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琴
省里决定把杭州西湖文化广场E区的2万平方米给浙江省博物馆建分馆。这些空间落实在4张大 大的图纸上,第一次见到它们,是在馆长的办公室里,无论是办公桌还是茶几,都局促得无法让它们平摊 开来。馆长只好把图纸的大部分安置在三人沙发上,自己拿住一角,一角给我,低头躬腰,一张一张浏览 。一直以为图纸是最可信赖的东西,展开在面前,那种带紫的蓝色,那一根根细致精密的直线,加上一旁 的比例尺和建筑师科学而艺术化的签名,庄严之极,令人肃然起敬。看着看着,由模糊到清晰,刹那间, 我忘了眼前只是一沓纸张,仿佛这就是那个心仪已久的博物馆空间,并在心中将其一一还原:哪里有中央 大厅,哪里有咨询台,哪里有展厅,哪里有库房……
回到家里,只有地板可以摊平这些图纸。由于当时我手上还有一个项目在扫尾办交接,所以白天上班干另 外的事,只有晚上,把孩子和家务安顿完了,才能在被我擦得一尘不染的地板上,拿出做瑜珈时练就的眼 睛蛇的姿态,趴在那里,我把这叫做“在图纸上行走”。一段时间,有时是“闲庭散步”,有时是“荒野 暴走”,几乎成了我每晚的生活内容。不过,置身其中,一直是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或者说,图纸用它 笔挺的线,轮廓分明的块,筑起铜墙铁壁,让人难以亲近和触摸。其实,试图与它靠近的过程,就已经具 备了意义。事实上,任何一次“行走”,就是一段旅途,除了距离上的位置移动,更重要的是,它是心路 历程。
早春虽然气温转升,但乍暖乍寒,常让人感到寒气透骨,沉重凝冷,比严冬还难受。就是这么一个下午我 们来到工地。工地全封闭,好在馆长事先来过,熟门熟路地摸进了门。一根根碗口般粗的钢管搭成一个个 “井”字,在楼里楼外支撑着,塔吊机的长臂在楼顶上方徐徐摆动,电焊机“吱吱”地火花四溅,木工板 、砖块、沙子、钢筋、水泥等建筑材料这儿一堆那儿一片散放在地上。变化太快,馆长原先来过可以到达 博物馆分馆的入口没有了。一个好心的女工把钢管和木板搭成的吊机从地下一层开到我们所在的地平面让 我们进入,再把吊机开到二层。吊机颤颤巍巍的,即使停稳了也是如此。我们由二层,小心翼翼穿过几个 区域,不时与那些把钢筋条扎成的网格、把钢管扛上楼去的民工擦肩而过,再下去进入自己分馆的工地。
工地与图纸感觉又不一样,现代废城一般,每时每刻都有诞生,每时每刻都有抹杀,它的状态是暧昧的, 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那里,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现在,却实实在在连接在中间,是时间的过渡阶段和 空间的转承场所。所有的线条都是那样肯定和直率,毫无矫揉造作的痕迹;所有的墙体只有垂直和平行两 种形式,看不到曲线和斜线;所有的空间,都是开敞和裸露的形态和构造,似乎是一幅纯粹、静默、圣洁 风格的抽象画。
我最喜欢三楼靠大运河挑出主体建筑的这边,透过落地长窗,曾经可以淘米、洗菜、洗涤各种器物,也可 以乘船外出的大运河尽收眼底。曾经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因为运河形象的投影,增添了一层令人怀恋 的绚丽的色彩。隔着运河,水泥森林构成现代化的都市空间。当我们置身其间,仿佛跌落楼峰的谷底,连 天空都变得格外狭窄。而此时,变成了纯粹的“看客”,贴近地面的所有的嘈杂和肮脏都被净化和美化, 一点困惑也没有了。有些东西,当我们走近的时候,它正远去;当我们以为抓住的时候,它瞬息消遁。而 博物馆这个空间给足了距离和高度,即便还是这些东西,可给你的认识却迥然不同,让你觉得趣味十足。 这块地方还有一个好,因为挑出部分的屋顶是用玻璃覆盖的,因此天空变得开阔,云卷云舒变得真切,这 些都是都市的奢侈。
成功的博物馆不就应该这样子吗?“艺术”以及“历史”说起来就是人生的缩影,并不需要拥有多么丰富 的艺术背景和历史知识,它无非是提供一个视角、一个背景,让你静下心来深深感觉和体会,让一个景致 、让一件艺术品、让一个历史遗迹的片段,缓缓对你诉说它们的身世,只要推开它的大门,那里就存在着 “发现”的愉悦。
经过一系列的调研工作,概念性的构想基本形成,接着就是把空间规划画到图纸上去,图纸上真正的行走 开始了!知道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我一直害怕去做。五一长假的第一天,窗台上,我培植了许久的 海棠花开了,虽然香气不怎么浓烈,却也似乎能嗅到些生长的信息。如果不是馆长坚持,把家搞搞得干干 净净,手握一杯新茶,看看韩剧或者闲书,应该是不错的消遣。
