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小说二题

2005-04-29 00:44
西湖 2005年9期
关键词:棉桃甘霖麻子

吕 不

堆在墙角的樱桃很快长出了一些黑色的斑点,用手指轻触,可以发现里面的果质变成了一泡汁液 ,房子里始终飘荡着一种浓烈的死亡气息。

──小说《牧鹅少年》

祖父出生那天,西伯利亚寒流已经在甘霖镇整整盘桓了一个月。曾祖父吕棉桃抱着一只皮毛松散的大狸猫 坐在沿街的门槛上,他闻到红蔗姜糖煮蛋的气味,还有胃液泛上来一阵阵的酸苦。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转 过头来问,出来了么咔?接生婆举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说,么咔。曾祖父吕棉桃用他纤白温柔的手慢慢 摩抚那只猫的背脊,或者将手指探入它的口腔,半真半假的咬啮,让他觉得有一种尿完之后的浑身发颤。 街上有人问他,读书人,出来了么咔?吕棉桃回答说,么咔。

吕棉桃很喜欢别人叫他读书人,他上过几年私塾,四书五经背得结结巴巴,却落下了游手好闲的毛病。所 谓的游手好闲就是逃学,整个吕氏家族的人都对学校怀着莫名其妙的抗拒。我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经常梦 游一般离开课堂,躲在厕所里一个人转来转去,下课铃声响了,过道外面逐渐喧闹起来,我知道很快就会 有人要闯进来,于是大声哭喊起来。即使坐在那里,我也会想尽办法,最糟糕的一次是我把唾沫吐在了同 桌的耳朵里。那是个以跳新疆舞闻名全校的娇弱女孩,完全无辜地看着我背起书包飞快地奔出了教室,她 的尖叫就像珍贵的瓷器应声落地。我的上代遗传因子吕棉桃那天起了个大早,奶娘哄着他穿好衣裳,却怎 么也哄不下揣在她怀里面的那只手。六岁的吕棉桃就这样一只手抓着奶娘的乳房去上学了,他看见庭院里 有个男人在练拳,练得嘴里霍霍响,吕棉桃很害怕,不由圈紧了奶娘的脖子。私塾先生练过拳,将辫子盘 在头顶,扎开了马步洗脸,臂膀上的肌肉还在那里一跳一跳的。奶娘跟上几步,凑近说,先生,这是我们 东家的孩娃。吕棉桃一下子从她身上溜了下来,连带着那坨白腻多汁的大乳房也蹿了出来。吕棉桃飞快地 向门外逃去,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坚硬的大手迅速落在了他的胳膊上。许多年以后,吕棉桃仍然清楚地记 得那种剧烈的疼痛,同时他也清楚地记得八岁的时候这只手像可怕的野兽咬住了奶娘的乳房。

我会把我看到的一切全烂在肚子里,吕棉桃信誓旦旦地说。私塾先生迟疑了片刻,下意识收紧了手上的劲 道。奶娘裹在被褥里柔声喊,棉桃,你过来,棉桃。她看见男人宽阔的背部就像一扇白色的门,阻挡了所 有的视线。私塾先生对这个八岁的男孩充满了戒备,事实证明吕棉桃的确是个城府颇深的孩子,他听完了 奶娘临时编造的关于萝卜的故事之后,天真地眨了眨眼说,我只要一个纸鹞,给我一个纸鹞我就把什么都 忘掉了。吕棉桃就是这样一个异想天开的孩子,他想要在冬天放纸鹞,从甘霖镇的一头跑到另一头。那些 日子私塾先生一直心神不宁地盯着窗外,什么也看不到,但是吕棉桃这个小杂种尖锐的欢叫声像那只纸鹞 一样在他的极度恐惧中飘飞回荡。

吕棉桃在放过纸鹞之后便开始公然逃学,昂首率领一帮年龄相仿的孩子从先生面前鱼贯而出,刻意掩饰自 己无法遏制的嘻笑。甘霖镇的人看到私塾里的学生在街上打打闹闹就很好奇,先生呢?你们不读书么?吕 棉桃大声回答,先生在种萝卜。他们玩遍了甘霖镇,又爬上三观庙的樟树上偷看老和尚光着下身补裤子, 天气太冷了,老和尚圈着腿哆哆嗦嗦对着窗子穿好线,一针粗一针细胡乱缝了起来。吕棉桃得意地宣布, 他的萝卜没有我们先生的大。老和尚吓了一跳,赶紧套上裤子,不想那根针还在上面,狠狠扎了一下。等 他破口大骂的时候,吕棉桃他们早已经跑远了,老和尚听到一首陌生的童谣在孩子们口中传唱,那是一首 关于萝卜的新童谣。他望着院角几棵光秃秃的桑树,怎么也想不明白,现在是什么时候,这群小杀坯就来 偷椹枣了?

作为一个读书人的吕棉桃,生平唯一的作品就是这首词意下流而隐晦的童谣,在年关的一次学习成果考核 中,他恭恭敬敬地朗诵了自己的得意之作。吕棉桃看见私塾先生坐在老太爷身边,十分客气地吞下了一整 只清炖童子鸡,眼睛微红,嘴里喷出熏人的酒气。他跑回房附在奶娘耳边说,先生吃了一只鸡。奶娘不相 信,小孩子乱说话,一个人怎么吃得下一只鸡?吕棉桃很生气,你等着吧,我会让他把那只鸡吐出来,咯 咯咯叫唤跑到你跟前。私塾先生迷迷糊糊发现吕棉桃站在自己身边,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个口齿伶俐 的学生就开始背诵那首童谣了,他打了一个很响很臭的饱嗝,既而呕喷出容量惊人的未经消化的食物。

曾祖父在祖父眼中是个毫无是处的人,甘霖镇流传着这样一个笑话,新婚之夜的吕棉桃踌躇满志,居然无 从下手,他跑到厅堂大声叫唤奶娘,满座的宾客差点跌落手中的杯盏。吕棉桃的新娘举着一把剪刀从花轿 中探步出来的时候,甘霖镇的人都被这个来自异乡的怪异风俗吓了一跳,他们以为这个贞洁烈女准备誓死 不从血溅婚堂。事实上新娘只是剪下了一角衣带,丢弃在地,示意一心跟从夫家,匆匆忙忙拜了天地便被 送入了洞房。吕棉桃对这位新娘干瘦的身材很不满意,试探着抓住他最熟悉的部位,却发现自己第一次失 眠了。失眠的吕棉桃开始怀念奶娘硕大低垂的乳房,自从私塾先生吐出一大堆秽污之后,她变得目光呆滞 沉默寡言。吕棉桃推了推奶娘的身体,就像一只空旷的大木桶,除了摇晃什么也没有,光线贴在窗纸上, 她的脸也像一只木桶一样苍白。他嗫嗫嚅嚅地说,我想睡觉了,奶娘,我要睡觉。她嘘了一口气,侧身躺 下来,乳房覆盖了吕棉桃的手,只是有些发凉。

