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回的感觉

李天岑

文一峰上午要去参加农村文化工作会议。这是他任响水县副县长后第一次出席会议。上个星期， 他由市文化局副局长调到响水县来当副县长，昨天县人大常委会刚通过他的任命。他想，自己初来乍到， 应该给社会一个好的形象，开会要提前到，而不能像有些领导那样，要参加会议的人都来齐了，才大摇大 摆、慢慢腾腾地走上主席台。提前到什么程度呢？的确，还有点学问。提前十分钟？有点早，估计那时候 开会的人大部分还没有到，自己比下边的人去得还早，显得没一点官气也不好。最好是提前五分钟，大部 分人都进了会议室，自己进去才能引起大家的注意。文一峰边想边看着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七点五十五 分时，就夹起包子往外走。恰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他顿了一下，接还是不接？这是他办公室的电话第一 次响，一定不是一般人。一般人还不知道这个电话号码，他折回来拿起了话筒。

“喂，哪位？”

“你是哪位？”是个女人的声音。

“你找谁？”文一峰问。

“你是谁？”女人反问。

文一峰有点急了：“你快说你找谁，我要去开会。”

“那你是不是文县长？”女人慢条斯理地问。

“我是文一峰，你哪位？”

“你猜猜？”

“我猜不着，你快说，我急着去开会。”文一峰简直想压电话。

“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了？”

“我听不出。”

“真的听不出来？”

“真听不出来！”

“真听不出我就不说了。”那声音迟疑着，“你当县长了，把老同学都忘了。”

文一峰看时间到八点了，就想压电话，一听对方说是老同学没敢压，耐住性子说：“既然是老同学就该直 说，不用绕圈子，都是多年不遇，肯定一下子辨别不清。”

“那我就告诉你了啊，”女人仍迟疑着说，“我是赵香兰。”

“啊，香兰！”文一峰兴奋起来，他简直有点不相信，他记得她的声音很细，说话像小鸟叫一般，如今破 喉咙哑嗓如感冒了一样，咋能听得出来，“你在哪里？”

“我就在你县政府大门口，听说你来了，想看看你。”

——赵香兰说。

“这样吧，”文一峰想了想说，“我得赶快去开会，估计十一点钟可以结束，到时你打电话。”

“好！”

双方挂了电话。

文一峰走进会议室时已是八点五分，迟到了五分钟。望着台下仰视着他的与会人员，他有点不好意思。但 可以看得出来，他的情绪蛮好的。入座后，他先翻翻会议文件袋，第一项议程是先由县文化局长传达上级 会议精神，接着是几个单位代表发言，最后由他作重要讲话。他掂掂那一沓材料，预计十一点钟可以讲完 。没想到文化局长胡乱讲，传达文件就传达呗，他边传达边夹杂着个人意见讲，一家伙整到十点钟，如果 照议程安排进行，会议可能要推迟到十二点才能结束。文一峰想着赵香兰十一点钟约有电话，就跟局长商 量把几个代表发言取消了，让大家把材料带回去看，他接着就讲，正好十点五十分他把话讲完，回到办公 室时是十点五十五分。

