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夜

2005-04-29 00:44
西湖 2005年5期
关键词:斯蒂夫酒吧细菌

梅 春

那是你旅居美国第四年。美国的新奇少了好些,生活也变得渐渐没有意思,但是你不知道你应该怎样才可以继续下去。有时候你觉得你只是一种简单的温暖,一种青灰色的感觉。说不清楚的,你在这里,在围绕着你的异族人中间,你几乎忘却了你的形体。你刚才到洗手间的时候,你看到浪漫的黄灯下椭圆镜子中的你,你还以为这个镜子照的不是你,你还以为在你身后还有一个别的人,一个亚洲鼻梁的女孩子。乳黄色的灯在你的肌肤上抹了一层光,好像你涂了

“维多利亚的秘密”这种牌子的亮肤膏。

在这年轻的夜里,你似乎什么都可以忘去,什么都可以不想。在这世界上,你的前面只有沉陷下去的音乐。本来整个酒吧是红色和明绿色的基调,有点儿轻浮。红色的高椅子对着高低林立的酒瓶子,酒瓶的后面是涂成深红色的墙。酒吧招待在那里忙碌着,她们好像浮在水中的叶子,晃到这里,晃到那里。好像这个世界里只有调情和喝酒以外,什么都可以不用想了。背对着整个酒吧,喧嚣的人群,你沉溺在这种青灰色的音乐里,你祈求着它来拯救你的灵魂。

这样的夜里,并不是那么轻快的音乐越发显得沉稳,好像是大点的雨滴落在水面上,触起一层烟雾。世界在飘,所以你有点乞盼着落大雨时候的沉重。

是年轻的夜,我指的是夜还年轻,还没有到午夜,总之我感到夜的潮潮的力量,尽在抹上一层黑纱的皮肤下沸腾。夜在年轻的时候,有那股湿润和暖意,好像城市的声音拿一个茶匙,搅着一杯热巧克力,搅着,搅着。我静静地观望着夜的老去。

这是一个轻浮的夜晚,一个不适合遇到任何情人的夜晚,因为爱情在这里,找不到合适的镇书石。我想你不需要一个晚上的爱情来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你是那么渺小。

所以你原不想在这样的一个夜晚里知道他的名字。

然而这个酒吧的确过于轻浮了,这个被圣路易斯市评为最浪漫的小酒吧,因街的名字,叫 DelmaLounge。也许字典里浪漫就是轻浮。你不知道,你在这里为了听便宜的音乐,因为市里最好的爵士吧得三十块钱一张门票,而且你就住在附近。沿这条街走下去,会看到一个意大利餐馆。这是一个刚着了火的餐馆。意大利人有太多的热情,所以意大利餐馆永远着了火,永远着了火以后又重新开张。但不要因为黑魃魃的餐馆,便觉得这个街区不好。一个月以后这个餐馆又会重新开张。着火只会给他们一个重新装饰的机会,这个国家这个城市一切都是那么旋转着而过。

还会看到这条街边的各种各样的旧衣店,摆设豪华的家具店,还有酒吧连着酒吧。这是圣路易斯一景了,这条富有曲线而诱人的街, Delma大街,斜斜地排着,给它的居民一个消遣的去处。像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使人忘了美国中西部的严肃的平坦和荒凉。

这里是人情味十足的。也许太多了一点热情。我想我还不属于这里,所以我坚持用他们指代居住在我的城市里的人们。这里的夜还年轻,年轻的夜还是不停地拿一个茶匙,搅着一杯热巧克力。这是一个五月的夜晚,圣路易斯又是有名的潮湿,你听到汽车驰在马路上的声音,有点拖沓冗长,有点湿润。但事实上你听不到汽车的声响,你只是坐在窗口,看到一辆辆车子驰过。它们载着来寻欢作乐的人们,其实有点仓促,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你似乎看到它们在这个街区徘徊,寻找一个趴下来的位子,你可以想到车上的人在抱怨,然而埋怨归埋怨,它们还是会到这里来,它们最终总会在这个街区的哪个角落里停下来。