吕棉桃第二天早晨就放言要退亲,更换新娘,他的任性终于惹火了老太爷,拍着桌子喊人拿家法。吕棉桃 不怕家法,争辩说,我失眠了。老太爷问,你说什么?失眠都不懂,吕棉桃说,就是睡不着。老太爷莫名 其妙,怎么会睡不着呢?娶了女人怎么会睡不着呢?他强行将儿子和新娘关在屋子里,背着手倾听片刻, 失眠了么咔?吕棉桃觉得这个问题很有玄机,他想了想回答,么咔。老太爷笑着说,么咔就好,再关你两 天就真的么咔了。

祖父对这个故事颇有微词,吕棉桃在当地是出了名的风流人物,不可能对女人一无所知,事实上他十四岁 的时候,就在一个豆腐坊小寡妇身上发现了自己的男性。十四岁的吕棉桃只是因为一碗葱花豆腐爬上了小 寡妇的床,恶作剧一般将一把黄豆塞进了她的嘴里,他听到清脆的咀嚼声同时在小寡妇的腋窝里嗅到了熟 悉的乳酸气味。祖父第一次来城里大约是八十年代初的某一年,他迷了路,在一座公共厕所蹲了一宿。我 们找到他的时候,早已经变得怒气冲冲。祖父从家乡甘霖镇带来的特产笋干炒黄豆在车站的人群中消失得 无影无踪,他还丢了一只鞋。我们看他到光着一只脚局促不安的怪模怪样,暗地里偷笑。姐姐说,这算怎 么回事,我不可能和他一块儿走路,丢脸死了。她想出一个主意,让祖父远远跟在我们后面,当他大声诅 咒这个城市的时候,行人们只会把他当成一个毫不相干的疯子。祖父的样子就像一个下地回来的老农民, 他抱怨任何事物,听起来都像在抱怨一头脾气孤僻乖戾的耕牛。

吃饭的时候,他还在不停嘟哝,四处飞溅的唾沫像瀑布淹没了桌上所有的碗碟。这是什么?他突然停下来 审视手臂上一块红色的斑点,正在努力涌起一泡淡黄色的脓液。他得了城市过敏症,这是所有异乡人最初 获得的馈赠。那天夜里,我们听到祖父一直在拍打自己的身体,下手准确而凶狠,仿佛无数只长脚花斑蚊 正耸起臀部,吸食一大罐源源不断的美国可乐。母亲事前告诫祖父千万不可以用手指去搔痒,否则就完了 ,母亲庄严地说,否则你就完了。一大清早,祖父光着上身闯进了父母的房间,他浑身长满了红斑,连绵 成片,他蹭着肩膀大声叫喊,还有别的办法没有,我快要痒疯了!母亲上街抓了一大包草药,老中医讶异 地问,第三季度的传染病又要开始了吗?母亲尖声说,是霍乱,它在我们家登陆了。

祖父坐在凳子上,身上扑满了红灯牌痱子粉,在他的鼻翼左端,一颗新鲜热辣的疹斑正歌舞喧哗。他焦急 地回头看着厨房里的蜂窝煤炉,一只不断冒气的大药罐,他没有听到母亲嘴里的自言自语,母亲说,一个 读书人,一点廉耻都不顾。祖父与母亲之间的关系,就像当年他与曾祖父一样微妙,他向我父亲述说的时 候用了大逆不道四个字。你知道吗?祖父说,你的女人鬼话连篇就像一匹布那么长。他站在抽水马桶前面 ,撒出一匹布那么长的尿,粗俗的水流声让每个人都忍不住皱紧了眉头。祖父喝了一大罐的药,他伸出舌 头接住最后一滴残汁的时候,看见母亲惊呆地张着嘴,她痛苦扭曲的表情在药罐应声落地的同时崩溃了, 祖父听到她喉咙里滚动着一句含混不清的话。你要说什么?祖父问。母亲干寒的嗓子说,这药是外用的。

我的祖父是一个奇迹,他身上的红色斑点毫无预兆就痊愈了,凝结成褐色的疤疴。他一边说话,一边不停 地抖动身体,皮屑一片片掉下来,仿佛一场小型的冬雪。经过这次怪病,祖父脱胎换骨般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的慈祥笑容差不多会让所有的人都上当,邻居们开始相互打听,那个长得像个教授的老头到底是哪家 亲戚啊?其实这个曾被吕棉桃指责为最不像他的孩子,在垂暮之年渐渐走上了相同的道路,他向我们走来 ,仿佛就是另一个吕棉桃。

吕棉桃坐在临街的门槛上期待他第二个孩子的诞生,他看见阴沉的天际压在远处三观庙的屋顶上,就像产 妇咬住被角的呻唤。他想第一个孩子叫吕不哭,结果到了第二天真的什么也不哭了,这个名字太忌讳。吕 棉桃决定他的第二个孩子应该叫吕不闹,至少还是会哭会笑的。他问接生婆,哭了么咔?接生婆慢悠悠地 说,还没出来哩。也许是天气的寒冷,让祖父望而却步,他姗姗来迟,几乎让所有的人都等得了无生趣。 吕棉桃发现天色暗下来了,从甘霖镇的墙角慢慢倾斜下来,蜷在怀里的狸猫睁开眼睛,东张西看了一会儿 ,又埋头酣睡。

牧鹅少年经过吕麻子家的两间瓦房,他看见这家的祖母坐在院子里,地上铺着一张竹席,麻子的祖母就坐 在竹席上。牧鹅少年原来以为她在翻弄准备过冬的旧棉袄,当他赶着鹅群走近院墙的时候,发现席子上堆 着许多樱桃果子,那些艳红晶莹的颜色让牧鹅少年的嗓子里泛上一股难以遏制的酸水。

祖母快七十岁了,在麻子的眼里,她已经一只脚跨进了悬在后房的棺木里。六十五岁那年,祖母对麻子的 父亲说,给我打口棺木吧,我什么也不想要,你给我准备一口棺木吧。麻子的父亲是个泥水匠,他常常沉 默无语,绕着瓦房的屋基一遍遍踱步丈量。他从砖缝中抠出一些灰末,在手指间揉搓,然后用鼻子仔细辨 认气味。麻子不知道他究竟要在这个房子里嗅出什么东西,但是他可以嗅到父亲身上一种水泥石灰的气息 ,在他的头发里还隐伏着许多跳蚤一样的白色粉粒,当他用粗糙的指甲抓挠时,就会发出奇怪的摩擦声。 麻子的父亲喜欢坐在屋檐底下反复摆弄他的泥水匠工具,或者用一种虚拟的动作堆砌一座并不存在的的宫 殿,在他最得意的时候,嘴里飞快地射出一口唾沫,就像一根桩石牢牢钉在地上。母亲渐渐皱紧眉头,在 阴暗的厨房里轻轻咳嗽了几声。

