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园的春天

2005-04-29 06:22
西湖 2005年9期
关键词:广玉兰白玉兰立春

胡 澄

立春

我闻到了少女初潮的气息。二○○五年一月十八日,我在医院后面植物园的小山坡上,给我爱人和远方的 朋友发短信:杭州的春天从今天开始……。这一天比二月四日立春早十六天,也就是说二○○五年杭州的 春天提前十六天到来。严格地说:二○○五年杭州的立春应该是一月十八日。这样说似乎武断得可笑,但 我每日在植物园里走,我甚至看到了她乳房黄豆般的肿胀、继而豌豆样的隆起……。从严冬里诞生,春天 是慢慢长大发育成熟的。为什么能够将某一天定为立春呢?因为,这一天大地初潮。

草木有春秋,人生也有四季。大地在立春过后就春意烂漫,草长莺飞;人在立春以后却不一定都能迎来春 暖花开。一些女人一生都如冰封的北极,她的女性意识在冰层以下,无人开掘。或者被人草草地开掘。有 些甚至被错误的人以错误的形式开掘。

女性在初夜前是一片处女地,不同的男人,会挖掘、培育出不同的性意识和形式。我一直怀疑“水性杨花 ”是男人种植或制造出来的产品。

大地在立春以后,女人在初潮以后,就充满了对孕育的期待。

白玉兰与广玉兰

二○○五年前半个冬天暖冬,后半个冬天酷寒。于十一月下旬,庭院里的一株白玉兰,它铁一样的枝干似 乎已经有些柔软,一个冷藏在树皮里的身体慢慢解冻、复苏。仿佛古墓里的楼兰新娘,就要出来走动,从 贴着喜字的窗口里探出脸来。我怀疑二○○五年的春天避开冬天直接到来。

如热带地区的一个女儿,身体的提前发育带来女性意识的提前觉醒,她要开花、恋爱了。可是一场又一场 空前的大雪接踵而来,一个初醒的心灵,尚未完全绽放,就招致了严重的挫折。此后,她幽闭了漫长的一 段时间,比以往的花期推迟了整整一个多月。但盛开是她的宿命,怎样地幽闭自己都无济于事,她必将遭 遇爱情,必将绽开自己的生命、骨头和血。

白玉兰盛开的时候才叫白玉兰,女人恋爱的时候才配称白玉兰,而平时只是一棵玉兰树,一个符号般的女 人,不是真正的女人。

白玉兰的盛开让人泪水盈眶。满树没有一丁点杂质的、恍若隔世的、梦幻般的白,仿佛那白是从心灵里、 从愿望里取出来,而不是来自肉身与尘世。

阳光下,一棵棵个头不高不矮,身材苗条的玉兰树,所有的枝丫都盛放着祭神的灯盏,那洁白的瓷杯里洁 白的酥油灯静静地燃烧。它们,向着天空集体燃烧。仿佛举行着盛大的典礼,又仿佛来自虚幻世界的雪, 只是这白比雪更有质感、更具白玉般的醇厚。所有的植物此刻都被这种盛开照亮,对春天顶礼膜拜。路过 的人,也将被这种盛开感动、觉醒。

那白从愿望和梦幻里来,所以很快就要凋零。它的花期只有三五天,甚至更短。通常,我会对适宜看花的 朋友大呼小叫:快呀!快来看花呀!再不来就看不到了。

白玉兰盛开的时候,如炽热的爱情,如热恋中女人的容颜。它是如此短暂。

广玉兰的盛开,则是一种回忆,对白玉兰的回忆。

在南方庭院的角角落落遍布广玉兰,油墨色的叶片宽阔而厚实,有着大户人家的矜持与庄重。它的开花与 白玉兰截然不同,在墨绿色的叶片中,间或举着一盏两盏瓷碗粗的灯,它的白也是专注而凝神的,然而更 像一个人回忆时的失神的眼神。它的白有一种深藏的远、一种内敛的忍耐与缄默。它更像窗口里间或一闪 的少妇的脸以及脸上的表情。

广玉兰比白玉兰迟开,然而花朵比白玉兰硕大,花期也比前者长久。白的质地是一致的,都是纤尘不染、 超凡脱俗。我怀疑那促使花朵盛开的因缘被回忆放大了,因此事件的瓷杯变成了回忆的瓷碗。杯子里的酒 宜速喝,而碗里的酒则可以是一种贮藏,更长久的拥有和微醉。