十点钟的时候,夜正年轻。现在陆续进来的是一些年轻人,他们不久就坐下,然后你能感觉到这里信号在传来传去。主攻和wingman都已经摆好架式,所以你也许就在一个美国版的九宫八卦阵里了,你自己还不知道。总之,这些信号使酒吧有点儿不安分,或者更有意思罢,这看你怎么想。这么一个不能安顿的城市,这么一个不甘平静的夜晚,这么一群与生命争夺着的人群。鼓声传来。你觉得好像你在和这个城市玩击鼓传花的游戏。鼓声响了,花在哪里?你身不由己地参加了这个游戏。你们围成一圈坐着,传到花的人必须亲吻或者做爱,因为这是一群不能够安顿下来的人群,所以他们必须用感官上的满足驱除他们感到的疲倦。

他们都喜欢这种硝烟的味道,好像在战场上经历了一场,才能把青春年华变成一种真实的感觉,一种现实的存在。

他们不能安顿,但他们也不能承认自己感到疲倦,好像疲倦是一种老年病。

所以我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和你,和他们,和夜,都还年轻,都还会年轻下去。

当然其实我并不能把你从他们中分别出来。你坐在这里,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除了你的肤色。但是这里是那么一个多种族混杂的地方,没有人会知道你不在这里长大。你穿着低胸的蕾丝小背心,外面罩了一个开襟紧身黑色毛衣,你坐在这里,散发着性和生命的气息。男人们会假装毫不在意地朝你看一眼,你知道他们在看什么,你这一身穿着,和这里的氛围最合适不过。信号从荡漾着的酒吧里漂来,只等着你伸过手。你看你成了这个酒吧的一部分,溶在里边,我甚至都没有发现你。

我看到他看到你了,那个在酒吧一角击鼓的男人,长发,肤色有点黑,看起来有点眼熟。你说有点像你最喜欢的电影<<最后一个莫希干人>>的男主角吗,那个被印第安人收养的白人男子。你又抱怨我也许没有看过,我那么用功,成天泡在实验室里,至多也不过抱怨一下我的细菌为什么不能改变,或者变成一种我难以预想到也解释不通所以对我的课题完全没有用的一种不规则的形状。那些也许就是困扰我的问题了,我单纯的生活的全部。是戴路易斯吗,我说,你说对了,是的,像他。在音乐的间隙里,他在冲你微笑,然后他又和你招手。好像爵士乐以一种更为完美更为友好的形式流着。

你在冲他抛着媚眼,也许你自己都没有觉察到,但你的脸洋溢着对那个坐在音乐的一角击鼓的男人的模糊的迷恋,好像生活一下子不像你刚才抱怨的那么乏味了。你的秋波,像是水一般的酒吧里的一个动人的涟漪。真的,你是那样地美丽,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你常常是那样地矜持,我都忘了你会这样小鸟依人。

你的一个晚上就那么度过了,听着鼓声从你所中意的男子的指尖流出来,没有鼓声的时候,是他多情的顾盼。但是你不觉得他有点过于轻浮么?他看起来太痞了,他调情得那么得心应手,好像爱情是随时随地可以发生似的,好像他是情场的老手。这将会是你招架不住的爱情,所以我们还是应该回家,早早地睡觉,明天我们种在实验室里,的细菌应该变成另外一种形状了,为要在实验室里来来回回的缘故,脚上是舒适然而难看的布鞋,还是去年回国的时候在地摊上买的,每双合美元五毛。这样一个年轻的夜晚,你不屑像我这样,日以继夜地耗在实验室里。你太年轻漂亮,你不想飘洋过海就为了生活在另一个大同小异的实验室里。你想有一个丰盛的生命,而不是过早的头衔。

因为他的出现吧,你就那么鄙视着我,鄙视着你的另外一部分生命。你不知不觉地叫了两轮Budlight了。就当你要叫第三轮的时候,他又出现在你的眼前。你以为一定是在梦中吧,或者你也许从来没有到这个酒吧。你和我在一起,我们还是在麦当劳楼的地下室里做我们的实验,我们的细菌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并没有按照我们的意愿生长。所以我们在那里生着闷气。我们有一种被背叛了的感觉,因为我们是那么一个乖孩子,我们规规矩矩地按照父母的意思,我们被他们定义成有出息的孩子,如果他们也要写什么报告的话,我们就是那种在纸上好看的一个例子。