父亲叫来了两个木匠,开始忙碌起来。麻子一直以为他们在打家具,当那些刨木花在空中四处飞扬时,他 猜想那件木器是一只五斗柜,许多人家里都有一只五斗柜,镶有镜子的那种。有一天放学回来,麻子看见 院子里停放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木,盖板上用金粉描出一对蝙蝠,他问父亲,奶奶呢,她躺在里面吗?父亲 给了他一巴掌,你这个讨厌的孩子,快打桶水涮涮嘴。麻子不知道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从那天夜里开始 ,他时常听见后房有种古怪的响动,似乎在互相追逐什么,也许是一只老鼠和一只猫吧。

这天中午的太阳很好,远远地可以看见几里地以外化肥厂巨大的烟囱,有时冒出一柱白烟,带着磷酸化合 物的气味。祖母坐在院子里挑捡樱桃,晒干后制成蜜饯,秋天的时候,杂货铺的人就会来收购。午后的阳 光逐渐炎热起来,祖母有些头昏眼花了,这时候院里突然拥进来一群呱呱叫的大白鹅,一个晒得黝黑的乡 村少年蹲到地上抓了一把樱桃,少年说,我快渴死了,让我吃几颗樱桃吧。祖母飞快地打落了他手中的樱 桃,把少年推出门外,那群白鹅跟着挤出去,慌乱中让门板夹落了不少羽毛。少年在墙外站了一会儿,拾 起一块石头丢到井边,他叫起来,我不想吃你的樱桃了,让我喝口水吧,我走了一上午什么也没有喝!麻 子的祖母一时动了慈善之心,当她看见裤腿上沾着的一根鹅毛时,再也不想跟这个少年多费口舌了。墙上 露出少年手中半截竹竿,上面系着一块红布,牧鹅少年临走时敲了敲墙头说,你这个狠心的老太婆,你的 樱桃会烂成一堆臭泥巴!

一场连绵阴雨应验了牧鹅少年的恶毒咒语,现在,麻子的祖母躺在床上,她的腰椎病犯了,走不了路,只 能躺在床上。从早到晚,一家人都会听见祖母反复追问雨停了没有,开始还有人回答,后来大家都烦透了 ,沉着脸谁也不说话。祖母看见自己的话语就像一颗樱桃核丢弃在地,没有人瞧上一眼,她拍打着床杠哭 喊着,快把棺木抬进来,我快死了,我躺进棺木天下就太平了。

雨下到第四天,父亲收拾了一只帆布军用书包,他在里头放了两身衣裤,一盒劳动牌香烟,一副纱线手套 。麻子的父亲就在霏霏细雨中出了门,他要去甘霖镇。很多泥水匠都会去甘霖镇,他们要过两三年才回来 ,有时会带回一些时新布料或者几双上海产皮鞋,更多的时候他们空手而归。麻子的祖母那天睡着了,轻 微地磨牙,麻子站在床头,看见一朵云遮住了她苍老的面庞,投下一块青黑的光影。

当我开始虚构这个阴阳怪气的家族史的时候,父亲告诉我,曾祖父吕棉桃其实是个一无所有的牧鹅少年, 他赶着一群大白鹅在杭嘉湖一带四处游荡,甚至渐渐忘了自己究竟来自何方,而我们的家族史就是从这个 牧鹅少年开始的。更令人沮丧的是,牧鹅少年吕棉桃是当地著名的小泼皮,当他挥动着手中的竹竿,油腔 滑调斥骂鹅群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又在打谁的主意了。

堆在墙角的樱桃很快长出一些黑色的斑点,用手指轻触,可以发现里面的果质变成了一泡汁液,房子里始 终飘荡着一种浓烈的死亡气息。祖母的大木床罩了一顶苎麻布帐,地上点着一盘锯末蚊香,祖母的手从床 沿垂落,捏着一柄葵扇。麻子的母亲无可奈何地对邻居说,我给她送饭端屎,别人家该做的事我都做到了 ,可我偏偏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死。

麻子戴着大斗笠,提着一只竹篮,里头有许多空瓶子,母亲准备把樱桃来不及腐烂的一部分制成果子酒。 麻子看见河上的木桥已经无影无踪,一个少年蹲在雨中大声哭泣,在他怀里抱着一只僵硬的大白鹅。篮子 里玻璃瓶的碰撞声引起了少年的注意,他用袖管擦擦眼睛伸长脖子看着麻子,他的举止活像一只鹅。少年 说,你去哪里,要去甘霖镇吗?麻子远远地回答说,不,我要去拷酒。当他抵达杂货铺的时候,雨势加剧 了,杂货铺的人哭丧着脸说,要发大水了,什么东西也运不进来,你买点味精蜡烛吧,我只剩这些货底了 。

母亲最后掏钱请了一个叫老韩的酿酒师傅,她对麻子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总不能眼睁睁地让它烂 成一堆水。祖母在那一天坚持要坐在屋檐下面,祖母说,酿酒人没有一个不会偷酒,天底下没有老实人。 老韩在厅堂里架起了木桶状的酿酒器具,他在腰上拦了一块蓝布裙子,白雾一样的酒蒸汽弥漫了两间瓦房 。麻子的家在远处隔着蒙蒙细雨望去,像云海中翻腾的小船。

说不清老韩是不是个惹人讨厌的人,祖母在饭桌上突然骂道,偷吃,再偷吃烂掉肚肠!麻子讶异地环视每 个人,他们神情木然地只顾自己吃饭。你在说猫吗?你是在说猫吗?他说着往桌下看了一眼,他看见母亲 光着一只脚,她的鞋踩在老韩下面。

老韩是在那天黄昏走的,走的时候,麻子发现他神色怪异地朝井里吐了一口唾沫,然后他小声地附到麻子 耳边说,知道你爸爸吗,他就在井里。老韩挑着他的营生家伙上了路。麻子在那天夜梦里掉入了井中,他 的头颅半浮在水面,仰望着一片薄圆的天空,他看见老韩笑嘻嘻地探过脸,他吐的不是唾沫,是一枚樱桃 。

麻子的母亲生了一种奇怪的病,老韩走了之后她就生病了,她用一块手绢包住额角,里面贴着薄荷叶。麻 子试图探明母亲究竟生了什么病,但得到的只是一些含糊其词的回答,母亲说,我头痛,每天下雨每天下 雨,快把我的头痛裂了。麻子想,也许她是真的病了,可是下雨怎么会头痛呢?天气逐渐放晴的时候,母 亲仍然没有解下额上的手绢,各种各样不同的草药气味,依附在她身上挥之不去。

