠翠中有一个坟般隆起的大山包,正是宋代抗金名相李纲的墓葬(一说是李纲死后葬于福州怀安桐口大家山)。李纲为相,宋朝国力为之一振。由于主张北伐、坚决反对迁都江南,触犯了一心偏安的宋高宗,在相位77天就被免职。终年57岁。李纲不仅是南宋名相,也是著名的诗人。他有《念奴娇》道:

……误缚簪缨遭世故,空有当时胸臆。……云山深处,这回是真休息。

谁能说得清楚,李纲的“这回是真休息”,有多少无奈、惆怅、愤懑和痛苦。

抚今感昔,最容易让人生出大寂寞、大孤独和大悲凉。

群山拥抱着的盆地间,原旅游公司修建了一半的汉宫坛淹没在萋萋荒草中,到处堆放着汉白玉的龙头、栏杆和其他建筑用材。如莲花瓣一样散开着的九锁山峰,层层叠叠地展示着郁郁葱葱的绿,绿得令人心醉,绿得令人心痒。九锁山分别称为:天关、藏云、飞鸾、凌虚、通真、龙吟、洞微、云嗷、朝元。因峰峰连锁,故名九锁。

过汉宫坛,一条地老天荒的小径,延山势蜿蜒而上,通往天柱山。

山不高,只有300多米,四面陡绝,中突一峰,耸翠参天。史料载:“上乘天维,下含洞府,兴云雨而润万物也,气淳而静美。”诚哉斯言。

山中,灌木纵横,古树参天,充满荒蛮、苍凉的原始情趣。小径越走越陡峭,雨后的地面上生出些薄薄的青苔,踩上去很滑。17号台风刚过,有几棵古树和竹子被刮得横倒在路上,老严挥舞着柴刀奋力得砍伐挡道的林木,颇有些披荆斩棘的味道。

走走歇歇,来到山顶。山上的天柱阁也是一个半拉子工程。沿粗糙的水泥台阶爬到最高处,极目远眺,但见九锁外键,一柱中擎,抱谷掩境,稳气藏风,果然是夺天地造化的好去处。可惜极目处,四周多有被破坏的山体裸露出黄褐色的沙石,如同优美的旋律中跳出的不和谐音符,大杀风景。据史料记载,这座荒凉寂寞的洞霄宫,在南宋时期,辉煌和繁华曾登峰造极,成为天下道观之最,是中国上流社会名人仕宦出没的地方。一度“宫观云集,牌坊林立,殿堂成群,广厦连绵千间,亭楼漫山遍野”。当年宫观周围,“林深树密,涧水罗织”。曾经“琳宫深掩翠云堆,岩前车马日幢幢”,被时人称为“山中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而今,只剩了斑斑点点的历史遗迹,掩埋在荒草榛莽之中,散发着浮华散尽月色凉的悲哀,让人对“不朽”是否存在产生深刻的怀疑。这个世界原本是无可执著的呀,曾经存在过的已经消失,尚且存在的注定要消失?这就是佛家无所不在无所不包的“色空”说。以为刻在石碑上就能“不朽”,留驻永恒,是多么值得同情的枉费心机。具有2000年历史的洞霄宫,历朝历代的碑铭何其多也,而今都被岁月河流冲刷得不知所终了。

天若有若无地落起了雨滴。

老严带我们走上通往大涤山的另一条小路。这条小路较之上山的那条更加难行,仿佛将人置身在了盘古开天地的史前,依稀可辨的路径隐在榛莽丛中,形成既窄且矮的拱形廊蓬,人只有躬了身子在其问穿行。脚下的野草,时不时有浓郁的清香袭来,深深地嗅一口,那芬芳便沁入心脾,令人魂颠神倒。蓦然间悟出古人为何要用“芳草”来比喻君子。品格清正,至诚至善,不正是这样一种芳香的气味吗?

高大的乔木被藤萝缠绕着,树枝上荦荦确确垂挂着些不知名的大豆角,那豆子从壳里剥落出来,雪白晶莹,呈扁圆形,比雀蛋还大。长满青苔的苍凉石壁,释放着岁月悠悠的千古情调。野生的胡桃不时掉落下来,被学院的研究生们检起来当作稀罕物收藏了。灌木密匝匝覆盖着的山道,一路上需要小心地躲避藤条的纠缠。稍一不慎衣服就会挂在长满尖刺的荆棘上,只好停了脚步耐着性子一点点摘下来。陡峭的路面越来越滑,不断有人在摔跤,就连领路的老严都摔倒了。随处可见从地缝中涌出的汩汩泉水,带着丝丝的凉气,漫过路面,在沟边随意地形成一泓泓的山涧。

大涤山位于洞霄宫北,明万历年间《杭州府志》载:“此山清净,大可洗涤尘心,故名。”大涤山下就是著名的大涤洞。大涤洞被称为“日月分精”,洞口缭绕着氤氲的冷气。走近可闻流水潺潺,却深不见底。两千年前,汉武帝刘彻曾派人往大涤洞中投递龙简以祈福祉。旧汉宫坛遗址就在大涤洞前,而今也只剩芳草萋萋了。

洞霄宫因受历代帝王的推崇,文人墨客、各界名流曾纷至沓来。除历代帝王和名道士外,在洞霄

宫的史料中,随处可见伟大的诗人李白、孟浩然、陆游、苏东坡、范成大,书法家赵孟頫、米芾,伦理学家朱熹……中国历史上一大批光彩夺目的名字,都曾和洞霄宫有过不解之缘。单宋代退位的宰相,先后就有三十多人提举洞霄宫。因此也可以说,这里曾是接纳高层失意官员的所在。

