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

孙银标

中国素有“天地君亲师”之说。可见老师历来受人尊重。这不仅因为老师能传道、授业、解惑， 给人学识，给人智慧，还因为老师能“为人师表”，引导人健康成长。在我们周围，无论是谁，无论干哪 一行的，无论地位怎么样的，在回顾自己人生历程时，都会自然而然地想起老师。而且，不少人都有这样 一种感受，就是随着年龄增长与事业上的成功，对老师的记忆会越来越真切，对老师的感情会越来越浓烈 。我自己就是这样。

粗粗地估算了一下，从读小学开始到大学毕业，教过我的老师多达五十几位。即使工作以后，由于参加培 训学习，还在不断接触新的老师。每当回想起十七年的学校生活，老师们的音容笑貌便会清晰地浮现在眼 前，尤其给过我特别关爱的那几位老师，更是耿耿于怀，终身难忘。

我的小学是在富阳县大青乡的执中亭村就读的。当时的执中亭小学设在一座关帝庙里，大殿和两厢被隔成 四个教室，大殿对面还有一个老式戏台，中间是一个很大的天井。这个戏台和天井是村里惟一的娱乐场所 ，来了电影队在这里放映，来了戏班子在这里演出，每当此时，四周的农民群众就会潮水般地往这里涌。 同时，它也是我们小学惟一的娱乐场所，课间休息的时候，同学们不是在戏台上嬉耍就是在天井里滚铁环 。那时的小学，根本没有什么玩具，几付铁环已显得非常富有。为了防止大家你争我夺，我们的班主任王 老师还特地为同学们排了一个铁环玩耍轮流表。凡是轮到的同学，只要一下课或者一放学，不管是天晴天 雨，都要拿起铁环在天井里滚上几圈。技巧好的同学还能玩出许多花样，什么前滚、倒滚、脱钩滚，什么 走直线、转圆圈、绕Ｓ形，一个普普通通的铁圆圈能将人滚得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每当此时，天井里总 是一片铁环摩擦石子的沙沙声和同学们欢快的笑语声。初小四年，我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度过。随着时间 的推移，尽管早已记不清自己玩过多少回铁环，但其中的一次却永生难忘。那是夏日的一个下雨天，学校 的天井里积满了水。这恰是一个轮到我玩铁环的日子，一放学我就和同学们一起玩起了铁环。我高高地卷 着裤管，光着脚在天井里欢快地奔跑着。飞快滚动的铁环切破水面牵出一条漂亮的水路，激起的水花凉凉 的不时地溅到我的脸上，心里充满了惬意。我正想再玩出点花样，突然感到脚下一阵刺痛。我猛然停住， 只见右脚边的水顿时泛起一片殷红。原来，一片很大的碎玻璃插进了我的右脚掌，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在 不停地往外流血，一转眼整个脚掌已是血糊糊的一片。我又痛又怕，同学们更是一个个吓得惊叫起来。听 到同学们的喊叫声，王老师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不顾我浑身是水，一把将我托在怀里，一面安慰我，叫 我不要哭，一面给我清洗脚掌，包扎创口。接着他又背着我冒雨走了三里多路，把我送到家，还向我爸爸 妈妈关照了许多话。当他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灰暗。我踮着脚站在门口，望着他被雨水和汗水湿透了的 背影在村口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越晃越远，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王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也是我们 的语文教师。他讲课很生动，一篇很普通的课文也能讲得引人入胜，所以大家都很喜欢听；但他对学生又 很严格，特别在学习上抓得很紧，因此我们都很有点怕他。想不到在我的脚被割伤以后，他竟然像我的亲 人一样，不仅小小心心地为我包扎伤口，还冒着雨背我回家。这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这以后，他那湿漉漉的背影就一直在我眼前晃动，直到今天，只要一回想起小学的生活，首先浮上我脑 海的便是这令人心动的背影。