祖母重又躺在了床上,再次放晴的阳光从窗户钻进来,爬到她身上,木屑一样干燥的肌肤淡淡泛着白光。 临死前的一个月,她固执地闭上了眼睛,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她都紧闭着她的眼睛,不愿意再看一眼这 个让她烦心的家。麻子不解地问祖母,你很想睡觉吗?祖母摇了摇头,稀疏的发髻令人发笑地跌散下来。 麻子又问,你不想睡觉闭着眼睛做什么?祖母挥挥手,表示不想说话了。他悄悄走到门边,回头望了一眼 ,祖母蜷缩在床上,像一团肮脏的衣物。麻子一直记得祖母濒死的一刹那将手伸到了母亲的裤腰,这个出 人意料的动作让母亲惊恐万分,她尖叫一声,拼命拍打祖母的手,但是祖母已经断了气。

通往平桥镇的公路上出现了一个少年独行的身影,他就是吕麻子,霜结的天气,让他有些寒意,当他走到 一个叫做平桥的地方,以为甘霖镇到了。他尾随着一群菜农经过一座桥,他看见桥洞里蹲着一个人,随即 他又看见了一只掉了毛的四川猕猴,他知道这是个耍猴人。麻子问耍猴人,这里就是甘霖镇吗?耍猴人咧 嘴无可置否地笑了一下,他一共镶了三只银牙,锈满了黑褐色的烟垢。麻子站在桥上眺望逐渐喧闹的集镇 在初升的日光中捉摸不定,他感到一阵晕眩。

麻子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左右张望,后来他遇到了张大砖头。麻子在纷乱的人流中清晰地嗅到了类似父亲 身上熟悉的水泥石灰气息,他拨开人群,找到了爬在脚手架上正在刷墙的张大砖头。这个早晨,他一直蹲 在一桶乳白色黏稠的的涂料旁边,他对自己说,这就是甘霖镇了,也许它会带自己见到父亲。张大砖头开 始并没有注意身边的少年,以为这只不过是个寻常的平桥少年。少年们通常有许多古怪稀奇的爱好,他们 像春暖花开时四下飘荡的杨花,无所不在却又让人迷惑不解。

张大砖头事后一直在懊悔自己的良善之举,他收留了流浪少年吕麻子,可是这个小畜牲却恩将仇报偷走他 的一块钱。张大砖头没有发现藏钱的板箱里滚动着的两颗玻璃弹珠,它们是少年吕麻子最为钟爱的私有财 物。他用两颗弹珠换取了张大砖头的一块钱,这是无可非议的公平交易。与张大砖头同住的一群民工对麻 子的骤来骤去表示出极大的兴趣,他们普遍认为张大砖头不知从哪里弄出个私生子,私生子住了一宿就跑 了,张大砖头现在是人财两空。这些话语主要出自一个瘦削的小瓦匠,很快他的嘴里被张大砖头塞了一只 破胶鞋,他的脸因为疼痛苍白如纸。小瓦匠听见张大砖头喃喃自语,不是我生了这个小白眼狼,是他生了 我,我是他儿子。麻子用张大砖头的一块钱坐上了回家的汽车,然后开始后悔自己用两颗弹珠只换了一块 钱,他对邻座的中年男人说,一颗就够了,我多给了张大砖头一颗玻璃弹珠。

甘霖镇的豢猫历史是从曾祖父这里开始的,繁衍生息,猫成了这座古老小镇的象征。我发现甘霖镇上的人 都和猫一样蹑手蹑脚,长着灵敏的莲蓬鼻子,动不动就抽吸空气说,陌生人啊陌生人。他们身上的鱼腥味 随风送出数十里,浩浩荡荡,犹如从一座海洋采集的全部气息。甘霖镇有句老得掉牙的民间谚语,“狗来 穷,猫来富”,这句金光闪闪的谚语很快被写在了族谱的扉页。曾祖父八十三岁的时候和一帮同等资格的 老人坐在一起修订族谱,他们挨家挨户要了不少钱,然后正儿八经讨论到底哪一宗血脉才是正统。他们为 了这个问题大打出手,抡起拐杖就敲对方的后脑勺,但在开宗明义上都不约而同写上了那句谚语。现在流 传下来的族谱一共有四个版本,装帧十分相似,阴郁的蓝底黑字酷似那些不明来历的祖先们的一脸肃穆。 细读内容,仿佛可以听到老人们各执一辞的壮怀激烈,残缺发暗的牙根,琥珀色的舌苔,还有四处飞扬腥 臭的口腔异味。我怀疑曾祖父在修谱的过程中到底能有多少认真态度,几乎在每一本族谱上面都可以看到 一只非常卡通的猫的形象,或者画在封底,或者画在接页之间,除了吕棉桃,我想不出更合适的人选。

我的第一任马子是个超级弱智儿童,她曾经问我,你说的那只卡通猫是加菲呢还是Hello Kitt y?我必须承认,搞上这样一位马子是我最大的不幸,我问过自己不下一百遍,我到底爱上了她哪一点? 这问题苦苦纠缠了我漫长而短暂的青春期,我背诵了一段博尔赫斯,背诵了一段罗伯·格里耶,又背诵了 一段卡尔维诺,最后发现这些所谓的大师他妈的都在信口雌黄。我的马子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地说,如果是 加菲猫,它最喜欢的运动是打个盹,最喜欢的狗是热狗,最喜欢的宠物是金鱼,因为它们很开胃。我的马 子抖开一张报纸继续念叨,HelloKitty无所不在,HelloKitty餐厅,HelloK itty相机,HelloKitty糖果,HelloKitty信用卡,HelloKitty唱片 ,HelloKitty笔记本电脑,甚至……她突然微略羞涩地压低声音说,甚至HelloKitt y保险套。这时候我发现她因为羞涩而变得粉红的耳朵,像猫一样温柔,像猫一样干净,现在我知道最标 准的答案就是我爱上了她的耳朵。

就像我那自称樱桃肉丸子的马子一样,曾祖父吕棉桃时刻都有别出心裁的表现,他在胸前挂了一只小口袋 ,那只猫就从这里探出脑袋,滴溜溜看着人。他从豆腐坊门前经过,小寡妇扬着围裙叫道,棉桃,吃碗葱 花豆腐呀,给你留着呢!吕棉桃闻了闻鼻子说,留着吧,我吃不惯这么骚的豆腐。他在甘霖镇的街上大出 风头,消息很快送到了老太爷的耳朵里,你这个冤孽啊,老太爷想到了第一句话,但是当他看见吕棉桃的 时候,立刻把这句话当作一口痰咽回了肚子。不能否认,一个青春逼人的少年与一只动物亲昵相狎是非常 令人震惊的新奇,老太爷甚至想到了戏台上白马翩翩的折扇公子,从斜阳古道缓步行来。

吕棉桃并没有交代这只猫的来历,他不想回忆起那条血淋淋的断腿。那天他像往常一样经过三观庙的围墙 ,他听到草丛里发出轻微的呻吟,完全是出自本能,他用干紧的嗓子喝道,谁躲在那儿,快滚出来!草丛 中哆嗦了一会儿,爬出一个只有一条腿的少年,他对吕棉桃说,打仗了,死了好多人,好多好多人。吕棉 桃问,为什么打仗?打什么仗?少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想回家,那群鹅没人看着呢。吕棉桃奇怪 地说,你要回家怎么回家,你只有一条腿了?少年向前匍匐了几步,喘着大气,他让吕棉桃解开背上的一 只布囊,于是一只猫钻了出来。

