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商三题

2005-04-29 00:44
金山 2005年7期
关键词:萝卜干徽商媳妇

孩 子

半年后,徽商的门脸像是杭州城里重建的屋宇一样,新鲜繁多得让人目不暇接。但是他们的招牌都没变,还是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无非写着本店内有××货物,物美价廉服务守信。

打进杭州

1860年,徽商其实已经逐渐渗透进了杭州城。但是因为本小利薄经营范围太窄,他们的特色货品——萝卜干也与杭州人的饮食不太搭调,所以,徽商只能栖身于杭州城的各个角落,守着一个个小门脸,惨淡经营。他们甚至俭省到连招牌都省了,只贴上写有歪歪扭扭字迹的广告,内容无非是本店内有××货品,物美价廉服务守信。

最先把门脸开进杭州城的是吴士,他的身后跟着一批又一批的徽商。尽管所有人都跟他一样信奉着“物美价廉服务守信”的宗旨,可是眼看着徽商只是在杭州城的最底层苦苦挣扎着,吴士也只能干着急。

后来太平军打进了杭州,整个杭州城因此陷入了慌乱。所有人都只有一个想法,赶紧逃,在战乱面前,似乎只有逃离才是上上之策。而对于降临到身边的灾难,徽商们似乎见怪不怪。也难怪,他们没有让太平军们眼红的财产,也没有足够惹眼到遭灾的原因,加上徽商有四海为家的天性,他们已经把杭州城的各个角落当成了家,不愿轻易离开。面对迫近到身边的战争,徽商们把门脸掩上一半,半遮半掩地继续经营着各自的铺子。

既然是躲战乱,那就意味着要带干粮。可南方的城市,能带的无非就是一些干饭团。去郊区到乡下总不能干啃饭团吧,于是徽商们的萝卜干史无前例地见到了一线生机。不知是谁第一个想起了还愿意开门经营的徽商,于是全城都形成了一个局面,带足了饭团准备逃离的人们一呼啦全涌到了那一个个不起眼的小门脸面前,蜂拥着要买以前看都懒得多看一眼的腌萝卜干。面对越来越多的人群,徽商们很快从兴奋转到了恐惧。

吴士沉吟着,坐在一帮焦急的徽商中间。没用多少时间,吴士便依照众人的期待拿出了主意,赶紧涨价,照十倍往上涨!吴士轻挥着手,大伙赶紧的,不然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能哄抢起来。

见大伙愣着不走,吴士话音一落就先走到自己的小店门前,把胳膊一挥,高喊道:今天萝卜干涨价十倍,想买的到右边排队!混乱的人群惊诧了一下,忽然安静下来。在战乱面前有太多的人视财物为粪土,所以不少人马上排到了右边,人群在几分钟之内井然有序起来。

天黑之前,整个杭州城似乎都弥漫着腌萝卜干的味道。

一切混乱都过去之后,吴士从每个人的脸上都看出了意外,那意外里有忐忑,也有惊喜。于是吴士迟疑了一会,说,今天早半夜有个江西的米商来找我,他的一百船大米从水路跟太平军一起到了杭州,如果他天亮之前不能把那一百船大米卖掉,十有八九要被抢去当军粮了。他说价钱随便我给,只要我接下这一百船大米。开始我没接话,他扑通给我跪下了,他说即使扔到西湖里喂鱼也要由我来扔,否则他心疼死了连鬼魂都不敢回乡。

众人都看着吴士,那意思吴士明白,等着他拿主意呢。吴士磕掉了烟袋锅里安徽产的烟丝灰烬,小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清香。我同意了,但是价钱咱不能少给人家。一会大伙按今天销售萝卜干的多少计算一下,把米搬到各自的店里去。记着,这米不是咱们的,没有经过大家伙商量,谁都不许动。

一百船大米在天色大亮之前分解到了一个个小店里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但是太平军给杭州城留下的痕迹太大了,他们撤走后,整个杭州城凌乱得像个被无数人欺辱过的少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杭州人是整着出去的,零散着回来的,带回了陆陆续续的哭声和屈辱。重整家园的第一步是吃饭,但杭州城里每一家的米瓮都是倒扣着的,每一户的粮仓都是空的。抢掠一空的景象就像弥漫在大街小巷里的绝望,绵长而稠重。

又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的,杭州城的各个角落里,那些曾经见利忘义的小门脸上,零落地贴着字迹歪扭的广告,广告的内容是本店内有大米,各家各户可以按人头来领口粮。不用带钱,只要记着门脸在哪就行了。

半年后,徽商的门脸像是杭州城里重建的屋宇一样,新鲜繁多得让人目不暇接。但是他们的招牌都没变,还是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无非写着本店内有××货物,物美价廉服务守信。

但顾客盈门的状况已经太不稀奇了。

寻找

胡寻似乎就是为了寻找父亲才来到这个世界的,母亲含辛茹苦为其单取一个寻字,好像胡寻先天就有一副重担。所以大家都说胡寻生就一副愁眉,长就一张苦脸。果然,从十三岁开始,胡寻就踏上了遥遥无期的寻父之路。

在徽商堆里,胡寻就算是个异类了,看遍徽商,有谁会不务正业、只身一次又一次地上路,只为寻找一个可能久已不在人世的人呢?

