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林冲突奔

2005-04-29 00:44
西湖 2005年9期
关键词:沈阳火车

故 事

沈阳活到十六岁还没有坐过火车,火车是个什么样子,他设想了许多遍,一个大车头后面挂了无数节车厢 ,飞速驶过一望无际的丘野或者是一座雄伟高架桥。沈阳的想象只能到此为止,一旦触及详尽的内部构造 ,他就会思源殚尽,走上与公共汽车雷同的歧途。

沈阳居住的城市截至一九九五年还没有任何火车的迹象,随手打开一本全国交通地图,沈阳有些失望地盯 着这一块空白。如果说纵横交错的铁路网络是一个心脏的血脉,那么他所处的城市就是个被遗弃的角落, 苍白贫血,郁郁寡欢。怎么可以没有火车!沈阳对这个城市大声疾呼。其实沈阳这个名字就是一个著名的 铁路枢纽,地图上那些黑白相间的连线代表了一个城市与另一个城市的亲疏离合,沈阳能够背现这个网络 上所有的站点,可是这又有什么用,他的名字仍然不能发出振奋人心的汽笛鸣叫。

沈阳有个哥哥在大连的一所专科院校读船舶制造,寒暑假的时候他就会从遥远的北方坐火车再换汽车回家 。沈阳搜集的车票当中,大部分是哥哥沈晋提供的。沈阳把车票按次序一站一站排列,想象自己正坐在火 车里欢歌飞驰,他模仿列车广播的声音对哥哥沈晋说,锦州站就要到了,请准备下车的旅客赶快下车。沈 晋无动于衷地忙着补觉,他太累了,坐了三天的火车,又坐了一夜的汽车,现在屁股还忘了留在哪个摇摇 晃晃的座位上。沈阳推了推哥哥,下车了,你该下车了。沈晋翻了个身,嘴里嘟嘟哝哝骂了几句。沈阳坐 在床沿上,他想沈晋坐过火车,他坐在沈晋旁边,他们之间应该是素不相识的旅客关系。

如果忽略个人记忆,沈阳其实是坐过火车的,不过那时候他只是一个三个月左右的婴儿。沈阳的父母当年 在外地工作的时候相继生下了沈晋和沈阳,沈晋是在山西晋城出生的,沈阳当然是在沈阳。沈阳三个月的 时候,母亲抱着他坐火车回家了。往事重提让沈阳兴奋不已,高兴过后又有些惆怅,三个月的婴儿能有什 么记忆,这跟没坐过火车还不是一回事。他埋怨母亲为什么不等自己长大了再回家,沈阳说,要是等我六 岁就好了。母亲说,等等等,你以为是等电影退票啊,赶不上还有下一场,我跟你爸爸天天雪地里挖沟, 现在的关节炎就是那时候害上的。说着她敲了敲膝盖,你听听,这里面全是水。沈阳的母亲还提到一个细 节,三个月的婴儿沈阳在拥挤的车厢里出人意料地拉了一泡屎,年轻的妈妈十分尴尬,她被夹在一个位置 上前后不能动弹,蹲也蹲不下,万般无奈只好偷偷将这泡屎塞到了行李架上。当这股恶臭逐渐弥漫的时候 ,母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做贼心虚地认为每个人都识穿了她的把戏,相互掩鼻议论纷纷。

最后一个寒假,沈晋带了一个女同学回家。所有的人都已经睡下了,突然被一阵拍门声惊醒,沈阳听到隔 壁司必灵转响,哆哆嗦嗦跳下床,看到一对十分臃肿的男女挤在四个平方的小厨房里。沈晋说,还有吃的 没有,我们饿坏了。母亲用一只钢精锅下了一包挂面,又敲了两只鸡蛋,父亲站在一旁,交战着腿,他们 在轻声嘀咕些什么。女同学小巧的身材似乎是从厚厚的衣服里面跳了出来,她穿着一件浅绿色的紧身毛衣 ,在昏暗的白炽灯下有些发蓝,连带着皮肤也是蓝的,蓝眼睛,还有一排整齐的小蓝牙齿。她和沈晋说着 一路上的趣事,不时嘻笑着用筷子捅他的胳膊。沈阳注意到父母的脸逐渐淹没在冬天最深的夜色里,只有 眼睛浮了上来,无奈而孱弱地闪烁着话语。母亲把儿子拉到一边,你怎么把女同学带回家?沈晋满不在乎 地说,那有什么,女同学怎么啦。沈阳被赶回了床上,过了许久,哥哥沈晋钻进了他的被窝,两只脚冰得 像铁,沈阳愤怒地低吼了一声。

名叫杨素芬的女同学在家里一共住了三天,白天都出去游玩了,很晚才回来。沈阳盘坐在床上,把被子拖 到肩膀,一些若有若无的冷风钻进来,钻到肌肤最彻底的部位,他听到门外的动静,迅速躺了下来。女同 学一边脱衣服,一边抑声说话,随着动作,沈阳隐约看见她的腋下还有头发扬起一片无声爆炸的静电。外 面的路灯光映在窗玻璃上,勾勒出结实带着陷窝的下巴,微微仰翘着,就像一把忧郁而又有些赌气不快乐 的小提琴。两张床并排相隔,只要跨上几步就可以抵达对岸,悬临在那些轻柔的呼吸之上。三个人敏感的 听觉,锂电池时钟一格字一格字跳动,还有翻皮靴子酸苦的汗臭味。沈阳紧紧抓住哥哥的脚踝,母亲叮嘱 ,只要一步走错,就会一错到底。沈阳不知道沈晋将会迈出哪一步,他把两只脚都抓在手里,整夜无法入 睡。