吕棉桃得到了少年的猫,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少年那么固执,他的家在怀中,这样爬下去不到半路就饿死了 。没有关系,吕棉桃又想,他断了一条腿,那么轻,或者一阵风就可以把他送到怀中的。当初吕棉桃决定 给这只猫起名字的时候,遭到了强烈反对,为什么猫不能拥有自己的名字?吕棉桃想起了那个少年逃兵, 好吧,他说,它就叫吕大军。这个名字起了不久,甘霖镇就开始流传捻子军要打进来了,人们看着吕棉桃 胸前那只叫吕大军的猫,暗暗卜测凶吉。吕棉桃听到了许多关于捻子军的故事,他们一会儿是红头发,一 会儿是绿头发,一会儿是蓝头发,总之是把头发染来染去。吕棉桃问,他们是神仙?是妖怪?没有人回答 他的问题,整个甘霖镇变得死寂悄悄,隐隐约约可以听到门后的一点呼吸,短促而紧张。

老太爷在谣传捻子军的日子里变成了一只老鼠,惶惶不安,他在床底挖了一个洞穴,一有风吹草动就把自 己藏起来。吕棉桃坐在床沿,晃悠着两只脚,他听到下面瓮声瓮气地问,捻子军来了么咔?吕棉桃说,么 咔,不过快来了。老太爷吓得浑身发抖,一会儿大木床也开始发抖,撞得墙直响。谣言说捻子军要砍官吏 的头,于是甘霖镇的一个小捕快半夜三更偷偷跳了井。谣言说捻子军要砍商贾的头,北街上卖南北干货的 黄老倌四下求人换了一两金子,当晚便私吞了。谣言说捻子军要砍士绅的头,老太爷心灰意冷地从床底爬 出来,解下裤带挂了脖子。老太爷说,与其这般坐等,不如自己动手干净,好歹也是个全尸。

捻子军迟迟没有来,或许他们根本没把甘霖镇这个小地方放在眼里,虚晃一枪,早已绕道而去了。甘霖镇 渐渐回过神来,不该死的都白白送了命,只有豆腐坊的小寡妇看着那些哭哭啼啼的女人,撇撇嘴角暗自冷 笑。有一段时间曾祖父和修谱的几个老头吵得很厉害,都在竭力维护当年死者的颜面。小捕快的后代嘲讽 老太爷死得太娘娘腔了,上吊这种方式自古是女娘们的专利。曾祖父反唇相讥,跳井是污染水源,应当受 到社会舆论的谴责。然后他们又异口同声讨伐吞金而死的黄老倌,简直太奢侈了。还有一点达成了共识, 那只猫无疑是一颗以毒攻毒的福星,平息了一场或许不堪回首的灾祸。那一年出生的婴儿都不约而同取了 带有军的名字,黄昏来临时分,就有女人柔声呼唤,大军二军小军吃饭嘞,海军陆军空军孩娃该归家嘞。 声音颤颤的,就像一柱袅袅升起的细香。

吕不爱是祖父吕不闹的妹妹,她比哥哥小了整整十岁。吕不爱是曾祖父一个意外的礼物,几乎在他毫不知 情的时候就生了下来。年幼的吕不爱在哺乳期就显现出非同寻常的叛逆性格,她日夜不停的啼哭响彻了整 个甘霖镇。那一段时间,甘霖镇的人都怀疑自己得了中耳炎,他们掩着双耳匆匆行路的姿势让吕不闹深刻 领会了抱头鼠窜这个笔画复杂的成语。三观庙的老和尚是唯一对这种啼哭心存疑虑的人,他循声而来,还 没进门,吕不爱就停止了哭闹,她咂了咂嘴,看着老和尚。

你知道吗?吕不闹对妹妹说,那时候我们准备把你扔到鸡窝里,他的妹妹已经七岁了,她从来不和街道上 的女孩们交往,一有空就往三观庙跑,有人看到她和老和尚坐在石阶上一动不动。吕不闹担心她会爱上老 和尚,后来证明这个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十六岁的时候,吕不爱爱上了一个越调班子里的伙夫。现在还是 来看看尚未开始发育成长的吕不爱吧,她长着一双灰蒙蒙的眼睛,总是心不在焉地望着极远的地方,脸上 露出痴茫与天真的微笑。吕不闹觉得这样的眼神是极具杀伤力的,他又开始担心自己会爱上妹妹,如果他 爱上妹妹,而妹妹又爱上了老和尚,这将是多么令人头疼的事情。

幸运的是十七岁那年吕不闹考上了师范学堂,这样他能够利用适当的距离来调整自己一些古怪的念头。他 和十来个男同学睡在一个大统铺上,头贴着脚,混杂着各种难闻的气味。他的洁癖遭到了无情的嘲弄,但 是吕不闹坚持洁身自好,他搬到一个极小的角落,蜷缩着,默默流泪。十七岁的吕不闹是班上最弱小的, 通常这样的学生最受欺负但也最肯用功,但是吕不闹常常被揍得鼻青脸肿,成绩却一落千丈。老师也觉得 奇怪,仔细打听了一番,发现吕不闹正在发疯似地写小说。吕不闹在熄灯之后,偷偷溜进了伙房,炉膛里 还埋着余烬,添几块木炭剔亮,借着这样微弱的光,他决心要写出像《玉梨魂》那样的小说。伙房里有股 令人作呕的气味,似乎是生桐油熬焦了什么东西,他一次次跑到门外呕吐,完了又回来写他的小说,题目 还没有想好,只是匆匆忙忙赶着写。吕不闹对伙房的痛恨达到了顶点,后来当他听说妹妹吕不爱爱上了一 个倒了嗓的伙夫时,差点晕倒在地。

我在十七岁的时候,也开始发了疯似地迷上写小说,密密麻麻写了好几本练习簿,最后都付之一炬了。在 我的眼里,祖父只是个在乡下教过几年书当过几年小店会计的老农民,他怎么可能写起小说来了。祖父发 誓要与之媲美的《玉梨魂》,我一度很想找来看看,跑了好几家图书馆,却听说这是本禁书。后来这本书 入选了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也开始重印了,我却再也没有兴致了。写小说只是第一步,更大的野心 是要将它发表出来,我的一个朋友写了十来年的臭屁诗,一首也发表不了,他开玩笑说自己要写小说,结 果真的出现在一本大刊物上,臭屁得不得了。我暗暗觉得这个朋友在跟我较劲,抢我的饭碗,可是我自己 都还没有捧上饭碗又怎么可能有人来抢饭碗呢?如果一定要说有人抢了饭碗,那就是我抢了祖父的饭碗。