于是胡寻很沮丧,在第三次从村口上渡船时,胡寻向母亲表现出了这种无望的颓废。母亲的泪忽地就漫了一脸,声调集中了十几年来都难得出现的严厉:不许你这么想,你父亲肯定还活着,虽然这么多年他没有音信,可是他经常托梦给我的。阿寻,娘知道你苦,知道你怕别人看不起你四处乱走游手好闲,但是只要娘在,一天找不着你父亲你一天就别想做自个的事。

胡寻怕看到母亲的眼泪。尽管村里像母亲这样的女人遍地都是,但母亲似乎是个例外。父亲走的时候,胡寻在母亲的肚子里分蘖着自己的手指脚趾,似乎就听到了母亲心碎的声音。徽商的女人都心安神静地养孩子,等丈夫,唯独母亲不。从胡寻还在襁褓中懵懂地分辨着这个世界时起,母亲便不厌其烦地培育着一棵树,这棵树根在胡寻的心里,枝叶在天涯海角,名字叫寻夫树。

胡寻确信母亲纠缠的目光粘不住自己的背影了,才伸手抹掉了泪。船夫用带有几分复杂的同情问,阿寻,又去找你父亲啊?胡寻茫然地怔了一下,谦卑地点头,呃,是的。

母亲当然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这么大的世界找个人有多难。十六岁的胡寻早该是个半生不熟的小商人了,可胡寻三载云游,结果只是学会了几百种打听人的方法,还有脑海中不计其数的面孔。那些面孔忠厚、沧桑,无一例外地贴满着漂泊的无奈。这是徽商的标签,胡寻可以像个医生一样从望、闻、问、切中随便挑个字便能辨出对方的身份。

其实更多的时候胡寻是被别人打听,家乡的山路修了没有?自己的孩子多大了?家里的日子还过得去吗?捎带着,胡寻还要推辞不过地接受人家一点馈赠,缘由是需要带个口信,或者一纸报平安的帛书。

一年胡寻要回家一趟,母亲担心胡寻的安危,当然,更揪心胡寻搜寻出来的结果。村头的渡口就代表着一次又一次的分离与迎接。胡寻知道,在行程快结束的那些天里,母亲天天站在岸上的那块青石板上等。村人开过玩笑,说那块石板叫望子寻父石,石上快被站出两个脚印了。

离别总是酸楚,但胡寻更害怕迎接。怀中那卷绘有父亲头像的布日渐一日地破旧模糊,母亲脸上的风霜褶皱一年浓似一年地密集,可父亲的消息一直还在风里、水里,毫无痕迹。

突然一次送别,母亲手里多了个包裹。母亲有点难为情地解释,乡邻平时没少帮忙,你的婚事要不是她们都办不起来。你不是见过张家二叔李家大爷吗?捎带着给人送去。

胡寻接过了包裹,目光越过母亲的肩膀,后面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年轻女人,羞涩妩媚。

于是胡寻游走在一条新的道路上,无谓的寻找,撕扯般的思念,消沉的步履。唯一让胡寻有点成就感的是背上的包裹,分散掉的是重量,收获的是一份份夸张而隆重的感动,有时甚至是老泪纵横、欣喜若狂。

在母亲不能亲自站在那块青石板上等待的时候,换了一个瘦弱的身影,身影旁是几个新鲜的小生灵。胡寻的两鬓过早霜白了,风尘的摧残总是和内忧外患纠合在一道——母亲卧床不起,可就是不肯闭眼。胡寻领着膝下几子一起跪在母亲榻前,哽咽着告诉母亲,已经大致知道父亲所在的区域了。随后,胡寻让母亲入土为安。

多大岁数没了母亲都是孤儿。胡寻跪在母亲坟前忽然领悟到了什么,再次出游寻找父亲的脚步却坚定起来。只是身边的累赘越来越多,先是一堆又一堆的书信,还有千篇一律的口信,更主要的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几个儿子慢慢都大了,自己却没给他们闯下任何足以生活的路子。

拥着孱弱的妻子,胡寻满是愧疚,喃喃道,这些年娘是怎么养活你们的啊?妻子有点满不在乎,你捎带的那些书信挣的啊。胡寻一愣,这个怎么能收人家的钱呢?顺便嘛,妻子辩解,不是娘要的,是人家硬给的。

几个儿子自作主张,收集来的书信物品渐渐要用车载船装。胡寻无力阻拦,只好训斥,我带你们出去是为了寻找爷爷,顺道捎带这些东西,不许收钱!儿子们是是地点头,手底下却忙碌个不停。他们很快追随着父亲的脚步走遍了徽商所在的区域,父亲心中那些面孔帮了大忙。

等胡寻意识到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几个儿子不知不觉中建立起了一张四通八达的网,网是无形的,却覆盖着徽商。徽商们管胡寻的几个儿子叫信客。信客的名头不可遏止地声名远扬。

胡寻客死他乡。

都说是让他几个儿子给气死的,徽商们不屑,做了头等的好事又能赚钱,他干吗气死?