凌晨的时候,沈阳迷迷糊糊被沈晋扔进了卫生间,他憋了一泡尿,正在暖洋洋的床上反复依赖着拖延时间 ,突然被冰凉的地面一刺激,尿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沈阳的脸挤在一面镜子上,因为过度的挤压,开始变 形,曲扭,肌肉一点点发白,而脖子下面的血液开始沸腾了。他挣扎着,努力去踢沈晋的膝盖,惊讶地发 现他短裤前面异样的变化。沈晋顺着沈阳的目光看了看自己,他莫名其妙地微笑起来,狠狠击出一拳,离 去的时候顺手脱走了沈阳的裤子。

沈阳坐在寒意彻骨的马桶上,听着里里外外的声音,身侧的那面大镜子一直追着他,无论怎样躲避,他都 能看见自己白生生的的臀部。母亲焦急地喊沈阳快出来,父亲在咳嗽,女同学羞涩地敲了敲门,沈晋说, 他一定不小心把自己冲下马桶了。沈阳不想发出任何一点声音,甚至有些得意,他想象沈晋的女同学杨素 芬带着一泡长尿踏上了回家的火车,她坐立不安,打开任何一扇厕所的门,沈阳都如同帝王般蹲守在里面 。

沈阳第一次和沈晋打了架,仅仅是为了一张火车票。他觉得他们不像在打架,街头少年的斗殴模式已经深 深地印在记忆之中,他们只是在互相推搡,要把另一个人挤出这个空间。沈晋说,我为什么要坐火车,差 点挤成肉饼你知不知道?对啊,为什么不坐火车呢?沈阳这样想,坐汽车多么愚蠢。他无法接受沈晋对火 车的恶劣描述,怎么会有这种情况,一列火车那么长,怎么可能坐不下人呢?沈阳唯一可以接受的理由就 是他得到了一种致命的报复,沈晋放弃了火车,意味着在他集品册子里空出了这一块珍藏,就像一列火车 凄惨呼叫着驶出站台,却发现前面的路轨已经无影无踪。沈阳现在是一名公共汽车的售票员,他坐在右手 边一个固定的位置,神情漠然,有些热风吹在脸上,熟悉的街道在眼里不停地打转。每次汽车出站的时候 ,沈阳都会随口哼唱一些歌曲,许多人都很惊愕他唱歌时的表情,歌声满嘴飞的沈阳,搭配了一张简单而 苦难的脸。有一天沈阳发现身边的一个女孩也在跟着哼唱,他看了看她。

女孩齐娜在一家娱乐中心当服务小姐,这种称谓有些暧昧,男人打着响指招呼小姐的时候,齐娜们通常爱 理不理。有时候也会微笑说,先生,请叫我服务员,但不为所有的人服务。先生就会问,是为哪一部分人 民服务呢?齐娜们很庄严地回答,像您这样品德高尚志向远大。齐娜挺满意目前这份工作,白天睡睡觉逛 逛街,晚上去上班,她是茶水员,客人请她对唱情歌另外计费。她会的歌不多,主要是没下功夫学,齐娜 很现实,唱多唱少一个价,有时间不如多谈几个朋友。齐娜坐在吧台后面剪指甲,她不喜欢留长指甲,无 事可做的时候就仔细观察自己身体的每一部分,把剪下来的指甲分门别类收集在不同的瓶子里。人的身体 真是太奇怪了,比如说头发和指甲都是毫无用处的东西,可是它们却生长得最快,齐娜心想如果有架显微 镜,一定会发现那是个日新月异的世界。记得曾有这样一种说法,头发或者指甲长得快的人容易衰老,究 竟是头发还是指甲,齐娜搞不清楚,她的头发和指甲好像在比赛一样,有时候头发长得快指甲长得慢,有 时候头发长得慢指甲长得快,让人觉得生命摇摇晃晃捉摸不定。

沈阳第一次走进娱乐中心的时候,齐娜就把他认出来了。沈阳是一个人来的,他在街头看到这里的霓虹灯 招牌,觉得这家叫做六月天的娱乐中心与火车有着难以言喻的联系。齐娜说,唱歌啊?沈阳摇了摇头,齐 娜说,唱一个吧,点歌费我给打八折。沈阳打开点歌单,前后翻一遍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不想唱歌,喉 咙疼。他还象征性地张大嘴巴,发出一些壳壳的声音。女孩齐娜哈哈大笑,转身拿了一个无线话筒递给沈 阳,不想唱就不唱,但是你必须安慰一下它,好久没有人请它工作了,齐娜说。沈阳注意到这里的生意十 分清淡,只有七号桌点着一支红蜡烛,一对历经考验精疲力竭的情侣默默相坐,空气就像凝固的慢性自杀 。他用手拍了拍话筒,整个空间充满了一种遥远的回声。沈阳就是这样对着话筒模仿了火车汽笛的尖叫, 应该说他的模仿是十分拙劣的,但是齐娜已经很满意了,如果声音也可以收集的话,她一定抢先用瓶子把 沈阳的声音收集起来。

齐娜觉得沈阳这个人是可以做朋友的,但不能做男朋友,沈阳没有钱,而她目前最需要的就是钱。齐娜喜 欢有钱但不喜欢有钱人,从这一点上看,她还是个纯洁的女孩。齐娜对明天满怀希望,她很有可能一不留 神就成了大富豪,这个世界是难以预料的,什么事都会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发生。齐娜看着手表对自己说 ,好,过了这一分钟,就把姓沈的家伙忘掉。一分钟之后,她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沈阳。她躲在厕 所大哭了一场,被自己感动得涕泪滂沱,他妈的这个沈阳多么幸福,一个月五百块工资却可以找到一个很 有可能成为大富豪的女朋友。齐娜用纸巾擦干净脸上的泪痕,补了一遍妆,她把纸巾收集在一个塑胶袋里 ,作为辞旧迎新的纪念。两个相爱的人是不能天天见面的,所以齐娜决定放弃沈阳的那路班车,每当她在 另外一辆汽车的窗口远远看见沈阳,就觉得特别悲伤。她就像电影一样默默从爱人身边经过,他没有看到 她,她也没有看到他。