徐枕亚的《玉梨魂》到底是一本怎样的小说,祖父自己也忘了,说不清楚了,他被我缠得没有办法,随口 打发说,讲鬼的啦。《玉梨魂》是一个鬼故事,那么祖父当年写的肯定也是一个鬼故事,鬼故事在我的印 象中也就是蒲松龄那么一回事,最宽容的限度,也只是现在不怎么吃香的新古典主义。祖父听说我要当作 家,突然来了兴趣,他唠唠叨叨说了一大通,还搬出让人哭笑不得的创作经验,最终又绕回自己的第一篇 小说上。

吕不闹在一个雨过天青的中午踏上了忐忑不安的投稿之路,他用一块旧布包好了他的第一篇小说,因为太 兴奋,没有注意到地面的泥泞,一脚踩下去就把新买的方口布鞋湿了大半。他没有带伞,潮润的空气吹到 脸上有种清凉的感觉,石板街在脚底发出空洞的回声,过了那座洗马桥,就是报馆了。接待他的是个老编 辑,正在吃饭,敞了一半的抽屉里放着一只收音机。一开始老编辑以为这个东张西望的孩子是在找什么人 ,当他递上那包手稿的时候,老编辑不由重新打量了两眼。因为是中午,上班的人都还没有到,只有老编 辑和吕不闹两个人,他们说了几句话,出现长时间的冷场。吕不闹不安地低着头,把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 一只脚上,狠狠地顶住前面。他没有想到这双新鞋只有薄薄的两层布,里面全是马粪纸,现在濡湿了,用 力一使劲,整个脚掌翻了起来。

我怎么也不能相信眼前这个打扮得像个老妖精的女人,就是我的姑婆吕不爱。她显然没有看出我的迟疑, 一把拉在了怀里,我从她的身上闻到了遥远北方的蒜臭味。吕不爱和她的伙夫丈夫准备搭一个旅行团到东 南亚一带观光旅游,临时决定经过这里。吃饭的时候,他们一直在议论人妖的问题,争执人妖们到底割了 没有。吕不爱大声说,当然没有割,割了那叫太监怎么又是人妖呢?我注意到伙夫的表情有些难堪,拿了 一只杯子掩饰着喝水,他的苍老是从耳朵开始的,上面布满了褐色的老人斑。突然间停电了,在黑暗中, 吕不爱放肆的笑声,听起来十分凄厉。吕不爱是游离在甘霖镇之外的一个孤魂,十六岁那年她和吕棉桃彻 底决裂,从此一去数十年。十六岁的吕不爱依旧长着一双灰蒙蒙的眼睛,狭长而迷离,越过无数仰慕者的 头顶徘徊在一个越调班子的伙夫身边。吕不爱现在的眼睛也是灰蒙蒙的,她得了白内障。

吕棉桃说,一个越调班子和一乞丐站在面前,我宁愿相信那个乞丐,赠他一升米。吕棉桃说,十个越调班 子和一个乞丐站在面前,我还是宁愿相信那个乞丐,赠他一升米。吕棉桃说,你坐下来仔细想想吧,为什 么我宁愿相信一个乞丐呢?吕不爱回答说,越调班子那么多人,你给得起那么多米么!吕棉桃说,回答得 极好,既然你也知道他们穷得吃不上米,今天开始不准你踏出大门半步。吕不爱梗直了脖子,一副爱理不 理的样子。吕棉桃怒道,听在耳朵里了么咔!吕不爱转身就跑回房了。

吕不爱爱上的伙夫是越调班子里一个倒了嗓的英俊小生,他自认倒霉,转行操起了大勺,吃过他的饭的人 都认为他的厨艺比他的演技更糟糕。伙夫窝了一肚子怨气没处发泄,下手自然也不知轻重,不是搁多了盐 就是忘了搁盐,他愁眉苦脸,大家吃起来也是愁眉苦脸。戏班子临时借住在甘霖镇的谷场上,天黑了演戏 ,天亮了各干各的事,伙夫揪着一把芹菜,跟一个正在靠腿练功的演员有一句没一句说话,远远的一个穿 小红褂子的女孩探头探脑张望着。吕不爱看戏的时候最喜欢钻后台,看那些人穿着戏袍子走来走去,还有 人拿着一支笔在脸上涂涂抹抹,她看得入了神。伙夫一把逮住了这个女孩,乱蹿什么乱蹿,知道这上什么 地界吗!他练过功,嗓子又沙哑,这句话就像用两块金刚砂纸在吕不爱的耳朵里摩擦,她怕冷似地浑身颤 抖,脸上烧得如火如荼。吕不爱就是因为伙夫倒了嗓子才爱上了他,你说话,吕不爱贴在他的胸口轻声说 。说什么?伙夫问。吕不爱就说你说什么都好,只要听你说话。她伸出手指,一直伸到伙夫不断滚滑的喉 结上,指尖传来细微的金属震动。

伙夫说他要带上吕不爱随戏班子走,没有人表示异议,他的厨艺一天天进步神速,不能设想,如果有一天 他罢炊,还有谁比他更能够如此这般抓住他们的胃口。越调班子虽说是男班,但女人也有几个,都是在后 面缝缝补补,多一个吕不爱丝毫不成问题。但是问题偏偏就在吕不爱身上,她根本出不了门。戏班子过些 日子就要走埠了,伙夫阴沉着一张脸,剁菜的时候把大家吓得心惊肉跳。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搞不好伙 夫又会绕回老路上,大家就有苦头吃了,他们商量来商量去,怂恿伙夫去找吕不闹,老娘舅一出马,就好 话可以说了。

吕不闹因为写小说成绩一塌糊涂,勉强毕了业,躲到一个乡下地方教书。吕不闹也有了一点年纪,不肯结 婚,一门心思扑在小说上,乡下人看了只说这是个怪人。伙夫只知道吕不闹在乡下教书,不知道具体是哪 个乡下,就冒冒失失跑过去了。他到了乡下,专门打听教书先生,不管年长年幼就要看人家。几个人被看 得莫名其妙,一问才恍然大悟,你要找那个怪人呀,他们指着河道尽头的一间小瓦房说,就在那厢里头。

伙夫在门外张望了半天,只见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楚,门是半掩着的,他就不客气进去了,脚底 下这里碰一下那里绊一下,找来找去就是看不到人。伙夫想捡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摸到哪儿都是一层灰, 无奈只好坐到床上。他还没来得及坐稳,就听一个人说,小心我的稿子。伙夫吓了一跳,他看见吕不闹从 被窝里坐了起来。

祖父曾经捧着他的一摞小说兴冲冲要我品读,字是竖行的,又是繁体,那些纸张像干枯的树叶一样一碰就 碎。我还没开始,他就急着问写得如何,我被一股老鼠尿的气味熏得睁不开眼,胡乱点头说,有点像张恨 水。谁知道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张恨水算得什么,当年他躲在南京还不是一个字也卖不出去。我不知道祖 父是否求见过张恨水,或者写过信之类,但平心而论,祖父的小说写得实在不怎么样,这个小姐也是肤若 凝脂,那个小姐也是肤若凝脂,我看得最不耐烦。