文一峰坐在办公桌前静静地等待着赵香兰的电话，他对这个电话的确很感兴趣，引起了他对许多往事的回 忆。十五年前，他由三川县考入市立第一高中，和由响水县考来的女生赵香兰都分在高一（３）班。第一 学期，文一峰是班长，赵香兰是文娱委员，到了高二，文一峰是校团委书记，赵香兰是班长。高三，文一 峰担任校学生会主席，赵香兰是校学习部长。那时候，都说赵香兰是“校花”。的确是一朵花，长得很是 漂亮，脸形圆圆的，红红的像一朵盛开的牡丹，两只眼睛像两池明净的潭水，两个酒窝匀称地分布在脸的 两边，说话时一动一动，特别是她笑的时候格外好看。学校里好多男同学都追她，千方百计找机会同她说 话，有些同学老师布置的作业题明明会做，都故作不懂找她讨教。常常有人给她递条子写求爱信。晚上男 生宿舍里一讨论到她都津津有味，能侃到半夜。有的说，赵香兰要是给我做老婆，我情愿当骡子当马让她 骑。还有的说，赵香兰要是给我当媳妇，一天三顿挨拳头也是美的。更有甚者，说赵香兰要是做我老婆， 她就是偷情我也不跟她离婚。……可赵香兰对谁也没理过，只对文一峰有所表示。第一次表示是在一个周 末的晚上，约他去看电影，还是她买的票。第二次表示是在最后一学期，赵香兰约他到城里惟一的一家卡 拉ＯＫ厅去唱歌，他们又是独唱又是合唱，唱了一曲又一曲，最后赵香兰要他教她跳舞，跳着跳着赵香兰 吻了他一下，文一峰一下子像喝多了“人头马”一样醉了，身子骨也酥了，浑身飘了起来。第三次表示是 在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赵香兰约文一峰来到梅花河畔。两人都脱掉鞋子和袜子，把脚伸到河水里。两人 很长时间没有说什么话。很不巧，他俩都在考试时候患了感冒，没有考好，很失望。最后分手时，赵香兰 送给文一峰一双袜子和一张照片，文一峰也把早已准备的一条手绢交给她。这时，赵香兰双手搂住他的脖 子说：“看来这次我是难考上大学了，你如果考上了，我祝愿你鹏程万里，祝愿你将来有个美好的家庭， 如果你也落榜，我就嫁给你，做你的老婆。”文一峰说：“不管我考上考不上大学，我都愿意娶你，我期 待着。”这年，文一峰和赵香兰都落榜了。之后，赵香兰给文一峰写过三封信：第一封信说，我们都还年 轻，前途上还有机会，婚姻方面的事当前还不应考虑。第二封信说，她父母觉得两个人不在一个县，距离 太远，不方便，她再做做父母的工作，不要急。次年，文一峰从农村应征入伍到部队服役。服役期间，文 一峰收到了赵香兰的第三封信，信中说，有人给她介绍了个中专生，家庭条件还可以，父母逼着她结婚， 她拗不过，要文一峰不要再等她……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联系……电话铃响了，打断了文一峰的回忆。

“你会议结束了吧？”文一峰刚拿起话筒，就传来了赵香兰的声音。

“结束了，我正在等你，你在哪里？”

“我就在政府大门口。”

“那你就进来吧！”

文一峰说着挂了电话，忙泡了一杯清茶，放在沙发旁的茶几上，并吩咐公务员，如果赵香兰来了就领她进 来。之后，他还告诉秘书在政府招待所安排午宴，准备中午招待赵香兰。

“赵香兰是怎么知道我办公室电话的呢？”文一峰在办公室嘎嘎噔噔地走着方步想道。他到响水县的第二 天有几位同学来看他，他还问起赵香兰，都说知道她现在办了个什么民营企业，可谁也说不清她的具体情 况，更不知道联系方式，他也想有机会能见见赵香兰，重温当年的那种感觉，没想到她今天就上门来了。 “人哪，真是个缘分。”他感叹道。

“丁零零……”电话铃又响了。文一峰知道是赵香兰打来的，拿起听筒就说：“喂，你怎么搞的，动作这 么迟缓。”

“门卫不让我进。”赵香兰说。

“你就说找我的。”文一峰说。

“越说找你越不让进。”赵香兰抬高了声音。

“我让秘书过去一下。”文一峰说。

“还是劳你大驾吧，你秘书又不认识我。”赵香兰恳求说。

嗯？文一峰思忖着，不合适，自己毕竟是个副县长身份。于是他说：“告诉我你穿的是什么衣服好了。”

赵香兰告诉他，穿的红底黑花上衣，白底蓝格裙子。她把赵香兰的特征告诉了秘书，让秘书去大门口。

过了十分钟，秘书进来说，没见这个人，只见几个上访的人正在大门口跟门卫纠缠。

“咋回事？”文一峰嘟哝着。电话铃又响了，文一峰拿起话筒，重复着：“咋回事？”

“你那门卫把我弄到他们小屋里了。”

“你就说找我的好啦！”

“不行，”赵香兰委屈地说，“他们说你不在办公室。”

“乱弹琴。”文一峰有点生气，“你让门卫接电话。”

“门卫不接。”顿了一下，赵香兰说。

“好，我去！”