深秋的街头对沈阳来说只是一种时间上的变迁,他的身影出现在街道的橱窗玻璃上,仔细观察自己,从散 淡的眼神到紧抿的双唇,就像在辨识一双温州皮鞋的质地优劣。公交公司突然来了一次大地震,很多人都 被扫地出门了,沈阳得到了一个口头通知,他抓起售票袋一把扣在了说话人的脑袋上。停车场零零落落蹲 着几辆中巴,有人在洗车,水柱激打在铁皮顶上,就像一只猫惊惶失措从钢琴键上蹿过,他还听到一辆汽 车慢吞吞放了个臭屁。

沈阳钻进了一家地下游戏机房,手握一组角币,荧光屏上滚出一连串英文提示,紧张刺激的音乐响了起来 。他选择了一辆极品飞车,开始在纽约大街上横冲直撞,路人们在尖叫,一个络腮胡子飞快地贴到一家便 利商店的门上,一包爆米花被车轮碾破了,雪点似地扑在镜头前。沈阳像四周的中学生一样骂着幼稚而认 真的粗话,跃过十字路口的一个红色消防栓,很快身后传来了警车的狂鸣。最后一枚角子卡在投币器里, 怎么也启动不了,他站起来准备示意,一个孩子迅速抢占了位置,啪啪啪按了几下,一辆黑色飓风跳出画 面。沈阳掀开游艺房的双层布幔,沿着陡斜的坡道往上走,发现夜色差不多完全降临了,打着灯光的车流 在身边蜿蜒行驶,仿佛就是刚才游戏中的一组慢动作重播。

沈阳问齐娜,你知道是谁发明无人售票的?齐娜心不在焉地回答,爱迪生,要不就是爱因斯坦,读小学的 时候我就觉得他们特聪明。沈阳说,怎么办,我现在走路都像个无业游民。齐娜把一些灰色颜料涂在指甲 上,用嘴轻轻吹着,沈阳的脸在她的指缝间出现宽幅不一的效果。她说,你应该把你们领导暴打一顿,扬 长而去,我比较喜欢扬长而去这个成语。沈阳摇摇头,那是个女的,我不能揍一个女人。齐娜叹了口气, 那就只有我出马了,我替你摆平。沈阳站了起来,有点气恼了,他发现齐娜是个头脑简单得像个电视剧的 女孩,她以为这个世界也是在拍电视剧。他离开齐娜的时候,外面正在下雨,沈阳没有想到,这么好的天 气也会下雨。

齐娜一连打了三个电话,每次都是沈晋接的,沈晋把三个字重复了三遍,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沈晋 说他不知道。沈晋毕业之后,在浴缸里整整泡了一年,在他还没有想通一艘大轮船如何突然变成一辆自行 车之前,是不会轻易跨出温静安全的水域上岸的。齐娜是在一家杂货铺打的公用电话,她撑着雨伞,一个 号码一个号码找过去。杂货铺的一台黑白电视正在重播一个曾让全国人民为之肝肠寸断的长篇连续剧,齐 娜匆匆看了一眼画面,对着话筒大声询问。没有人知道沈阳到底去了哪里,他几乎像在恶作剧一样让自己 消失了,他在这个世界消失,同时也意味着世界在他那里消失了。过后齐娜十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往沈阳 家里打电话,她烦透了没有休止的雨滴干扰了听觉。不知道,沈晋懒洋洋地说他不知道,可是鼻子却伸到 了电话的另一端。我能闻到这个家伙的气味,几个小时之后沈晋突然出现在齐娜面前,耸了耸鼻子说,你 把他藏在床底了吧?他装模作样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十分可笑地往床底张望了一番。好了,我该走了, 沈晋说,我的家庭作业完成了。齐娜惊愕地地看着他经过自己身边,苍白发皱的皮肤缝隙中散发出一种积 水滞闷滑黏的气味,他转身带上门,略略一笑,从耳后的腮瓣里突然冒出许多飞舞的泡沫。

警告沈阳!

齐娜沉吟片刻,在拟稿纸上写下第一行字。报社广告部的人惊讶地说,这不是寻人启事吗,怎么警告起来 了?齐娜说,就是要警告他。那人说,不行不行,主任会打破我脑袋的。齐娜说,我就是打破脑袋才想出 这么一句。这则寻人启事很费了一番周折,齐娜的诉词常常自相矛盾,她不知道沈阳那天穿着什么衣服, 自作主张说,一定是西裤,下了班他喜欢穿西裤。过了一会儿,她又指着稿子质问,你怎么可以确定他穿 西裤呢?广告部的人十分委屈,你说的嘛!齐娜矢口否认,我是说喜欢,张三喜欢李四,并不代表他已经 把李四娶到手了。广告部的人这才明白他遇上了大麻烦,但是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当所有的事情都一一 稳妥的时候,齐娜却拒绝付款。人都没有找到,怎么可以先要钱?她振振有词地说,突然一朵哀伤的乌云 掠过了眼睛,齐娜想起沈阳已经没有机会下班了。

警告沈阳!

寻人启事最终还是没有刊登在报纸上,齐娜找了一家私人打字店,他们一字不漏全盘接收了这桩生意。复 印机把A4纸一张张吞进去又吐出来,一道强烈的光缓缓移动,齐娜捧着温热的寻人启事,仿佛已经找到 了沈阳身体的一部分。齐娜的寻人启事很快分贴到大街上,她想沈阳一定会看到了,他有当街阅读一些杂 七杂八的东西的特殊癖好。第一个电话是个嗓音低沉的男人,齐娜设想他穿着黑皮夹克。

黑皮夹克在电话里大谈道路交通和股市风云,齐娜莫名其妙地听着那个喋喋不休的声音,她在数字键上胡 乱按了几下,制造出一些嘀嘀作响的警示。黑皮夹克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他听到齐娜在电话里低声痛骂一 个名叫沈阳的人。你是谁,杨素芬吗?黑皮夹克问。齐娜茫然地放下电话,她想这个世界全乱套了,两个 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居然在电话里不知羞耻地谈天说地,全乱套了。十来分钟之后,她又接到了另外一个电 话。对方有些吞吞吐吐地问她的年龄与兴趣爱好,问她面谈的地点与方式,问她能不能接受一种裸睡的古 怪嗜好。齐娜说,接受的程度是多少?这个不好说,对方羞怯地回答,一周两三次吧。齐娜顾不上“六月 天”零零落落的客人,带着哭腔喊,你给我滚出来,沈阳,假装感冒,你个松包蛋!