碗柜里的樱桃酒随着时间的流逝更加殷红香醇,有一天麻子发现其中的两瓶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酱油, 对于孩子的疑问,母亲厌烦地推搪说,你不会喝,我也不会喝,我怎么知道!母亲又病了,那天母子俩正 在吃饭,老韩出现在墙外,他不知道从哪里偷了一顶工人帽戴在头上,目光锐利地射向井台。老韩吹了吹 手掌上灰尘,掏出一沓冥纸压在墙头,临走时他对母亲说,我给老头子送钱来了,没钱花可不行,哪儿都 一个道理。麻子听见母亲手中的碗啪的一声跌到地上,她哆嗦地嘴唇说,给我喝点水,快给我喝点水。麻 子跑到井边打了一桶水,盛了一碗,母亲一口气喝了下去,她闭着眼捶了捶胸口,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 你给我喝的什么水?麻子说,井水,不是一直喝井水吗?母亲剧烈地呕吐起来,不停地咳嗽,最后有气无 力地嘱咐说,记住,井水脏了,不能再喝了。这天夜里,麻子发现母亲蹑手蹑脚出了门,院子里洒了一地 的清凉月色,她神情恍惚地往井里倒了一瓶樱桃酒,接着又倒了一瓶,麻子看得清清楚楚,她往井里倒了 两瓶樱桃酒。

牧鹅少年在一个夏季再次经过吕麻子家的两间瓦房,他爬进院里偷吃了许多樱桃,那些大白鹅在门外不停 地发出叫唤。瓦房的西窗出现了一个男孩青黄的面庞,牧鹅少年以为他会大声叫喊,于是仓皇地翻墙逃去 。麻子一直没有出声,确切地说,他再也无法出声了,当他目睹人们从井中捞上泥水匠父亲的帆布军用书 包时,喉咙里冒出了一股青烟,麻子的声音在那一刻焚烧得干干净净。也许很难相信一个人的声音会着火 ,但是吕麻子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病例,他现在一直在四处访医,没有人可以妙手治愈。那年夏天的最后 一幅画面停留在人们慌乱的身影交错之间,或许可以看到少年吕麻子迷茫无助的眼睛,他坐在角落里缓缓 展开手心,里头藏着一颗血红色的玻璃弹珠,就像一枚樱桃。

吕棉桃认为吕不闹是最不像自己的,他让儿子摊开手,然后把自己的手也放在一起,你看看,他说,我这 样的手好歹也抓住了几个钱,你的呢,一个钱屁也抓不住。吕不闹盯着自己的手,一些光线从指缝间渗上 来,他试着握紧拳头,却发现真的什么也抓不住。吕棉桃凑近身子问,听说你在写小说?吕不闹点了点头 。吕棉桃暴跳如雷,你真是猪油蒙了心,也不出去打听打听,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压低了声音,要改朝换 代了你懂不懂?你写小说,我看你现在写钞票也来不及了。

吕不闹记得自己的处女作就是改朝换代夭折的,他苦苦等了一个月,最后才得知报馆半个多月前就被查封 了。他站在洗马桥上,望着那幢低矮的小筒子楼,一直反复回忆自己在那篇小说里到底写了些什么,他想 来想去就是想不起来,唯一记得的是包稿子的那块布,阴丹士林的蓝,上面还有一些小白花,曲曲折折缠 绕在一起。桥底下是苍绿的流水,远远地还有一艘竹笋船,打鱼人模糊不清的吆喝。吕不闹失魂落魄回到 学校,他淋了雨,半夜开始发烧说胡话。一个铺子上的同学被他吵醒了,捡了一只鞋塞到他嘴里,另外几 个人喊,揍他,快揍他!他挨了打,却不知道是谁下的手,只是哭着说,不要让我认了,我什么也不记得 。吕不闹曾经多次提出要退学,他不肯说原因,一口咬定自己不想读了。吕棉桃说,我是拿银洋钱送你进 去的,虽说也没几个钱,你现在要光着身子出来,不如拿根绳子把我勒死,让我随老太爷去了就是了。吕 不闹听了,默默啃着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伙夫找到吕不闹的时候,正是他最穷困潦倒之际,教书那几块钱还不够他买纸笔,而稿子寄出去又如石沉 大海。他发了疯一般写写写,长的短的,或喜或悲,他都写,实在写不动了,就趴在床上打个盹。伙夫叫 他娘舅,听得他糊里糊涂,最后总算把整个来由理出了一点头绪,吕不闹说,我不去,就是不去。伙夫说 ,你是娘舅,也是孩子的娘舅,你不去谁去!吕不闹一听跳下床,哪里来的孩子?

吕不爱问哥哥,你知道一个月的孩子有多大吗?她伸出一根拇指,这么大,就在我的肚子里。吕不爱说着 还摇了摇身体。吕不闹把他们偷偷送上船,因为是私奔,吕不爱非常兴奋。伙夫问,我们走了,你怎么办 ?吕不闹淡然一笑,怎么办,随他去吧。他转身就走,气定神闲地迈开步子。

我听说吕不爱是最早登上越剧舞台的女演员之一,她也是所有隐匿在吕氏家族身后最早散发耀眼光彩的女 人。我不知道为什么吕氏家族的女人总是像在一扇屏风后面活动,听其声,却鲜少目睹她们的容颜。我的 曾祖父吕棉桃的新娘,在面临被无理休退的危机时,仍然没有任何一丝声息,连一声哀怨轻叹也没有。我 可以看到她穿过门帘时带动的小型旋风,可以在一块绣花帕子上猜测她细密的心思,却没有具体的迹象证 明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

吕不爱从伙夫喑哑的嗓音慢慢摸索出一套全新的唱腔,就像在幽暗之中,借助微明的亮光,掘出了一条前 途未卜的路径。她等了很久,终于在一次临场缺角的紧急情况下跃上了舞台。她戴了胡套,谁也认不出来 ,短短几分钟的老生过场戏,她一字不漏唱了下来。伙夫吓出了一身冷汗,把她拉到一旁,好险,你没有 被看出来。吕不爱问,看出来又怎样?伙夫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你会被浸猪笼的。若干年以后,吕不爱经 常把这段经历当作笑话来说,男戏班渐渐式微,取而代之的是风格更为柔婉缠绵的女人们。

我曾经想过,吕不爱会不会像《恋爱中的莎士比亚》那样爱上其中的某一位男主角,她会不会不顾一切, 甘愿揭穿自己的真实面目?事实上吕不爱的行当只是个无足轻重的配角,她粗声粗气地说话,形神举止都 酷似那些年已老迈的男人。我知道,她无意中模仿的就是我的曾祖父吕棉桃。