于是徽商史中留下了疑惑的一笔。

徽商的第一代信客在族谱中这样写道:胡寻,信客开创者。信客,起源于胡寻一生寻父。有实物为证,望子寻父石上一双三寸脚窝。

茴香豆

戴根十五岁的时候,跟村里所有的男人一样,娶了媳妇。媳妇的肚子开始鼓起来的时候,戴根就收拾行囊,要四海为家。

“十三四岁,往外一推。”徽商的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也因为如此,才有了徽商的名号。生在徽商的窝里,戴根没办法不这样。吴力跟戴根从小一块光着屁股长大的,但吴力已经做了两年的信差了。相比较同龄人,戴根已经该庆幸了。尽管媳妇跟在后面哭得死去活来,戴根也没办法再摸一把媳妇那黑亮油滑的头发——戴根已经上了车,车轱辘咯吱咯吱地响着,把戴根一点一点带远。戴根觉得自己像片注定要落到水面的树叶,漂到哪里根本由不得自己。

四海为家就是徽商的标签,只要你到年纪了,就得出来。生为徽商的后代,咱们成人的标志不是有了媳妇怀了孩子,而是你漂得怎么样。不混出个人样,连回乡接媳妇都没脸。你看村里还有男人吗?

戴根发着呆,听着吴力喋喋不休。戴根其实知道,吴力这趟出去其实就是为了送他戴根,十几年的交情了,吴力是想让戴根在头一回出门就有个老手带着,能少吃些苦头。

可是吴力你知道的,平时我不在家她连饭都不吃的,再说她还怀着孩子,我这一走都不知哪年才能回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她的面。吴力,我就想不通,我不想有出息,我就想在角落里守着媳妇过安稳日子,不行吗?戴根的声音又有点哽咽,从上车到现在,每说一次话戴根的眼泪就往外跑一次。任凭吴力有着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在戴根的眼泪面前还是不起什么作用。

车厢外的车夫不屑地“嘁”了一声,啪地甩了声马鞭,车子往前一纵,把戴根閃了个趔趄。

饿了没?吴力找不着话了。这个戴根从小就跟一般人不一样,一个大男人,眼里不知包着多少泪,似乎总也流不完。娶了媳妇后还愣是顶着白眼赖在家里过了一年。像他这年纪,在外面的都该能独立开爿店了。

戴根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拿出了干粮,又掏出了一包炒熟的豆子。吴力,你先吃着,顺便给车夫点,让他停停车,我想解大手。

戴根跑了,解手时偷偷跑的。戴根这辈子算是完了。生在徽商的窝里,想呆在角落里守着媳妇过日子,就得付出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代价。吴力长叹了一声,其实戴根做的吴力又何尝不想,可做什么都是要勇气的,吴力没有这个胆子。

吴力再回到村里时已经快过年了。戴根的处境比吴力想象的还要差,族里已经把他撵出了村,戴根和媳妇在村尾盖了间茅草屋,房子低矮到不能直腰进出。孩子已经生了,刚能在地上爬。

见吴力来看他,戴根把脸扭到了一边,轻声说,你趁着没人还是走吧,别丢了你的人。

戴根,我就说一句话,说完了就走。你回来时给我留的炒豆是谁炒的?村里家家都炒,可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可口的。

戴根愣了愣,仍旧没偏过头,我媳妇炒的,她加了茴香,我喜欢茴香那个味,她就加了。

不可能就这么简单。

她……她们家祖传的炒法。

那过年我走时能给我带十斤吗?我花钱买。

戴根似乎不相信,迟疑着,仍没转过脸,你想要就拿生豆子来让她给你炒,不怕你笑话,我家里半年没见过豆子了。

不是我要,是外面的人要,他们尝了都说有家乡的味道,要花大价钱买呢。这次我先带十斤出去给他们试着吃,如果行,再回来我可就不要十斤八斤了,可能十车八车都解决不了问题。

戴根终于把脸转了过来,眼里噙满了泪,行。

六十年后,戴根进了戴家的宗祠,排位在最醒目的位置。因为戴根已经是方圆百里最著名的大富翁了,他只卖一种小吃,那小吃叫茴香豆。本来徽商里最大的茴香豆经销商吴力要叫它回乡豆的,戴根没同意,戴根说那就是媳妇加了茴香炒的,就叫茴香豆。

猜你喜欢
萝卜干徽商媳妇
大头菜、冷吃兔、萝卜干…… 这款“组合装”线上跑得欢
萝卜干 母亲的味
徽商回归
两个字
竹枝词视野下的徽商妇形象
徽商精神及其现代价值
明清时代的徽商与江南棉布业
疯抢萝卜干
深秋
搂着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