一连几天齐娜陆续接到了好几个这样的电话,她仔细地辨认那些鬼鬼祟祟的声音,试图揭穿沈阳的无聊把 戏。这段日子她的指甲长得飞快,仅仅隔了一夜,刚铰过的部位又蹿出一大截。浅灰色的指甲轻扣在玻璃 杯上,就像镶嵌在琥珀中死亡的生命,无声而尖锐地呻吟,轻轻抽搐的肉体。天气越来越冷,“六月天” 负担不起昂贵的电费只能停了空调,墨绿色的地毯在黑暗中如同阴湿的沼泽,意大利式的高细长脚椅踮着 小心翼翼的舞步,又仿佛是把脖颈塞到羽夹下的鸥鹭。齐娜总是喜欢捧着那只杯子,温烫的液体在手心各 自留下一圈淡淡的红晕,对面的电视幕墙无声地放着音乐录影带,绿色的字幕,然后走过一个一个的蓝字 ,替代人们的歌唱速度。

负债累累的“六月天”老板已经骑虎难下了,除了继续维持惨淡经营,他只有跳楼了。老板是个三十出头 的年轻人,对客人和服务小姐都是同样的慢条斯理,齐娜们私底下议论他是个同志,不然为什么那么好脾 气,不然为什么坚持不肯改革开放,因为我们都是他的姐妹啊。老板同志一直坐在角落里,点了一根烟, 许久才记得抽一口,齐娜担心他会从这个角落里消失掉,又担心那簇微茫的火光会把这个角落消灭得一干 二净。她有一种预感,当那些寻人启事逐渐淹没在一些产品医疗广告中的时候,她有一种预感,沈阳快要 出现了,除此之外,她还有另一种预感。

我是出差的老张,我是车站深处的老张

站前广场,还有许多张姓人,我不认识他们

的士、行李、转动的人头及盲目的车次

它们交叉着,无秩序地散开

——张文兵《车站》

沈阳小时候常常想象自己的房间是节火车车厢,他摇晃着身体,让视线左右不定。那些淡蓝色的墙漆就像 车窗外无边无际的天空晴朗,火车快活地尖叫着,驶过一块接一块的玉米田和向日葵地。沈阳在长途汽车 站徘徊了很长一段时间,四周都是旅客、货物和嘈杂之声。他在一个小摊上买了几只茶叶蛋,咬了一口, 发现里面却是冰冷的。那些茶叶蛋像尖硬的石头让胃部不舒服,每隔几秒钟打一个嗝,泛上一些酸苦的汁 液。沈阳乘坐的长途汽车出发时,他的脸变得异常苍白,手心里冒着冷汗,他蜷在一条肮脏不堪的棉花毯 子里,眼角不知不觉隐约渗出了泪光。朦胧中他听到一种声音,和无数次的想象完全吻合,他从窗口望去 ,火车,火车,一列火车正在夜色中缓缓行走,一颗陨落的彗星,拖着一条闪烁迷离的尾巴。

齐娜终于接到了沈阳的电话,他语无伦次地告诉齐娜自己所处的地点是一个火车站。你听到了没有?沈阳 把话筒举在空中,他想让齐娜聆听一下火车的声音。齐娜当然听到了,到处闹哄哄的,也许是菜市场,也 许是纺织厂,也许什么也不是,只是沈阳在附近某一个电话亭的恶作剧。齐娜的判断能力让沈阳大失所望 ,齐娜这个人就算火车从她头顶开过去,也会以为是只无聊的蚊子。等等!齐娜突然静默片刻,换了一种 语气问,你跟谁在一起?沈阳四下张望,看见一个干瘦的老女人敲打着玻璃门,扬了扬手中的一沓晚报, 同时他还看到了贴在话机旁边的一则旅游广告,时光倒流与林冲夜奔古装三日游。齐娜的尖叫让“六月天 ”里仅有的几个人吓了一跳,我看见她了!齐娜冲着话筒喊,我看见她朝你耳朵吹气,她在捣鬼!沈阳的 耳朵没有任何异常,只是快要被震聋了,他压低声音说,好吧,我告诉你,我和林冲在一起。

火车是什么?火车就是一辆拉长的公共汽车。沈阳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已经坐在了齐娜身边,他们身处 的环境是一个露天快餐店。齐娜即将离开“六月天”的时候,她的老板割脉自杀了。齐娜记得那个角落的 墙上喷满了暗红色的血浆,那里还挂着一幅仿制的油画,老板曾经说过那是著名的柔佛海峡。有一段时间 ,齐娜非常抗拒红色,然后是紫色,最后过渡到黑色,当人们咀嚼着一片西红柿或者一块草莓芝士的时候 ,她会联想到那道血肉模糊的伤口,忍不住要呕吐。现在很难在齐娜的服装店发现任何一款红色、紫色与 黑色的服饰,大量的绿和大量的蓝充斥着购物者的视野,那些地下工厂出品的三流货色在齐娜手中脱胎换 骨,为此她学会了天花乱坠。沈阳在服装店坐上半个小时就要去一趟厕所,而他的姿势就像一尾在又蓝又 绿的海水中溺亡的鱼,在人群的激流中随意浮落。他穿过商场的服装区,那些鲜艳缤纷的色彩让他心神不 安,总是错觉自己穿上了一件吊带短裙,下面是两条汗毛浓密的大腿。有时候他又觉得齐娜就像一列火车 ,尤其当她躺着骂人的时候。