那里从来没有潮湿或者干燥的感觉,那里,我们的实验室。那里裸露着管道和瓶瓶罐罐,裸露着科学和我的生命。我们的实验室,是一个空洞的永恒,我们清醒的时候的五分之四的时间都在那里度过。是你自己的生命,你还没有做过什么决定就发现我已经献身给科学。

但是你一辈子做过什么决定呢,你是一个没有挫折的孩子,所以你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他这时应该疾行在湿润的夜里,这个有黝黑皮肤的夜的孩子。

葱葱,他居然记住了我们的名字,而且发音很标准。他说,他临时决定不去东圣路易斯了,他想和我在一起,他说这应该是和我一起度过的夜晚,就是今夜。你为他的不负责而感到吃惊。能那么不负责任是你从没有经历过的奢侈,从进小学的时候,我们的父母就使用各种奖惩的手段,使我们为任何一个分数负责。你伺那他们怎么办,你当然指的是乐队的其他成员。他说他们,他们就演四重奏好了。自然他们不会太高兴,但管他们呢,我想和你在一起;你那么美丽的葱葱。

这不是一个合适的人选,我那么提醒着你。这个男人太孩子气了,虽然在美国的你,二十三岁也许还很年轻,但若你要安定下来的话,现在就应该当真了,否则只好嫁一个美国人。二十六岁还在找男朋友的女人对中国男生来说,无疑太老了。所以不要浪费这么一个青春的夜晚,和一个不会给你可靠的肩膀的男人在一起。这个错误肯定会导致另外一个错误,我不希望你成为一个嫁不出去的女人。

你却如同沉醉了一般,你似乎厌倦了你完全正确的生活,所以你在圣路易斯的一个湿润的夜晚里寻找陌生的错误的感觉,一条平稳的绳子上的一个意想不到的结。

你不记得你们是什么时候走出酒吧的了。那一个晚上,突然音乐和人群都消失了,好像水渗透到沙漠里,没有了形迹。只留下你,寂静湿润的夜,没有人影的Delma大街,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你的男人。

夜在你的记忆中浓厚起来;好像声音和色彩上的深浅有很大的联系。因为那个陌生男子的出现,嘈杂的城市变得寂静了,又因为那种深色的寂静,夜在你的没有声息的记忆中沉淀下来,那个五月的夜。你感受不封世界的轻浮了。

你很久以后回想到你和斯带夫的初次见面,你惊诧的还是那瞬息的寂静。

斯蒂夫从来没有到过这一部分城市,其实这并不令人吃惊。这里是大学城,你的学校就在两个街区之外,从Delma大街一直开下去,经过一个上坡,在BigBend止往左拐,再开一个街区就能看到一个整齐的小学校,是中西部的私立学校,齐整得有点使人怀疑不过是堆积出来—的积木,而里边穿梭往来的人群,似乎也不是真实的。这个学校有一个不是名字的名字,叫华盛顿大学,不知道为什么它要起在美国那么普通的名字。

所以你把这条街当做你自己一样介绍着。你也许在和自己说,你也许在和他说,你说 Delma大街是你最亲密的一条街了。你说你永远不能习惯圣路易斯的不着边际的平坦,没有一丝曲线,大块的天空和田野,使你足下的土地也变得遥远。这是森严的,令人亲近不得的土地。

你说你想念你生长的地方,中国的江南,你想念那种有小山围圈着的感觉。你说每次从实验室回来,从BigBend往右转驶进Delma大街,你的车行得也快了,好像迫不及待地要到那坡底去。这条小家碧玉的街,它的柔和和有限的繁华尽在眼底。