小时候我常听到许多熟人叫父亲吕麻子,他没有长过天花,也没有得过德国麻疹,脸上干干净净,怎么会 叫麻子呢?后来我才知道父亲的原名叫吕麻袋,他的弟弟叫吕尼龙,他们都改了名字。祖父煞费苦心或者 随心所欲而取的名字,大概标志着疯狂的小说生涯的终结。很庆幸他只是看到了一条具备乡土气息的麻袋 ,如果时间前进几年,当初看到的是一袋日本进口的化肥,父亲的名字就应该叫吕尿素了。

我的祖父吕不闹二十九岁的时候才结了婚,他娶了一个外省逃荒的老姑娘,老老实实过上了日子。老姑娘 是个心眼活动的人,看到这个家靠着大街,油水白白流过去了也不知道心疼,便自作主张开了一爿小店, 怀里哄着嗷嗷待哺的吕麻袋,一面指使丈夫往瓶瓶罐罐上贴价目条子。甘霖镇的人起初看到吕不闹从外面 带回一个破破烂烂的女人,都在掩唇嘻笑,吕棉桃对老姑娘也很不满意,前面不是前面,后面不是后面, 整个人像一张饼。这张饼过不了多久重新发了酵,变得有模有样了。吕棉桃乐得知足,揣了那只老得像个 怪物的大狸猫到处转悠,屁股坐到哪里,话就说到哪里,说着说着就把时候给忘了。老姑娘懂得献殷勤, 提了一只杭州篮送饭,干的一碟,汤的一碗,甘霖镇上的人看了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我这儿媳妇啊,吕棉 桃从嘴里吐出一口嚼糊的饭喂猫,比我那个木头儿子强一百倍,这种日子过上一天,躺进棺材腿也伸直了 。

吕不闹现在是个小店会计,他拨算盘的时候半条街都能听到。老姑娘嗔怪道,你不会轻声一点,莫让人家 说我们太精明。吕不闹想想也有道理,放慢了速度,老姑娘又出来说,哎呦,你这种算法,人家会以为我 们是傻子开店。吕不闹说,依了你又如何呢?老姑娘说,你要搁在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听得见。吕麻袋这 时候也有三岁光景了,踮着脚要够曲尺柜上的算盘,老姑娘拿起算盘翻个身地上一放,对吕麻袋说,来, 麻子,娘教你推车上省府。

吕麻袋五岁那年冬天,吕棉桃一个人躺在店铺里晒太阳,那只猫伏在他的小肚子上打呼噜。他迷迷糊糊中 看见一个人在抓花瓷坛里的桂花油酥糖,眯缝着眼不动声色,冷不丁站起来叫了一声,贼偷!那个人也吓 了一跳,对视一番,哇里哇啦说了几句话就大模大样地走了。吕棉桃看见那只猫从身上挣扎着一点一点往 下坠落,棉袍子也抓破了,翻出灰白的棉花,他很想大声叫喊,但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吕不闹和老姑娘从 外头带着孩子回来的时候,他还怔怔地站在那里,吕棉桃眨了眨眼睛,张开空旷无牙的嘴巴,他听见了自 己的声音,日本人打来了,他听见自己就是这样喊的。

五岁的吕麻袋牢牢记住了这幕情景,他看见杂货铺里所有的器皿在吕棉桃惊恐的吼叫中应声爆炸,一缸破 裂的双酿酱油慢慢爬到他的鞋底,爬上他的脚趾,吕麻袋像晕血症患者一样无声无息瘫软在地。我父亲的 胆子是出了名的小,他看到邻居杀鸡,闭着眼直摆手,等一等等一等,先让我过去你再动刀好不好?邻居 说,你过吧。他看着父亲走过来,咔嚓一声剁下了鸡头。父亲吓得面如土色,抖抖瑟瑟,伸出一根手指指 着说,你你怎么能这样?邻居拿刀在鸡尸上啪啪啪拍了几下,吕麻子,你少在这儿给我添恶心,快走你的 。

吕麻袋的童年记忆少得可怜,说起来也只是阿爷去放鹅,大水把鹅冲走了,或者只记得一家人躲在柴房里 ,他生了病,每天都昏昏沉沉的。在他的印象中,日本人就像过年一样在甘霖镇吵吵嚷嚷,他从来没有见 过日本人,也不知道日本人到底长的什么样。吕棉桃说,日本人眼睛长在裤裆里,下作得很。吕麻袋就问 ,他们敞着裤裆不怕冷么?吕棉桃露出一种古怪的笑意,小麻子,快睡吧,醒了阿爷就告诉你,听到了么 咔?吕麻袋就把眼睛闭上了,等他小心翼翼推开柴房的门,一缕阳光照在苍白的脸上时,听到甘霖镇又像 过年一样吵吵嚷嚷。

若干年以后,吕麻袋把这种感觉告诉了一个同事,认真地说,就像过年一样,很奇怪。中午他在食堂排队 打饭的时候,一个人走过来站在身边看了看,问,是你?吕麻袋说,是我。那个人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了一 番,你把眼镜摘了我看看。吕麻袋摘下眼镜,睃着眉毛,前面雾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刚想问什么, 鼻梁上轰地挨了一拳。他听到手中的眼镜掉在了地上,但是没有任何破碎的声音,后来他看到自己倒在了 眼镜旁边。第二天还在睡觉的时候,他被几个人从被窝里光溜溜揪了出来。吕麻袋穿着一条牛角短裤站在 一所中学的司令台上,裤子的松紧带有些绷了,总有一种不小心就会滑下来的不安全,吕麻袋偷偷抬起屁 股,他看见自己干瘦的膝盖突出两块嶙峋的骨头。有人问他,为什么日本人来了像过年,解放了也像过年 ?吕麻袋努力想了许久回答说,过年就是过年,不为什么。

我出生的那一年,西伯利亚寒流正在蒙古共和国境内缓缓兜转,湿冷的空气中充满了爆竹的硝药味,因为 难产,医院里的人都很严肃。十二岁的姐姐匆匆忙忙往家里赶,好心人告诉她,快回去把橱门瓶盖统统打 开,这样你就会有一个弟弟了。她开始快步奔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我不知道十二岁的姐姐为什 么会那么悲伤,她一定在恨我,因为我的到来差点送掉母亲的命。我问她,你一定恨死我了对不对?我得 了百日咳,整张脸就像一个半透明的红萝卜,我应该死掉对不对?没有人回答,那个时候我还不会说话。 直到我牙牙学语蹒跚走路的时候,我的父亲还没有来得及给我取名字,他们用各种奇怪的词语称呼我,有 时候我是一种食物,有时候我是一种器具,有时候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些虚拟的象声词。我从母亲倾斜的 身体一侧看见父亲在黑暗中下了床,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副只有一条腿的眼镜,他走出门的时候转身说,叫 什么名字,就让他随那只猫吧,能活多久算多久,人的命有时还不如一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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