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旧忆

张政明

三十多年前的“文革”故事，回想起来，实在荒诞滑稽得很，学生不上课，工人不做工，农民不 种地，机关不办公，一切反常之举在那红色政治狂飚突进的非常时代，反倒成了正常之态，那时最正经也 最时髦的举动，就是革命——造反。于是，大扫“四旧”，揪斗走资派，大串联，大字报，大辩论等等的 革命行动风靡一时，横行全国。于此种种的革命行动中，拉起一座山头，成立一派革命群众组织，怕是堪 称“伟大”的壮举了。我有幸亲历过此等壮举，不回忆实录它出来，痛苦的灵魂将永远无以忏悔。

那是１９６６年夏秋之交的事情。那时的我年方十六七岁，就读于上海的一所普通中学，算是六六届初中 毕业生吧（毕业考试被“文革”冲掉了）。自这年６月１日《人民日报》的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发表，点燃“文革”的熊熊烈火，学校停课闹革命，二三个月里揪校长，斗老师，大字报小字报铺天盖地 ，校园小天地里的革命也革得差不离，没劲厌烦了，于是，逍遥在家，一时“赋闲”了起来。

某日晚饭后，到弄堂口的公厕小便，出来与三五年岁相仿的邻居闲聊，话题不期然而然集中到成立造反派 组织上，这是那一段时间上海滩上热点加焦点的社会政治新闻。王洪文当司令的工总司（全称“上海市工 人造反总司令部”）、红上司（全称“红卫兵上海市总司令部”）等造反派组织已经成立。闲聊中获悉， 上海十个区的红卫兵组织也相继成立得差不多了，我们的居住地是尚未成立区一级红卫兵组织的不多的几 个区之一。

正当我们聊得起劲的时候，光头大孙赤了个膊，穿了条三角裤衩，踢踏一双木拖鞋，摇摆着肌肉发达的身 子如厕，听闻我们在聊成立造反派组织的事，兴致陡增，加盟参与了进来。光头大孙毕竟年长我们几岁， 多喝了几瓶墨水，是本区一所重点中学的高三毕业生，见多识广，雄才大略，将我们几个提供的信息排比 分析，综合概括，得出的结论就是，兵贵神速，必须立马策划成立本区红卫兵造反司令部，事不宜迟，机 不可失。正在光头大孙慷慨激昂说得头头是道之时，如厕的人鱼贯而来，又鱼贯而出，弄堂口的厕所边骤 然汇集了二三十个革命造反热情极度高涨的小伙子，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鱼贯如厕的一干人里，别人可以不介绍，但有两个人物必须交代。其一是变性人大猪（姓朱），是光头大 孙的同班同学，因其父母做梦都想要一个千金而不得，遂从小将他男扮女装，梳两条大辫，穿花衣服，直 到进入中学才恢复男儿本相，但说话的腔调女里女气变更不过来了，为人精明，是智多星。其一是精巴鬼 大唐，与大孙、大猪同庚，在另一所普通中学就读高中，成绩平平，但人极精巴，不吃亏是他做人的原则 ，占便宜是他人生的乐趣。举一小例以印证：如果他被别人骗吃了一粒糖果，是非要设法骗回至少两粒乃 至更多糖果，才善甘罢休的。

大伙儿群情激奋，揭竿而起，一致拥戴光头大孙为本区红卫兵造反司令部的总司令。光头大孙深孚众望， 当仁不让，即时宣布了他的施政纲领，以及成立组织具体的行动计划，诸如筹措经费，寻觅司令部驻地， 招兵买马，撰写成立宣言，印制公章袖标，书写标语口号，等等，一无遗漏。光头大孙最后亮出了他的组 阁名单，委任变姓人大猪为参谋长，精巴鬼大唐为财政部长，其余人等，或蟹将，或虾兵，一一均有交代 着落。所憾，缺少一个“沙和尚”，否则，光头大孙的红卫兵造反司令部班底，就是当年西天取经的唐僧 师徒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国的转世再生。不过，当头的是姓孙的主儿了。

就这样，本区红卫兵造反司令部在我们所居弄堂口的公厕边策划成功，行将出世。几天后，光头大孙神通 广大地从区政府里弄来一笔数目不小的款子，同时弄来一幢三层楼的花园洋房作为司令部驻地。此房原是 不知哪个资本家的私宅，后为区里不知哪个当权派的“公馆”。本区红卫兵造反司令部成立以后，揪斗走 资派，抄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家，参加社会大辩论等的革命行动，有过几次。但我们虾兵蟹将日常 造反的作为，仅止于刷刷标语，发发传单，吃吃夜宵而已，不足言表。

还是来看看大孙、大猪、大唐三个人物的造反业绩吧。总司令光头大孙最显赫的造反实绩，是将本区的红 卫兵造反司令部忝列进了吹响上海一月革命风暴的《告全市人民书》的一长串发起造反派组织之中，王洪 文的工总司是发起造反派组织的领衔者。这是１９６７年１月震惊中国大地的政治大事件。参谋长变性人 大猪的造反功劳，最突出的就体现在我们抄家所获的一大堆字画古玩以及名为封资修大毒草的旧书典籍上 ，以他精明过人的眼光搜罗剔抉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袖而纳之，归为己有。他在一次出动抄家前给我们 一帮虾兵蟹将训话，胡扯些什么记不得了，唯“偷牛拔桩”一条成语的阐释印象深刻，如今难忘，不解的 是，他的所作所为是“偷牛拔桩”的正面经验，抑或反面教训？不得而知也。财政部长精巴鬼大唐的“本 职”工作只不过发发夜餐费而已，是人都会做的，而不属他“本职”的分外工作，却做得更为起劲，就是 专找年轻貌美的女红卫兵个别谈话，谈话的地点多半又在贮藏室、壁橱一类见不得人的隐秘之处，有无更 见不得人的行为，就只有他和他的谈话对象心知肚明了。精巴鬼大唐再一个不光彩的造反成果，就是他购 置了一辆在当时令全弄堂人艳羡不已的崭新铮亮的自行车，有无贪污公款之嫌疑，是可立案追查的。

因不满组织内部某些头头偷鸡摸狗，乌烟瘴气的小人作为，我们几个血气方刚的志同道合者愤而退出了组 织，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先到近郊安亭的一家工厂学工半年，又到长江口的崇明农场学农半年， 嗣后，返校复课，上山下乡，各奔东西。至于本区红卫兵造反司令部这一幕历史闹剧，是何时落幕，怎样 结局收场的，就不甚了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