你喜欢这种被围圈着的感觉,那种扎实的质地,好像是八十年代的粗布衣服。你说喜欢这条街的紧密,丰富,和忙碌。这里是小规模的南京路或者王府井,因为小,显得格外可亲。即使街边有极其西皮的服装店,或者文身店,以及一家连一家的外国饭馆,因为围在小山坡底下的缘故,少了好多陌生和声势,所以也并不令人反感。你喜欢纵容地逛这条街,每个店的表面深藏着一块块独立的空间。你也许会出其不意地发现各种东西:穿得半旧的中式旗袍,以二三十美元的价钱出售,血红色的假发套,和庞大得挂在牛鼻上都不嫌累赘的鼻环。这是一条丰富的街,充满着人性,在这里,我开始体凉我那些常常不循规蹈矩的细菌,我开始有点怀疑我从前的单调。

你也介绍了我,你说二十三岁的我没有任何经历,也没有什么挫折,你说我是中国制造的最正确的产品了,输出到美国的实验室里来,培植细菌。

你的家就在附近,所以你很自然地把他带到你的公寓。你一般不会把一个陌生的男人就那么带进你的公寓,但你实在厌倦了那些往往被不规则的错误吸引的细菌,你想其实你也还是个孩子呢。

而他又是那么的英俊,完全不现实的英俊,所以你更感觉像梦里一般。你像被什么缚了手脚,你只记得他把你抱在他的怀里,你只记得一种新鲜的罪恶感,然后你就在他多毛的肌肤上感受你自己的光滑。不知道是他还是你,有一个声音在赞叹你的光滑,他和你都沉醉在你的柔和、的温软中。

他粗糙的身体使你想到崎岖的山路上的丛林,你突然觉得重新流回到万里之外的丘陵,你,一股清轻的泉,捕捉到松树的枝杈间漏下的一线阳光。这线阳光使整个山林变得幽暗。

是圣路易斯此刻你的单身公寓里的幽暗。鼓声像雨滴一样,落在你的水面上,留下一种惬意的疼痛,同时你也切割着你的丛林,你的路。

你又成为那个被小山围圈着,呵护着的小女孩,还不知道等待着你的是学校的虚荣,遥远的行旅,出名的生物系。你在我的记忆中只是一个长得乖巧却有些死板的女孩。

你完全在时间和空间的感觉之外了,那一夜,是短暂的永恒,是狭小的宽广。

你并不知道你寻找的只是一个晚上的爱情,你并不想承认这一点,所以阳光照进你的公寓的时候,你吃了一惊才恍然想起昨天晚上的艳遇。他也醒了,说他喜欢你,问你是否还想再见到他。你还在迷糊着,你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又在提醒你实验室里的细菌今天应该有点变化了。你突然疲倦起来,你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所以他耐心地等你醒来。

他给了你无数的亲昵之后,也给你两个选择,或者他从此就在你的世界里消失,或者你们成为朋友。你没有想到是这样的两种选择,你措手不及。你说你的原则是你不和你的朋友做爱,所以既然你已经和他上床了,那么你希望他是你的男朋友。

他说你不会要我做男朋友,我怎么能成为你的男朋友呢,我连一个固定的职业都没有。

你依稀记起来他走进你的大公寓的时候很吃惊的样子。他问你是靠什么养活你自己的,你还记得你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你的实验室和你的细菌,你的年龄和你的学历。你还记得你问他上的是哪所大学,他说,大学并没有毕业,就参加乐队四处糊口了。你还记起他的四分之一的印第安血统,你记得当你问他是母系这边还是父系这边,他还惊诧于你流利的英文。

在五月的夜晚之后的一个清醒的早晨,你就是用那么流利的英语,战胜者的口吻,要求他做你的男朋友。你说你什么都不在乎,你现在也不需要安定下来,你不是在找一个丈夫。也许,有一天,你和他真的那么相爱,你们就决定结婚了。谁知道呢,你说你想尝试一下难题。你从前的生活太容易了。