上了初中以后，认识的教师就更多了。政治教师、数学教师、物理教师、化学教师、生物教师等等，三年 的初中学习，先后接触的教师不下二十位，但深深烙在我心底的则是语文教师兼我们班的班主任倪老师。 他当时四十左右年纪，人显得很儒雅，白白净净的脸上总挂着和蔼的笑容。他对班里的学生像待自己的孩 子一样，非常理解，相当体贴。那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缺吃少穿，生活极其困难。虽然学校想了 许多办法，组织学生上山挖草根，下地采野菜，千方百计补充食源，想让同学们多吃一点，但正在长身体 的我们，却总是整天感到饥饿，能找到什么就想吃什么。小学和初中段的年龄，是一个喜欢吃零食的年龄 ，看现在的孩子吃零食吃得那么挑剔和奢侈，这也是童年的一种幸福。可在那个年代，连饭也吃不饱，还 谈何零食！但是，毕竟童性难灭，由于实在没有什么可吃，再加上整天饥肠辘辘，以致同学们有时会买上 一两或者半两大米放在衣袋里，不时地撮上几粒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细细地品，嚼着饥饿，也品着童性。 那时的大米，是又糙又黑的标准米，在如今的米市上已很难找到。尽管是这样的大米，但嚼起来还是感到 很香很有滋味，尤其是糙米摩擦牙齿发出的“吱吱”声，响在耳根简直比优美的音乐还要动听。我想，现 在的小孩子吸着果冻、嚼着巧克力，也未必能体味出那么一种满足和惬意。记得有一次上读报课的时候， 我和同桌的同学，又一次悄悄地嚼起了生米，蠕动的腮帮子尽管抿得非常小心，结果还是被倪老师发现了 。他突然停止了读报，两道亮烁烁的目光唰地朝我俩射了过来，还定定地盯住了我。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 头，心里别别乱跳，心想这次倒霉，肯定要挨一顿臭骂了。谁知其他的同学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倪老 师的读报声又琅琅地在教室里响了起来。我用脚轻轻地踢了一下身边的同学，接着微微抬眼瞟了一下站在 讲坛上的倪老师，只见他依然在全神贯注地读着报，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我感到很奇怪，倪老师抓 课堂纪律一向抓得很紧，班里有几个顽皮的同学经常给他批评得流眼泪，难道对我会特别客气？就这样怀 着忐忑不安的心，一直挨到放学，果然有同学来通知我，到倪老师的办公室去一下。一走进办公室，我看 到倪老师的脸色跟平常一样，和蔼慈祥，还微微地荡着笑意。我嗫嗫嚅嚅刚想检讨，他已笑眯眯地开了口 。他说，我在家访的时候就知道，你家很困难，你带到学校里来的这一点粮食还是你爸爸妈妈四处借来的 。他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边说，我知道你一直没有吃饱，但也不能嚼生米，这样又不卫生又浪费…… 过了一会他还鼓励我说，你是班里的学习部长，各方面都要带好头，你爸爸妈妈、还有你的弟弟妹妹那么 艰苦，都是为了要让你读书……虽说我当时还不是很懂事，但倪老师的一番话，使我联想起了家里的贫寒 和父母亲与弟弟妹妹为了使我能把书继续读下去所作出的种种努力，心里感到沉沉的。我低垂着头，边听 着倪老师语重心长的教育，边想，你还不如臭骂我一通来得痛快，这样说来说去叫人多难受哟！正在这样 瞎想，猛听得他很亲昵地叫了我一声，随即将两斤饭票塞到了我的手里，“拿着吧，这也能稍微补上一点 ……”两斤饭票，现在看来简直不足挂齿，可在当时那个困难时期却是一个不小的数目，显得非常金贵。 我感激地望着倪老师，望着他脸上那一抹平和的笑，真不知说什么好。我记得很清楚，那两斤饭票我一直 小小心心地把它夹在一本日记本里，直到初中毕业，还原封不动地保存着。哪怕到了今天，只要一说起三 年困难时期初中学习生活的艰难，我就会很自然地想起那两斤饭票，眼前就会浮现出倪老师那一脸慈父般 的微笑。每当此时，我的眼角就会渗出涩滋滋的感觉……