关于齐娜

齐娜在电话里的声音,有种不安分的心不在焉,她的习惯动作就是拿着一束头发在话筒上扫来扫去,就像 她不断扭动的肢体。我们都说齐娜这样的女孩子写小说太可惜了,这种暗无天日的工作方式,无疑是妻妾 如云的深宅大院里一房寂寞寒冷的姨太太。齐娜笑得很天真,几乎让人忘了她的那些小说里动不动就倾情 盛演的大胆床戏。茶室顶棚一束淡淡的光站在小圆桌上,不同温度不同质地的杯子就像舞台上的活动置景 ,缓缓推移,看见了绢白的芭蕾的脚尖。齐娜的疯狂是小范围的,没有人会把多余的目光投注到这里。她 托着一只玻璃杯子,靠近一些,就能发现她的眼神仿佛温柔的茶叶一样升降起落。

曾经有一段时间,齐娜和沈晋走得很近,这是一个半公开的秘密,过多的掩饰就等于做作与肉麻。而当这 个秘密差不多丧失所有气味的时候,这两个人突然闹僵了。齐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大家聚在一起还 是有说有笑,依旧是那对情投意合的地下恋人。只有在冷场的片刻,我们才会察觉到微妙的变化,联想到 齐娜暗地里所说的那句话,更加确信沈晋一定对她做过令人恶心的伤害。时间的静止,就像临刑前举刀未 落的刹那,颈后的皮肤发凉,过电一般的酥麻,所有的人都开始痛恨沈晋,恨他好端端搅浑了一池水,几 个人不约而同掏出了香烟。不知道什么时候气氛又回来了,这样可怕的经历记忆犹新,大家都抢着说话, 沈晋却悄无声息离开了座位。

齐娜频频出现在沈晋书店的那些日子,是我们这些人关系最亲密的时候,一个星期就有两三个晚上聚在一 起。过度的宽容导致了语言上的肆无忌惮,单纯的人身攻击很快变成了相互蔑视,通常是说这个人不好玩 ,继而批评写的那些东西也不好玩。我记得他们从奚落一个遥远的中年画家开始,渐渐将话题转移到沈晋 身上,那位画家的作品谁也懒得看但谁都说好,沈晋却没有那么走运,他们说他的诗全是淫诗,任何一种 意象都是被无限放大的丑陋的人体器官。沈晋风度翩翩,像慈眉善目的长者纵容一群弱智无知的儿童,他 甚至抬起身子为口干舌燥的攻讦者续水,满脸油汗的微笑。我知道沈晋的诗歌一度出了不小的风头,还拿 了一个什么青年奖,但得奖归得奖,服不服气又是另一回事了。沈晋看了一眼齐娜,你走不走?他问。齐 娜说,谁要走了,我们还没过瘾呢。沈晋站了起来,指着大家,我他妈再跟你们混,我就是你们合伙养的 。

所有的人都不当一回事,似乎沈晋只是上个厕所就回来,喝茶的喝茶,聊天的聊天。只有齐娜隐约有些担 忧,他真生气了?齐娜突然插了这么一句。我们就说别理那小子,等会儿呼他一下,保证像火车一样一头 扎到你齐娜的怀里。余兴散尽,我们就拨通了沈晋的电话,哥哥,拜托你顺便带点钱过来,我们快被这儿 老板逼疯了!沈晋就是这么一个人,十分钟过后,耸肩哈腰出现在我们面前,付了钱,笑嘻嘻看着大家。 每个人都上去拍拍他的脸,我就喜欢你这种痛改前非的个性。

齐娜有一次问沈晋,你说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点犯傻?沈晋说,怎么了?齐娜穿着一件短短的睡裙,小腿部 位有些浮肿,看上去像突然矮了一截。她小心翼翼抽出下摆的一团丝线,俯下身子用牙齿咬断。沈晋追着 又问了一句,我怎么了?齐娜叹了声气,我不知道,你何必自己瞧不起自己呢?沈晋沉默了许久,然后坐 起来穿衣服,房间关着厚厚的窗帘,隔了一夜,屋子里有一股灰暗的人体气味,他将两条大腿套进裤筒里 ,满地找鞋子。齐娜站在窗口,看着沈晋走出楼道,绕过一排自行车,脑后有一撮竖立的头发,在温凉的 风中轻轻颤扬。她听见卫生间忘记拧紧的水声,留着一道门缝,渗出又薄又湿的黄灯光,突然觉得似乎还 有个人躲在里面。

沈晋的书店前身是个很小的烟杂铺,他母亲还未去世前,一直坐在落满尘灰的货架旁边,用阴冷的目光打 量路人。那是个面容精瘦神情锐利的女人,听说她经常把沈晋关在小黑屋里脱光衣服毒打,她不许沈晋哭 ,不许他求饶,不许像那个没出息的丈夫一样在女人面前像根软骨头。沈晋小时候非常孤僻,常常在凳子 上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离下课还有十分钟,他突然站起来就往外跑,我们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就像一列 火车插翅飞过身旁。记得一个同学告诉我,三班有个疯子,从来不在学校上厕所,总是把那泡尿急急忙忙 送回家。我知道他说的就是沈晋,那天下午沈晋被几个高年级学生拦住了去路,他们似乎在玩一种十分古 怪的游戏,团团围住沈晋,每个人都伸手去扯他的裤子。沈晋的自我护卫是苍白无力的,最终他还是被脱 了裤子,人们看到他的小便器上系着一根红线绳。