图纸真的是一个思想场所、智力场所,是一个使以往的知识流转起来的场所。和我搭手的建筑师小吴很年 轻,才思敏捷,操作实施能力强。我觉得人在面对困难和压力的时候,创造的动力有可能最大限度地被激 发出来。可是,面对博物馆分馆,我始终感到无能为力。我把图纸缩到A4纸大小,想从心理上首先掌控 它,形式终究起不了多少作用的。间隙,我对小吴说,如果是男人,我一定会抽烟的。小吴问为什么,我 说抽烟可以缓释紧张和焦虑。间隙,我对馆长说,不要画了?馆长坚持要画,他说画了才会有感觉。
对于我,图纸上的行走远没有驾御文字来得从容、舒缓与自信,没有那种妙手偶得的空灵诗意,我甚至深 悔自己学了什么历史文博,每日里只晓得舞文弄墨、坐而论道。又向馆长求援,他言简意赅地扔出八个字 :“功能到位,计算精确”。是啊,这八个字虽然原则了一点,可不失为我当时处理空间和使用关系的最 佳的方法论。
首先,我把自己当作普通观众。步入这14米高,900多平方米的中央大厅,会怎样?朴素的华美,寻 常的高贵;群贤毕至,衣香云鬓。博物馆如果能够将古典的生活样态嵌入到当代,观众便可以在纷纭、庸 碌中获得优游与从容。博物馆的公共空间应该关注人性普遍而深层的界面。
然后,我把自己当作孩子,用我的一切感情和思想来构筑孩子们欣赏和学习的去处。博物馆与其它教育机 构比较,拥有三度空间的实物,通过具体的对象、氛围的营造和规划的活动等,提供生动活泼的教材,提 供多功能报告厅、教学体验用房、电子阅览室、图书阅览室等专门的教育交流场所,提供参与动手的项目 ,孩子们在进入之前,完全放松了紧张的情绪,不带任何强制性与被迫性。
最后,我还把自己当作老人,老到什么地方也去不了了,仍旧会来看博物馆里的“宝”。对这部分观众而 言,博物馆或许更是精神与情感的享受、阅历与心境的归宿。
……
在图纸上行走,一直在寻找的过程之中。有一个晚上,我梦见自己在图纸上走迷宫,原本每一个角落都熟 悉了,应该有把握了,而梦境中一切又变得十分陌生和恐惧,走出一身疲惫和冷汗,还是找不到出路。这 里肯定潜藏着某种暗示,可以这样说,图纸上任何一根线条都曾经浸含了失望。但是,其间也总有一种力 量的,那就是不要用理论的话语穷形尽相地对博物馆一厢情愿地进行想象,也许是入不了有些专家的“法 眼”,但当博物馆浮世绘般徐徐展现的时候,观众说:我喜欢。对着电脑画了几天,文物局的办公大楼因 为放假空空如也,每天和小吴两个人互相请客盒饭矿泉水。等到最后一稿打出来,感觉眼睛都要掉出来了 ,而照镜子一看眼睛却是深深凹陷的。
图纸画好了,我征询馆长的意见是不是不要拿出来让即将召开的专家会议评审了。可他认为这是讨论的基 础,这种事情,不是一挥而就的,而是在大家充溢的激情和重重的思虑中缓慢成形。从理论说,这是对的 ,也只有这样,我行走过程中的思索、游移和捕捉才能凸显较永久性的力量。也许“完善”就是这么一个 过程,甚至可以说,任何一个美丽的、优雅的获得,都必须经过一个十分漫长和极其艰辛的过程,更何况 我画的这些线条只是“浮光掠影”式的粗粗的勾勒。没有对馆长说明的是,我不是怕技术层面的“挑刺” ,问题难免有,即使有,也是一个个美丽的契机、智慧的操练、开辟新空间的起点。从内心深处讲,只是 太投入了,每一笔都似自己的孩子一般,不忍心被别人指点着说“不”罢了。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 我做事总是追求完美,对专业人员来说,这没什么不好,但往往以理想的模式选择、评价自己生活中的一 切,容不得客观上任何一丝不足,听不得不同意见,给自己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常常对着图纸出神,因为画过,每一个细节,都让我感到熟悉亲切有感觉,又因为没有最后定稿,所有的 一切又让我感到陌生冷漠无着落。在图纸上行走,真是一个需要不断完善的过程。勇往直前只是一种姿态 ,“行乎当行,止乎当止”,小憩的驿站,凝望的港湾,甚至以退为进,都是需要的。同时,更需要行走 的人不断提高业务水平,锤炼人格心智。不必灰心丧气于不足和弱点,要知道正是不足与弱点的存在,才 促使我们不断努力地前行。结果的有无或者好坏,只要无愧于自身、无愧于事业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