你看到你在你的平滑的绳子上打的一个结,你惊诧于那个结的美丽和出其不意。

这将是一个美丽的动人的错误。你对我说。我却提醒你不要忘了在两点钟之前赶到实验室。通常这不是一个问题,然而这是有一个情人的上午。

一切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变,一切只是因为你的决定变得不同了。

他留了下来,但他要了你抄下的电话号码,给他的乐队里的人打了电话,说好让他们到你的公寓里接他。他自己没有车,你说可以送他。他说不用了,这不是你去的地方。

他并没有自己的公寓。他们这个乐队,过着很共产的生活,一栋在圣路易斯东郊的两层小楼,挤着几张沙发床;又是他们的工作室,所以摆了各自的乐器,巨大的扬声器和录音系统。那是一个拥挤嘈杂的空间,即使他们并不在家里录音的时候,寂静因为这种拥挤和无处不在的声音的暗示变得非常的稀薄和敏感。难以想象一个人可以在这个地方居住。面对这样一个空间的时候你开始怀念我的客厅,那个对我来说远远过于庞大的房间,因为我喜欢那橘红色木地板的缘故,只摆了一张小沙发,两盏完全只是为了产生一些光和影的落地灯,所以更显得空旷。墙壁上是仿制的《清明上河图》,还是我去年回国的时候特意从一个地摊儿上买的。本来《清明上河图》是工笔画,但因为印刷劣质,变成了一副印象派作品。街道,屋瓦,人群,牲口,交织在一起,像是那个空间还是存在于世界的一角,只是因为遥远,看得模糊了。然而你还是能够感到那种能跨越时空的遥远的喧嚣,浅浅地浮在画的表面,胡屠户因为女婿中了举人之后迷迷的笑,武大郎叫卖炊饼的阴柔的声音,骡子的叫唤,以及粱山好汉们卖弄武艺的响动。竹帘支起,跨越帘子的情欲因为距离和禁忌变得无法遏制。但又是这样的一个空间,每一堵墙之后有倾听着的耳朵,每一个窗棂之外有凝视着的眼睛。

如同话本小说里所陈述的那样。画中圈出了我想象中古老平和而繁华的年代。那里的居民在祖祖辈辈居住的土地上,不用飘洋过海,但是他们的生活因为偷窥和被偷窥,谣传和被谣传变得很是丰富。那是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生活,在这里我可以随便做什么,没有人来谣传我的生活。我的邻居甚至都不认识我,也没有纸糊的窗棂好让他们用唾沫舔湿了偷窥我的生活。但在这里我也很是孤寂,我的生活也很是单调。

也许你真的在那样的空间里生活你会感到窒息,然而你还是喜欢<<清明上河图>>在你客厅里作为一种遥远的印象的存在。你在蝶形螺母乐队的杂乱陌生的房子想念我的单调的却有中国古典文学点缀着的生活。

他们的乐队,也过着现代吉卜赛人的生活。什么地方有活,就开车到什么地方,圣路易斯临近的城市,像孟斐斯,芝加哥,他们通常下午的时候开车去,演出完以后又一队人马轮流开车回来。这样省了旅宿的钱。他们是真正萍迹不定的二流艺人。

在那个五月的晚上的第二天早晨,你并不知道这一切。你只为你所作的决定所感动,你以为从此你的生命中有一个动人的错误。

不久他就搬过来和我一起住了,我的信箱上变成了两个名字,我的中文名字的拼音,只是姓和名倒过来,下面是新贴的纸条,写着“StephenBlack”,好像使我在打开楼门的时候便做好思想准备。对于我来说,他永远是一个陌生的男子。

他永远只是你在五月一个骚动的夜晚的突发奇想。

但他若还是和乐队里其他成员一起住的话,你连见到他的机会都不太有。他的生活方式只适合于一个晚上的爱情,但你还是请求他和你住在一起,他同意了。

他究竟为什么同意,你始终没有明白过。身份,经历,种族的不同,使你根本无法了解他。你在他眼里看到的美国中西部的空旷和荒凉。从古老的地方来,你不能驾驭的是他没有被悠久的文明驯服过的表情。

是他把中西部的空旷带进我挂着<<清明上河图>>的客厅,那一天下午,我因为要在实验室等细菌变形,便说好他借乐队的车子自己开过来,我则四点以后在公寓里等他。他提着他的鼓走进我的客厅。他的鼓在<<清明上河图>>的布景中,显得很不协调。

好像从前细腻的怯怯私语因为陌生的鼓的存在一下子便哑了,所以他提着他的鼓,站在你的哑了的客厅里。这一刻突然很是宁静,使你有点惊慌,你这时才意识到你曾经请求一个人和你同住,而这么多年你一直习以为常的生活里只有我和生物学。是他把中西部的空旷带进你的客厅,即使柔软的Delma大街也抵挡不住这一刻陌生的侵入。