到了高中阶段，由于所学的课程多，接触的老师也要比初中多得多。尤其是我们这一届，六三年下半年进 高中，六六年上半年毕业，毕业后准备高考才复习了半个月就开始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一开始 接到通知，说半年后恢复高考；半年后又接到通知，说一年半后再恢复高考。所以，当时富阳中学仅有的 两个高中班的学生和老师，像其它年级的师生一样，大家都在学校里边“闹革命”，边等着恢复高考。师 生之间又因此增添了一份“战友情”。特别是在运动的开始阶段，老师和同学一起写大字报、一起搞大批 判、一起破“四旧”、一起上街游行，相互间贴得很近，了解得很深。直到今天，虽然已过去了近四十年 ，但高中阶段的老师在我的记忆中却一个个都还非常清晰，相互间的交往、相互间的情谊，仿佛都像是昨 天的事，历历在目。当然，其中最令我感激、令我终生难忘的是骆老师。他当时是富阳中学的党支部书记 ，也是我们的政治教师。他平易近人，宽厚大度，对待学生既严格又爱护。平时是这样，关键时刻更是如 此。我没齿难忘的那件事，就发生在“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那时，铺天盖地都是“大字报”。学 校领导明确告诉大家，对待“停课闹革命”的态度将作为学生的主要表现记录在案。而我所在的高三（１ ）班因为学习成绩普遍优秀，一直被称为“升学班”。这个班的学生又大都来自清贫的农家，父母含辛茹 苦，自己刻苦努力，所追求的就是为了考上大学“跳龙门”。所以，读书的时候大家很用功，为了以后能 继续读书，对待“文化大革命”大家也都非常积极。写大字报，搞大批判，简直到了夜以继日的忘我境界 。我自然也是如此。与其他同学有所不同的是，由于我从读初中开始就非常喜爱诗歌，课外阅读的书籍主 要是唐诗、宋词和当时国内的著名诗人郭沫若、贺敬之、艾青、郭小川、李瑛、梁上泉、严阵等人的诗作 ，以及海涅、普希金、马雅可夫斯基等人的作品，并且边阅读边开始学习诗歌创作。正是这一爱好，使自 己渐渐地养成了一种喜欢联想与思考的习惯。这一习惯一直贯穿于自己学习生活。特别是在高三毕业前夕 学习了《社会发展简史》这一教材以后，对于书中有关“任何事物都是发展变化的而不是一成不变的”这 一观点感到非常新鲜，这不仅深深地刻在了我非常单纯的心灵深处，而且我还很新奇地喜欢用这一个观点 去判别身边的一些人和事。谁知这一“判别”差一点闯了大祸。上了年纪的人肯定都还记得，在那时，到 处都能见到一条非常醒目的标语：“毛泽东思想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顶峰！”但我总以为这句话与《社会 发展简史》上的观点不一致，好像是不对的，于是就在大家赶写大字报的浓烈氛围里，动手写了一张题为 《毛泽东思想是顶峰吗？》的大字报，贴到了学校实验室的红墙上。作为当时的我来说，既单纯又浅薄， 可以说是单纯到了不知天高地厚，浅薄到了对“政治”一无所知，总以为“写大字报”有什么就可以说什 么，因此大字报贴出后也就根本不把它当一回事。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张大字报引起了校方的高度关注 ，学校领导当时很有点紧张，我也差一点因此受到冲击，是骆老师想方设法地保护了我。据说，他当时反 复强调我家庭出身好，在校表现也好，而且我爸爸还曾经被请到学校来给学生们讲过旧社会的苦难家史， 对共产党、毛主席有着深厚的阶级感情，之所以会写出这样的大字报是小孩子似懂非懂，一知半解的缘故 。他就这样利用自己当时在富阳中学的威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使我免受了难以设想的后果。直到今 天，每当想起这件事，我都会心惊肉跳，不寒而栗。在不寒而栗的同时，心底里总翻涌着一种对骆老师的 深深的感激……

岁月无情。转眼间，我的老师都已年过古稀，有的已经永远地离去。我自己也已年近花甲。回顾越离越远 的学校生活，使人感慨无限。感慨我们这一代，在穿红戴绿的童年难得穿上漂亮的花衣服，在长身体的少 年难得吃上可口的饭菜，到了上大学的年龄又遇上了“文化大革命”，进入改革开放可以大展宏图的年代 我们却已“日近黄昏”。难怪我们六六届的同学每次相聚，总有不少人会感叹“我们这一代，从来没有年 轻过！”这是无可挽回的失落，这是无法弥补的遗憾。不过我倒以为，我们这一代也因此而显得富有。不 寻常的经历留给了我们不寻常的记忆。回首几十年的人生旅程，真说不清曾交往过多少人，经历了多少事 ，感悟出多少理，但最使我难以忘怀的还是我的老师。是老师教会了我做人的道理，是老师指给了我努力 的方向，是老师授给了我立身的本领，从而使我一路穿过风风雨雨，几十年稳稳健健地走了过来，今后， 我还将依仗着这一切稳稳健健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