那个女人就是用这种怪异的方式掌控着沈晋的行踪,在绳结的花样上煞费苦心,事实上她完全可以马虎一 些,因为沈晋根本不敢在公共厕所里露出怪模怪样的生殖器。女人在一个夏天的傍晚离开了烟杂铺,夹着 一只蓝白编织袋。有人看见她沿着护城河出了铁栏桥,她在沈晋十六岁那年莫名其妙失踪了。后来在邻近 一个小镇的私人旅馆里发现了一具女尸,对于她的形貌的描述,无疑就是沈晋的母亲,因为她只有一条胳 膊。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也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选择了死。我只记得快乐的沈晋带着一匹浅黄毛的 矮脚狗在大街上飞奔,他对那只狗喝道,杨素芬,给老子动作麻利一点,小心宰了你!那只名字娇滴滴叫 杨素芬的狗其实是公的,沈晋在扒下它的皮的时候才发现了这个错误,但是他很快原谅了自己,轻轻抚摸 着余温尚存的狗的脑袋,杨素芬啊杨素芬,你看看现在到底是谁剥了谁的皮。

名叫杨素芬的狗是沈晋一年前偷偷养的,一直关在学校废弃的旧水塔里。我常常看见沈晋鬼鬼祟祟消失在 后面的小树林里,隐约听到几声犬吠,我东张西望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发现。十七岁夏天的一个傍晚, 沈晋飞快地旋开缠绕在水塔铁皮门上的铅丝条,随着一声呼哨,一只皮毛干身形枯瘦小的乡下土狗抖着脑 袋钻了出来。我不知道沈晋为什么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等待这只狗的成长,他开始实施自己的折磨计划, 饥饿、毒打,甚至把一棵点燃的烟头塞入了狗的肛门,最后无可奈何扒掉了它的皮。鲜红赤裸的杨素芬被 钉在烟杂铺的门板上,那些肌肉神经在微微抽搐,凄厉的长嚎渐渐变成间歇性的呜咽,就像睡梦中有意无 意惊醒一下。一滴血珠吧地掉下来,沈晋打了个寒颤,将一泡热汽蒸腾的尿液浇在狗身上。

关于沈阳

最初被介绍到这个集体的时候,我还有几分抗拒,写作是一件非常私人的事情,我不想让它暴露在光天化 日之下。我忘了那天到底有些什么人在场,或者这都无关紧要,我记住了齐娜和沈晋,已经足够了。沈晋 为我安排了一个座位,招手示意吧台那些懒洋洋的服务小姐。红的?绿的?沈晋问我。他似乎对茶叶很有 兴趣,撮起几片叶子在嘴里细嚼,我们看着他,等着他的品评,他却一言不发吞下了那些茶叶。齐娜是最 后一个到的,一坐下来就掏出一大堆瓶瓶罐罐,她没有注意到我,差不多结束整个化妆过程的时候,突然 哎呀叫了一声,不好意思,她笑着说。后来我才知道,齐娜还在一家舞厅兼职,她把好几张舞曲唱片串烧 在一起,休场的时候说一些调节气氛的话,出几个无关智商的谜语让大家猜。她说这是以贩养吸。

齐娜工作的那家舞厅,除了沈晋,谁也没有去过,其中似乎还有一种默契,只要沈晋和齐娜在场,谁也不 会开口提跳舞两个字。我记得沈晋端着一杯浓绿的西芹汁,十分认真地对齐娜说,如果这是硫酸,我宁肯 泼掉这张脸。齐娜抢过杯子一饮而尽,我宁肯只要这张脸,她很平静地回答。过了几天,我听到了齐娜自 杀的消息,她用半张锋利的唱碟割破了腕上的筋脉,那些泛着金属光芒的红色血液从脆薄的肌肤下面喷涌 而出,一定惊心动魄。但是听说他们将齐娜抬出那个又小又闷的卫生间的时候,伤口已经凝固了,齐娜虚 弱地掩饰自己的面容,没有任何解释。卫生间里残留着一种怪异的香气,若有若无,但是又有一点强迫性 的嗅觉让人闻到了燃烧之余的痕迹。

齐娜玩自杀的花样已经不止一两次了,她似乎有了惯性思维,一有想不开的事就情不自禁要自杀。大概只 有濒临死亡的边缘,她才能一次性将从前的自己抛弃。齐娜用了惊艳两个字形容最近的这次割脉,她的伤 口在血液流出的一刹那变得异常清凉,然后通体静寂,就像真的死过一次。她注视着那道新翻的创疤,粉 嘟嘟的一坨肉,目光如同婴儿般轻柔。

我对齐娜一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十余年前我们家住在城东的一幢机关宿舍里,隔了一堵围墙,就是低 矮的居民区。我们坐在楼顶的护栏上,随手折叠一些从旧课本撕下来的纸张,盘旋滑翔了一段距离,徐徐 降落在那些屋瓦和天台上。一对双胞胎兄弟在一次争执中不小心失足跌了下去,摔得一塌糊涂,我们看见 一摊鲜血从他们的身体里面慢慢爬出来,就像打翻了一瓶甜腻的止咳糖浆。说实话,我对那个名叫汪艳真 的邻居女孩已经记忆模糊了,她大概十二三岁,也许十三四岁,但绝对不会超过十五岁,因为那一年我刚 好十五岁。我记得那是夏天,我对夏天情有独钟,灼热的阳光暴晒在肌肤上,有一种浑身无限膨胀的晕眩 。直到现在,我对夏天的阳光仍然极其偏爱,我会拣一条毫无遮掩的马路,两个膀子晒得通红。当那些热 辣的余温消退之后,肤色呈现出非常神奇的效果,用指甲一划,就会出现一道白色印记。