文一峰怒冲冲地压了电话，往大门口走去。快走到大门口，他就看见两个门卫同一个穿红色衣服的妇女拉 拉扯扯，那女的扯破喉咙在喊叫着，他没敢走近，站在一棵雪松下，盯着看了看，那妇女不像赵香兰。他 记忆中的赵香兰腰细细的，个儿高挑挑的，下颏尖尖的，脸色红润润的。而眼前这位妇女身子粗壮壮的， 个子也显得有点矮，脸黑胖黑胖的，整体看上去就像个刚出窑的瓦缸，虽然穿着红色上衣，花格裙子，配 着她那身材更显得别扭。这不是赵香兰。再说，香兰的性格文静静的，跟男人一说话就脸红，也没有这么 泼。香兰在哪呢？会不会在大门外等，他本想到大门外边去看看，突然有几辆手扶拖拉机停在政府大门口 ，拖拉机上坐满了人，手里都举着“我们要上访”的标语。大门口乱了起来，他慌忙扭头离开。

刚回到办公室，有人慌乱地“嘭嘭”敲门。文一峰拉开门，门口站的竟是刚才在大门口看到的那位妇女。

“文县长，一峰，我是香兰。”她一边说一边用胳膊抹着脸上的汗珠。

“哦？”文一峰审视地看着她。

“怎么，认不出来了？我变老了。”赵香兰话语中带着点悲哀。

“不……”文一峰继续审视着她，哦，那两只眼睛还像香兰，说话时忽闪忽闪的，还有脸上的两个酒窝， 虽然脸有点胖，说话时也能显得出来，不过已不像酒窝而像酒坑。文一峰的兴趣减了大半，干笑着说：“ 坐吧，门卫怎么放你进来的？”

“嗨，又来了几拖拉机人上访，门卫顾不上管我了，松了手我就跑进来了。”

两人落座后，自然是叙旧，赵香兰表白她来看望文一峰，不是因为他来当县长了，而是怀念老同学的旧情 ，说什么这些年虽然没有联系，但一直关注着他，包括在部队什么时候提干，什么时候转业到地方，什么 时候提拔的副局长，她都知道。最后还说，就连你老婆在哪个单位上班我都清楚。

文一峰听着不住地点头，等她打住了话，问：“你老公在干什么？”

“没有老公。”

“……是……？”文一峰像触电似的突然站了起来，诧异地望着她。

赵香兰明白文一峰问的是怎么回事，于是脱口而出，“离婚了！”

“怎么会离婚？我印象中你是很会处理事儿的。”文一峰话语中带着遗憾。

“男人们不敢有钱呐！腰包装了几个臊钱就坐不住了。领个小姐跑了。”最后叹口气：“也怪我当初没眼 光，当初要是等你，现在也成县长太太了。”

文一峰没想到她甩出这么一句话。多没意思，急忙转了话题。“听说你办了个什么企业？”

“不算什么企业。”赵香兰喝了口茶，“说好听点是个建筑公司，说不好听点是建筑队。”

“有多少资产？”

“也没多少资产，就两台推土机，一台挖掘机。”

“效益还可以吧？”

“可以是可以，就是欠账的多。”赵香兰摇摇头，“你知道门卫刚才为什么拦住不让我进，就是我为讨工 钱来政府上访过。”

“哦。”文一峰点点头，“讨工钱是应该的。”

“唉，你当县长的能说话，帮我说说话，让公路局欠我的工程款快给我，我这里资金都周转不开了。”赵 香兰掏出一份材料递给文一峰。

文一峰说：“我初来乍到，人还都不熟，搭不上腔。”

“有办法，”赵香兰灵机一动，说，“我设宴，请公路局长参加，就说给你接风的。你也跟他熟悉了，他 也知道咱的关系了，不用你说话，他就会把钱给了，弄得好，以后还会再给我些工程干干哩！”

“你觉得合适吗？”文一峰脸上带着些愠怒。他两眼瞪得圆溜溜地望着赵香兰。心里说，没想到她如今成 了这样一个女人。他对眼前的赵香兰已没有了在学校时的那种感觉，留在他心中的美好记忆全破碎了。

十二点，秘书进来说招待所饭菜已经备好。文一峰推辞说上级来领导要陪，这桌饭就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