看过了镇龟石和大涤洞,老严从谁家拿了几穗煮熟的嫩玉米来,是正宗的绿色食品,有一种天然的,绝没有化肥和农药的甜脆。哦,对生命前所未有的柔情蜜意从心底油然生起。真想拥抱整个世界,告诉天告诉地,告诉所有人,我的大痛大爱,我的大悲大喜。

对面是青檀山,朱熹学堂遗址就在青檀山下两棵大树旁。据记载,青檀山上的涌翠石壁,壁面呈褐灰色,宛如镂刻,波纹层次分明,恰似钱江潮的壁画,气势恢弘。古人对此有“素屏三十丈,画手谁与同”的感慨。当年苏东坡在此葛巾藜杖,赋诗酬唱,“凿道于岩问”,成十五级“苏公古阶”,至今遗迹尚存。涌翠石壁的对面,是一片石林,有着栩栩如生的各类天然石兽。最为奇特的要数菊岩,岩面四裂,呈辐射状纹沟,形状似秋菊绽放,因此得名。可惜季节不对,老严说山里蛇多,没能去成。

林和靖有咏《洞霄宫》诗云:

大涤山相向,华阳路暗通。

风霜唐碣人,草木汉祠空。

剑石苔花碧,丹池水气红。

幽人天柱侧,茅屋洒松风。

苏东坡有咏洞霄宫诗云:

前生我已到杭州,到处长如忆旧游。

更欲洞霄为隐吏,一庵闲地且相留。

历朝历代文人墨客咏洞霄宫的诗歌,约有三百多首,前不久被余杭作家俞金生编注成册。

看过了东晋葛洪炼丹用过的水井以及炼丹炉所在处的残垣断壁,来到自云观遗址前,走入一户农家院落歇脚。农妇上了年纪,白发苍苍,满脸皱褶,却精神矍铄。一口大铁锅里正煮着新掰来的嫩玉米,热气腾腾,冒出清甜的香气。简陋的房子里,堆放着大大小小的老南瓜,墙上挂着些畚箕、箩筐等农家用具。坐在门口向外观望,见不远处的竹林里冒起了袅袅炊烟,在风中悠然飘忽着;间或有鸡鸣狗吠声隐隐传来;知了在树上尽情地唱着,哧哧——哧——,时缓时急;院中一口古老的水井,昭示着千百年来凿井而饮耕地丽食的生存方式,怡然自适,恬静淡泊……。这浓浓的是人问不似人间的氛围,突然就让我生出想哭的冲动。梦魂萦绕生于斯,长于斯,歌哭于斯的乡村啊,久违了!

中午时分,司机高师傅已在老乡家里为大伙准备好了丰盛的午餐。尚未开发的洞霄宫村民,尚保留着厚道、淳朴和真诚、热情。随着旅游业的拓展,这里大自然的纯美和人性中的真善,注定逃不过商业和金钱的玷污。取而代之的将是不亚于闹市的喧嚣以及小商小贩式的狡猾、奸诈、欺骗、巧舌如簧和巧言令色。农民因此会富裕,过上好日子,但也因此会丧失原本淳朴的美德和古道热肠。想想,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当地农家,普遍用一种野生的植物来泡制凉茶消夏解暑。那种植物名叫“六月霜”,六月飞霜,听着就有清凉从心底涌出。“六月霜”喝起来有点淡淡的微苦和清香。午饭是富有当地特色的农家饭莱,真正意义上的本鸡、本鸭、本猪,新鲜的各色野菜时蔬,别有一番风味。

饭后,我摘了几枚半青的脆枣磨牙。派来和我一同进行资调的年轻同事小沈坐在房檐下,望着远山竹林的翠绿和院子里灿黄的丝瓜花,情不自禁地感慨起来,随口吟道:“远看翠竹绿,近观丝瓜黄。”暗合了“眼前景物口头语”的诗家真谛,信手拈来,自然贴切。只这么两句,小沈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诗人了。愤怒出诗人,美景也出诗人。

再次来到洞霄宫,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阳光照耀下的四围山色,如同梦中所见到的,蓝的透明的天空缭绕着丝丝缕缕的白云,美不胜收。清风掠过,纯净的空气中带着草香、花香以及土地的芳香,令人消魂。大自然赐给我的心灵愉悦是千金不易的呀。

资调结束了,但那山,那泉,那竹林,那漫山遍野的绿,那灿黄的丝瓜花,那和睦相处的猫儿狗儿们,已经刻进我的记忆,溶入了我的生命。回来多少天,睡梦中都会不由自主地微笑,心中那份快乐实在难以言表。于是,我生出一个愿望,那就是将残生交付给这座山,于生命的秋冬季节,在这里听风声呜咽,感泉水潺援,看云卷云舒,闻鸡鸣犬吠,观星光月色,赏四时风光,吃粗茶淡饭,可读书,可弹琴,回忆些往事,写几篇文章,种一圃蔬菜,栽几株野花,养一群鸡鸭,喂两只猫狗,偶或有朋自远方来,说古道今,以茶当酒,兴尽而别,无是非长短之乱耳,无勾心斗角之烦心,绝意功名,了无牵挂,从此跳出红尘外,不在五行中,做一个真正与世无争的素心人……

若能在神仙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了却余生,夫复何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