整个夏天我都在宿舍楼顶上消磨时光,鼻尖已经开始褪皮,深深吸一口气,可以嗅到三十八度烈阳的气味 。楼顶上有时空无一人,扔着几只破铅皮桶,一只塑料拖鞋,还有一床被雨水打湿后,贴在地上,薄薄一 层的旧棉胎。我脱了鞋,踩在有些松软的沥青屋顶上,脚底开始发烫,无缘无故就想放声叫喊,我知道身 体里有种声音在回荡,就像剧烈的呕吐。汪艳真这个时候出现在对面的一户人家,背着房子的阴影,她在 地上画了许多格子,然后蜷起一条腿,踢着一块布沙包前进。她对这个游戏其实有些厌倦了,只是在那里 自娱自乐,但是她对自己异常苛刻,任何一次小小的失误都无法原谅自己,一切都必须从头开始,她嘴里 默念着数字,一遍又一遍跳过假想中的伟大王国。汪艳真有时候会自言自语,用低婉的声音恳求对方的原 谅,拉着虚无的同伴的手,进行无耻的引诱。更多的时候,她的表情冷漠而坚定,拒绝同时扮演的另外一 个自己。在我的印象中,汪艳真十分矮小,甚至觉得她的腿非常短,臀部直接垂到了脚后跟,是个侏儒。 后来我才发现这是一种俯瞰的视角偏差,从我这个角度观察,所有的人都是奇形怪状的。

我曾经问过齐娜小时候是不是经常去打酱油,汪艳真一家似乎口味偏重,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看见汪艳真 提着一只瓶子经过巷口。她的头顶十分宽阔,中间整齐分绺,不知道是光线的原因,还是我的眼睛出了问 题,汪艳真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她是个少年白。但那种早衰是很轻微的,在发质尚未变硬之前,许多人 的头发其实都带有一种半透明的焦黄,在贴近发根的部位,还有一种几乎没有颜色的灰白细弱。我不能对 齐娜说让我看看你的发顶好不好,我也不能问她是否染过发,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齐娜的头发非常茁壮 ,似乎一旦有机会那些头发就要摧枯拉朽疯狂生长。

齐娜说,你问这个干什么?小时候谁没有这种经历呢?我摇了摇头,也许真的是我记错了,齐娜怎么可能 是汪艳真呢?如果她是汪艳真,她应该什么也不说。汪艳真是个失踪很久的女孩,要是她还活着,真不敢 想象会是个什么模样。但在我的记忆中,汪艳真永远不会超过十五岁,她扎一根独辫,上面缠着一对有机 玻璃球,每当她走动的时候,那对小球就会轻轻碰响,同时碰响的还有胸前的一串钥匙。我常常听到有个 女人的声音在叫喊,是她的母亲,只有一边胳膊,另一半只剩一截空空荡荡的衣袖。汪艳真就躲在窗台底 下,我看见她在偷笑,带着成年人复仇与戏弄的快感。

我的左手在空中做了一个虚势,右手拉紧,啪,我希望这发子弹准确无误击中汪艳真的臀部。我对这一家 人都没有好感,汪艳真的父亲是中心菜市场的屠夫,油腥腥的手里夹着香烟,飞快地剁下一刀猪肉。我母 亲常常抱怨这位邻居,她说,我要精肉,你们看看他给了什么?膘肉,这年头谁家吃膘肉!我不能原谅只 割膘肉不割精肉的汪屠夫,他使我从小便胃口败坏,过早染上了挑食的怪癖。汪艳真从来没有喊过她的父 亲,她只会说哎,哎,然后就开始说事情,半侧着身体,似乎只在自言自语。屠夫的眼神里隐约流露出又 怕又狠的古怪,有时候他偷偷塞给女儿一包东西,东张西望,害怕被什么人撞见一样。我曾经翻找过汪艳 真随手丢在屋后地沟里的一个纸包,除了一小袋山楂片果丹皮,还有一件十分奇怪的小衣服,只有几根带 子吊在一起。

当我差不多将汪艳真的故事再次淡忘的时候,突然接到了齐娜的电话。我们完了,齐娜的第一句话就是她 和沈晋玩完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一个相交不是很深的人,或许正是如此,才能带给她 足够的安全。但是最令人吃惊的是齐娜在说完这一切之后,沉默片刻,我就是汪艳真,齐娜说,你想知道 汪艳真最后的下场吗?我的听力不是很好,是小时候一次意外留下的后遗症,齐娜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 ,就像一场快速赛跑过后紊乱的呼吸。

关于杨素芬

一条狗叫杨素芬,一个人也叫杨素芬,沈晋决定以一条狗的名字怀念一个人。杨素芬到底是什么人?沈晋 抱着那条狗拍了拍它的耳朵说,我们就叫杨素芬,对不对杨素芬?沈晋书店里的书一半是出租的,附近中 学的男女学生一过来就是一套书,包张封皮,上课的时候公然摆到桌上。其中有个叫沈阳的孩子几乎天天 来换书,口袋里本来就没几个零花钱,到最后就变成挖空心思讨沈晋的欢喜,磨磨蹭蹭不肯走。杨素芬就 是沈阳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沈晋记得那天中午下着大雨,男孩抱着书包匆匆穿过街道,他听到了细弱的吠 叫,以为是厚厚的云层中隐约的雷声。沈阳准备用一条狗换取三十本书的请求,马上遭到了沈晋的反对, 十五本,再多一本也不行。这是一件十分古怪的交易,沈阳转了转眼睛说,沈大哥你说了算,十五本。

沈阳是那种暗地里不肯安分的孩子,谁都看到他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却又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总是预 感要发生点什么。沈阳是孤独的,这种孤独是他自己一砖一瓦砌成的独立王国。他几乎是用轻蔑的眼光低 低压视着周围的同龄人,神情淡漠,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将书包放在膝盖上,整个上午都保持这个姿势, 有些无动于衷。老师曾经找过他谈话,她发现沈阳一直低着头,问一句答一句,脸上出现汗热的潮红,似 乎是那种天生胆小怕事的孩子。老师找到了他的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一个院子的人都在锅台边忙得团 团转。老师的出现多少让沈阳吃了一惊,但他只是羞涩地站起来叫人,又继续吃他的饭。桌上露出一对双 胞胎的脑袋,五六岁的样子,见了生人十分委屈。沈阳的母亲解下围裙艰难地擦着手,另一只袖管空荡荡 的。看得出她是个不善言词的人,客套话说过一遍,失魂落魄地站在小小的厨房中央。双胞胎一左一右走 过来抱住了母亲的大腿,又拼命往后躲,看了一眼,赶紧将脸藏起来。