竹笋

这些挤身在竹林里的笋,仿佛从地下站起来的新人。他们在地下休息了好多年,或者在六道轮回中,又来 到了世上。或许他们还是先前的模样,正直、伟岸;或许比先前更加苍翠、华美。这些新竹从老竹的根里 长出来。我想:它们之所以未在轮回中失去竹身,是因为他们没有脱离根,竹性的根。而人们之所以未在 轮回中失去人身,也是因为没有脱离人性的根。人要是远离人性而近兽性,一定会在轮回中坠到兽道。其 实,这是一种选择。人的命运和未来是人的选择。一个人对待世界的态度决定着世界对待他的态度。

枯树

一株非常古老的樟树,它的整个树冠成了木乃伊,直立着将手伸向空中的木乃伊。但它还没有完全死去, 它的根还紧抓着泥土,它还没有完全放弃人世,因而,在根部附近,又新长了一些鲜嫩的枝叶,婴儿般初 生的枝叶。

前日,与新疆女诗人南子君在郭庄对坐,我说:“想自己如此年纪还能在诗艺上有所进步,有时候还真有 点为自己感动。一面在不断老去;另一面在不断成长。”南子说:“这是生长。对,说生长更准确些。”

这株古老的樟树,它的生命或许99%已经完成了,枯干了,但它还在生长。这些新长的枝叶就是正在生 长的部分。

所有生命一辈子都在朝着两个方向行进:一面在死去,另一面在生长。而意识到自己的这种生长,就叫觉 醒,生命的觉醒。这样觉醒着的人是永远不会麻木的。他将永远带着他的婴儿性,单纯性,初生性,直到 弥留之际,他依然是醒着的。他年老的躯体里依然有初生的婴儿在走动。他将带着一小部分的生,以及对 生的挽留,平静地死去。

青苔

……缓慢如墙根的青苔

很久了

还未爬到我的窗口

多少次我被一些急速的爱穿透

却不知一直被缓慢的情滋养

——我在一首诗里这样描述一种情。想到这样一种青苔般生长的情,我的内心便会涌起一阵感动。她是那 么的慢,大有“时光逝去,我留在原处”的坚定不移。她是一种百折不挠的爱,历久弥新的情。一个人在 给予另一个人爱情时,都会期望这个人如植物盛开花朵一样响应和回报;同时也希望自己给爱人带来绚烂 的春天。可有一种情,她没有这种奢望。她是那么地默默无闻,在低处最低处生长,一点一点往上浸润。 她多么像默送的眼神,不但送君远去,还送君上升。这是一种女性精神,给世界孕育爱和伟大男人的女性 精神。比起激烈的桃花一样的爱情,这种爱更智慧。花朵会凋谢,春天会逝去。可青苔能够一年四季常绿 ,不停止地生长。由于她过于谦逊和卑微,太不张扬,往往被你忽视。但是,在你一生惊心或不惊心的爱 情中,或许只有这样一种情是长久的,伴随和滋养着你的一生。这种情大多不能被身处顺境的你感知,只 有身处逆境(比如失恋)的时候你才想起他(或她),想起一个一直对你包容的人。

“惜春长怕花开早”,恋爱中人常怕爱的逝去。这种恐惧往往伴随着爱情发展的全过程,甚至催发爱情的 提前凋零。由于恐惧而生猜疑,而生累、疲惫、苦恼……,继而是激情的全面降温,降到零点甚至零点以 下。

凋零是一种宿命,激情的消退指日可待。如果你的爱情里只含有桃花样的形式,而不含青苔般的品性,那 么她一定比春天更加短暂。

为了长久,为了一生的伴随,为了让内心永远拥有一片茵茵的绿,我说我爱你像青苔一样从容而缓慢。

在南方的植物园里,几乎每棵树都被一层青苔包绕,往往是树梢一片红粉或苍翠,近根的树干茵茵地绿。 每当目睹这样的情景,我都会觉得这棵树正被两个不同的女人同时爱着,或者被一个女人的两种不同的爱 爱着。这棵树的幸福被我见证,而如这棵树一样被两种爱爱着的男人却不一定懂得这样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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