你突然想到1989年前你才上高二,才刚开始学生物。你最喜欢的是计算遗传概率,比如一家子,爷爷的爷爷患有白化病,那么孙子患有此病的机率是多少。老师的题目一出来,你就在纸上不停地算。一切都停止了,只有虚拟的疾病和百分比。你赶在同学们前面举起手来,你的答案常常是众多的百分比中正确的一个。

你想你最终选择了生物其实只是为了那么一点点虚荣,那时才十七岁,真的什么都不懂。然而中国的考试制度,又是高考之后就要填志愿的。所以你在志愿表上填了北大生物系。

此后生物课的喧哗在回忆中日渐淡漠,留在现实中的是真实的我和装满瓶瓶罐罐的严峻的实验室。这是一个最没有虚荣最孤独的职业。

从那一刻开始,你们爱着,你们跌跌打打地爱着。爱到后来,你们都异常地疲倦。好像你们起初就不该相爱的,所以你们违背了神的意志。你们爱的时候也在为你们的爱赎罪。他是一个爵士乐鼓手,而你是一个学生物的博士生。再没有比你们差别更大了。

你从实验室回来的时候,他多半会正在准备他晚上的演出。他的鼓在一边,像是他的另外一个情人。他身上只围着一条黑毛巾,裸露的上身依旧是那么陌生。那是年轻的夜,那种浅浅的黑色,因为黑色毛巾的反衬,变得淡而遥远。

他像一匹瘦马一样,一匹瘦马,跳过时间的间隙。他不久就会在我的客厅里消失。你便那么看着他,看着这个短暂的存在。

斯蒂夫好像一点也不感到你的忧伤。他总是调侃似地问,你实验室里的babies怎么样了。

你便认真地说,那些不是你的宝宝。它们是细菌,细菌不是我的宝宝。

但是它们真的不是你的宝宝吗?你把它们培植出来,又放在溶液里,营养着它们,像一个母亲观望自己的孩子们,看着它们成长。区别是,它们是细菌。因为它们是细菌,你和我这些母性的行为并不能使我们成为一个母亲。

事实上我们在无菌的实验里呆久了,我们也成了一个不孕的女人了,或者,一个邪恶的母亲。怎么来定义你的母性呢?你是一个摘科学的女人。

你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看到的却是没有性别且不孕的我。不孕的我在无菌实验室关注着细菌的成长。

你们的生活好像是一个京剧的舞台,斯蒂夫和你,告别成了最频繁最形式化的舞台指示。清晨他从外边回来,偶尔你动了怜悯之心,看到那么疲倦的你的陌生的情人,你给他做早饭,端到他的床前。他不住地说,谢谢你,谢谢你,宝贝儿,好像他一辈子从来没有这样被照料过似的。然而,不管怎么感激,那句永远的舞台指示即将被执行。因为你们演的永远是一出告别剧。

然而你们也有幸福的一刻。若是斯蒂夫的乐队接不到活儿的话,你们便沿着Delma大街,无所事事地闲逛。因为作息的不同,你们尽管住在一起,还是陌生的情人。这种陌生在“轧马路”的时候很是宜人。你们会站在街边听萨克斯风,坐在“蓝莓子”酒吧外面吃浸满油的洋葱圈。你这时候便渴望北京街头的各种小吃,倒不是任何特殊的食品,只是那种中式烹饪中油烟的气味,以及酒浇在油上的“噗嗤”的声响,还有火舔着油锅的舞蹈,这一切汇合成北京的生机,是北京在你心中的永久的回忆。你们便开始计划什么时候一起去北京,当然是你在计划,你也小心翼翼地不把真实的时间编进你的想象。你们对未来的展望便在没有时间的状态中进行。