沈阳原来是有点喜欢这个老师的,甚至喜欢她跷着无名指拿粉笔的手势,留在指缝间的白色印迹就像抽过 烟之后淡淡的气味,辛辣而刚烈。但是现在只有一个恨字,呼啸着在他身体里面冲来撞去。他坐在里间侧 对着的一张床上,外面是小心压低的声音,他从来没有计算过自己那些让人头疼的事情,而且每一件事情 都从遥远的地方迅速推送到面前,想躲也躲不了。沈阳彻底觉得自己已经无可救药了,即便从这扇门走出 去,也会被突如其来的人群挤得无影无踪。他听到老师站立的声音,笑着与母亲告别,又向沈阳喊了一声 。他什么都听到了,但这一切似乎都与他毫无牵连。

这个夜晚沈阳一直在等待母亲的训斥,他甚至比以往更加痛恨那对双胞胎,没头没脸揍了他们一顿。双胞 胎尖厉的哭喊并没有引起母亲的愤怒,她拖走了两个孩子,顺手关掉了一盏灯。屋子里只剩沈阳一个人, 黄昏已经渐渐被黑夜覆盖了,从窗口可以看到一个淡淡的有些肮脏的月亮,从一幢宿舍楼后面升起来,护 栏上坐着一个少年,手里拿着一架纸叠的飞机。沈阳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书,突然撕下一页,再撕下一页 ,每撕一页,他都叫一声人的名字,当林冲二字脱口而出的时候,他听到一列火车震耳欲聋奔驰而来。

沈阳的耳朵就是在那个时候失去了重心,所有的声音都像一缕冷风穿梭而过,他听到世界剧烈的摇摆,不 得不倾斜左侧的身体保持平衡。沈阳在一家超市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他没有想到内外的温差如此大,就 像赤裸裸突然被推出了热气腾腾的浴室。夜晚的街道是无法考证年代的,暧昧而记忆模糊,只有无数流过 车窗的霓虹灯提醒他,夜晚的街道充满了女性的隐秘气息。司机试图和他搭话,从反光镜中观察这位言语 冷淡的乘客,终于他无可奈何放弃了所有的无聊的热情,随手打开了收音机。在小小的车子里坐着两个人 ,而说话的却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声音,像寒冷的焰火一般升上夜空又慢慢降落,争夺窒闷的空间里最后的 一点点氧气。沈阳带着呕吐般过后的疲惫下了车,就在车门碰响的一刹那,已经驶出了半条街道,他呆呆 站了几分钟,似乎被载远的躯体又自己走回来了,迟疑地看着他。

沈阳迟到了,当他还在出租车上的时候,那边的聚会已经开始了。沈晋的眼睛在菜单的每一页上停留片刻 便翻了过去,每次都是这样,他像个贪婪的孩子打开装满食物的冰箱后,才发现自己得了厌食症,只能选 择其中最平常的一项。沈晋在这个圈子里并没有多少的人缘,他和每个人的关系都是可有可无,没有人经 常提起他,也没有人经常想起他。但他会很自然地出现在各个聚会上,漫无目地坐在一旁,乖乖掏出腰包 买单。没有沈晋的日子里,空出一个座位并不是种浪费,一个一米八三的大个子折叠在一张红木椅子里, 只是一架自动付款机,偶尔停电的时候,大家更加痛恨,骂他该来不来,不该来偏要来。更多的时候是为 了顾全齐娜的面子,拍拍他多肉的脸,视同陌路般揽入怀里亲热。不愉快的事情总会发生,背后说的话或 多或少都能传到耳朵里,沈晋赌咒说他绝对没有如此阴毒,于是掏钱的速度更快了,原谅沈晋就是原谅自 己,那么所有的一切都是一笔勾销,谁也不欠谁。

对于沈晋的热情,沈阳有些不适应,他根本不敢去碰面前的杯子,只要喝过一口,沈晋就会欠过身子为他 续水,笨重的身体几乎快要压塌玻璃台面,而在这个动作中,还会听到许多瓷器翻滚的声音和众人的惊叫 。在昏暗的环境中,沈晋巨大的脸庞一次次靠过来,他的笑容被切割成许多具体的部分,狰狞而毫无意义 。终于剧终人散了,沈阳有些兴奋地挥手道别,他站在街道的另一端等车,怪异地斜着身体拼命挥手,从 幽暗的楼道下来的每个人都与他有着血缘般神秘的亲情。沈阳看到了沈晋,他蹲在地上系鞋带,个子太高 了,不得不昂起脑袋,凭借手指的自然触觉。沈阳的耳朵里突然打开了一道闸门,听到喧闹的马路上出现 了成群的中学生,自行车喑哑的铃声,还有火车凄凉的汽笛。

沈阳摇摇晃晃地出现了,拖着书包慢吞吞踢着一只空罐头,那些过了期的滚动声就像装满了即将结束的黄 昏。他看见沈晋蹲在路旁缓缓站起来,一个拳头挥了过来。沈阳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半边脸沾了灰,高高 肿起,如同发配刺的黥颊。他无可奈何地在街上狂奔起来,他听到沈晋追逐的脚步声,还有他的怒吼。沈 阳不知道他在骂谁,也许是那个杀猪的屠夫,也许什么也不是,他只是在责怪今年夏天酷热的天气。他跑 过河边的小树林,隐约听到杨素芬的叫唤,它被赤条条地悬挂在一棵栎树上,不停地颤抖。它的眼睛是十 分狭长有些清秀的那一种,流露出孩子般羞怯的神情。他跑到一幢宿舍楼,看见一对双胞胎兄弟飞了起来 ,像制作简陋笨重的纸飞机,一头栽了下去。他看见齐娜从身边跑过去,看见汪艳真从身边跑过去,最后 看见沈晋也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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