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珺川
老人家已是古稀。自湘楚,入越桂,几经周折,身上早已是有了残缺。那些有故事的残缺,寓言性质的残缺,老人家和我,早已是铭记于心了。
老人家的身体上的残缺,在于眼睛。至今,在他的脸颊这面墙垣的右侧,一扇窗,仍旧破碎。老人家曾将眼皮捏起,让我观察。幼时的我,从他的残缺的窗户里看到的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就像是贴了一个永久的封条,上书“禁止入内”一样。老人家也曾给我讲述过,当年,抗美援越,在一次坦克维修中,因为机械受损严重,就发生了事故……因为那次事故,老人家就永远地丢掉了他的右眼了。右眼丢掉了,老人家的认真工作的态度却并没有丢掉,因此,组织里的各种奖章,他几乎全部包揽。因此,也就都说,他是一个不屈的战士。听着听着,我就不禁为老人家感到自豪起来。就是从那,我开始铭记着老人家的眼睛里的残缺的。
老人家的指甲,也是残缺的。至今,在他的左手拇指的指甲上,仍有一块畸形的隆起,周围是略微泛白的裂痕。幾年过后,虽然有了些象征性的愈合,但那块隆起,却是依然突兀。记得那年的除夕,因为老人家身体不适,湖南的同辈、子侄辈的老乡们便自驾来到了南宁。老人家的脸上自是写满了“高兴”二字,遂将提前准备好的大闸蟹端进了厨房,并且和叔叔们一起洗蟹。躲在一旁的我看见蟹钳被浓密的绒毛环抱着,十分慑人。老人家似乎一点儿也不怕,不仅不怕,还说笑着……可是,就在老人家要剪蟹钳的那个当儿,蟹忽地撑脱了麻绳,抡起它的那个叫做蟹钳的武器,便直接地刺向了老人家的手……只见老人家面不改色,就像修理军械一样,剪断蟹钳,然后包扎了鲜血漓漓的手指……至今,我仍然记得那夜的蟹味,尽管我向来不吃螃蟹。老人家的过去的伤残过程我没有看见,但这次,我是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的,因此,也便更加铭记在了我的内心深处。
老人家的书本,就更是残缺的。几十年前的红皮书的书脊,也随着老人家的脊柱一起受损了;有些书页,已经完全地暴露在了外面;封面上的烫金字儿,很显然,也早已褪色;年迈枯黄的扉页上,红星却依旧在闪烁,就仿佛,从来都没有改变过一样。至于家什,老人家自然是有自己的一套的,但破旧者皆焕然,废弃者皆改装成了父亲的玩具手枪之类。而书……老人家曾对我这样说过:读来读去读坏了,我也是忘不了我的维修员和驾驶员的本分的……听了之后,我是这样理解的:无论怎样,老人家都是在维修着他的生活、驾驶着他的岁月的。每当我看到老人家又在悉心地整理着他的书柜,每当我看到老人家又在灯下重拾旧书……我的思绪也便开始滔滔而去:一个人的身体可以有残缺,但心是不能有残缺的,信念是不能有残缺的。想着想着,我便再次结结实实地将老人家的“残缺”铭记于心了。
自从有了种种的铭记,老人家———我的始终都在用他的残缺的身体扛着生活在走的爷爷,便如一尊醒目的雕塑一样,无论春夏,无论秋冬,无论风雨,无论雷电,都在我的内心版图上闪着不可替代的光了。我深知,我的敬爱的爷爷一直以来都在用他的“残缺”证明着这样的一个生命定理:“残缺”,也是可以很美的,也是可以让人去铭记一生的。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