事实上,斯蒂夫早就说过,他是没有壹仟美元的闲钱去北京的。他的生活是和钱的一场搏斗。

你和他就这么没有着落地玩着时间和空间的游戏。

或者,斯蒂夫就在圣路易斯演出的话,实验室里的细菌允许的话,你会随着他出入不同酒吧。出入的酒吧多了,它们在你的印象中也变得模糊,好像这个和那个不同名字的酒吧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同样只是为了衬托幽暗的光亮,和交织在一起的突兀的色彩。如洞穴一般,弥漫着嘈杂的烟雾。即使冰雪的冬天,这样的洞穴里很是温暖。你有时塞着耳塞,坐在斯蒂夫的旁边,然而你还是能听到那声音,你还从温暖中感到那种声嘶力竭的骚动。蝶形螺母乐队是一个没有架子的乐队,常常也会因不同的酒吧的要求奏一些滚石乐。

你在火山口的边缘,这个醉生梦死的世界即将被熔化。

这样极度的喧嚣之后,和斯蒂夫单独一起的时光变得那么宁静。在酒吧外头和蝶形螺母,乐队的其他成员告别,斯蒂夫的手臂围圈着你的腰,疲惫使他变得分外的柔情脉脉。你们像一对死里逃生的情人。车门关上,你突然想到小时候姥姥家的那扇木门,傍晚的时候咿呀咿呀地关住一屋子的宁静。你梦想中的木门,幽懒地拖着时间的脚步。但车门其实关得很干脆;车里囚住的也只是一小块静谧。深夜在这时候因为不远处霓虹灯光的搀杂,呈现出九至十点钟时淡淡的黑色。

夜又变得年轻了。在这样年轻的夜里,你好像又刚认识他,和你同住的你的男友,还是那样的陌生。

在入睡之前你们自然会庆祝难得的团聚。你们是流在一起的两条河,你的长发缠绕着他的长发,你的形体亲昵着他的形体。只有在这时候,你们似乎没有什么两样,你们是中国画谱里的两种水波的表现形式。你们流在一起,各自不同的涟漪。

我们的生活还是按照实验室里细菌的节奏进行。你还是身穿性感的小衣服,低腰牛仔裤,和高跟靴子来到我们的实验室,你在更衣室里换上平跟鞋,穿上白褂子,你就消失了。你变成了我。实验室中消毒水的气味抹去了任何湿润和骚动的痕迹。这里,静寂,洁白,被科学的雪覆盖。你是一个不喜欢雪的阿拉斯加入。

不在实验室的时候,你恍若演戏一般。你和斯蒂夫的公寓是一个舞台,这个舞台上有两个道具,一个鼓和一张国画,有两个人在演告别剧,没有别的内容,一个人走进来,一个人走出去,他们告别,在另外一个时间,那个走出去的人走进来,走进来的人走出去。

最后一切显得那么不可避免了。你没有请求他搬出去,但即将发生什么是显而易见的;

若夜,你不爱我吗?

你说的时候带着一点疲倦。

他说,他说他看到你的时候才明白自己所做的一个极大的错误。

其实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误。世界上存在着两种极端不同的空间,一种是无菌实验室,一种是各种各样形状不同却气味湘似的酒吧,香烟和酒。你们这么强扭在一起,到后来没有任何感觉除了疲倦。

在即将摆脱疲倦之前你突然觉得异样地清醒。

是那样的酒吧。在这年轻的夜里,你似乎什么都可以忘去,什么都可以不想。在这世界上,你的前面只有沉陷下去的音乐。本来整个酒吧是红色和绿色的基调,有点儿轻浮。红色的高椅子对着高低林立的酒瓶子,酒瓶的后面是涂成深红色的墙。酒吧招待在那里忙碌着,她们好像浮在水中的叶子,晃到这里,晃到那里。

这样的一个夜晚,你在想象那双男性双手那么剧烈而又那么专注地击打着你,在这样一个年轻的晚上,骚动的午夜时分。你是水面,鼓声如大朵的雨滴,落下的时候有一种疼痛的感觉。

在休息的时候,你走过去,你问那个击鼓的男人是否还要到别的酒吧,他问你最近的细菌有什么效果。

还是那样的夜,不同的是,你们彼此都知道一些疏远的细节,所以聊起天来有那种上过床的男女之间特有的亲热。区别还在,不管怎么样,你不会带他回你的公寓。你们在酒吧门口告别的时候,并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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