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 采
1
我一生之中一共有四个女人。只有两个曾带给我某种程度的快乐,她们是妓女。但是,她们带给我的快乐是短暂的。如果我够疯狂,想要记录我与她们中的一位或两位所经历过的快乐经验,那么,我就必须开始去寻找她们。如果我去寻找她们,并且很不幸地发现了她们,她们就不再会是美好的意外事件中的女子,也不再会是创造我那种不寻常的满足的女人。
伊莉莎白够美丽,但她是我的妹妹。萝够聪明(有时有点太聪明),但是她拒绝与我结婚。我们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没有快乐可言,除非这些事情获得我们所居住社会的赞同。我们的想法以及我们为了此刻的性交而与之搏斗的女人也是如此。
在伊莉莎白以及萝之后,什么样的女人会在这间可怕温室的嗡嗡微光中让我快乐呢?我自问着。
无论我刚好处在什么样的心情中,对我而言,性的快乐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女人要年轻。如果没有青春的气息,对我而言,女人甚至不是女人。她可能是天堂入口的收票人,对我而言,她永远不可能是里面的一员。
但是,如果一个女人是年轻的,其他还有什么要紧的呢?我一直自问着。啊,是的,还有什么可能是要紧的呢?管她是黑得像黑夜,金色一如太阳,或者红得像一个低沉的八月下午的夕阳,她的手臂变得像液体的火,一想到她就可以把我吞下去。心理学家会说,这是因为我是在中年的状态;大致而言,他们是错的。
每次我看着一个中年妇女时都会忍不住发笑,每次我看着一个老妇人时都会设法不萌生巨大的怜悯。我在《黎明》(The Dawn of Day)一书中说得很清楚,我是诞生在年轻人发展的世界之中。我就是“年轻”本身,无论那些修辞的风格以及深渊把年轻人隔得多么开,年轻人都会迫切地对年轻人呐喊。
再进一步思考,我认为,一个女人腿部张开的程度很要紧,但不像“年轻”那样要紧,几乎不要紧,但还是要紧。那些小个子的女人看起来足够令人愉快,是的。这样小小的生命体可能包容、接纳全部的我吗?我很怀疑这件事,让我感到困扰。
一个小小的女人是不足够的———除非她惟一的用途是激起色欲,以便倾泻进一个较大的身体之中。
但是,假定女人的所有奇妙之处都集中在某一个女人身上(一个容光焕发的年轻女人,有着逐渐变细、令人愉快的长腿),她还会有什么特性能够让我对她倒胃口呢?啊呀,有很多、很多。例如鼻头的一个疣,或者一个农夫鼻,旁边有皱纹;红色的巨手;脚太宽,没有脚踝,没有优美的脚背;前额很窄……
另一方面,假定有了我欲求中非常完美的女人,又如何保证我会给她快乐,把我们见面的时刻雕塑成在时间与空间之中都值得记忆的呢?
忽然,我心中只剩一种脆弱的想法:一个男人有很多、很多方式能够满足甚至最淫荡的女人,所以,如果一个男人像我那样热情地爱着这样一个女人,那么,他是不可能失败的。就把她带来给我吧,我会像小刀一样挖掘出她最大限度的快乐,不要害怕。
2
我时常想到华格纳的萝·莎乐美,甚至时常想到那位恶棍保罗·黎(Paul Ree),但几乎不曾想到我那位好老师黎奇歇尔(Ritschel),他引发了我第一次对知识独立的激动感觉,我发展出来的很多学说美德都必须归功于他。就这方面而言,黎奇歇尔比华格纳更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除了隐藏在面具后面而我不曾戳穿的那部分之外,就他身为人类的健全性而言,他是我所知道最完美的人类。
3
我认为一开始时,叔本华的作品最吸引我的是那种不做作的单纯与真诚。在康德的杂乱、费希特的傲慢、黑格尔那没有感情的专制之后,我在他的作品中发现了多么令人舒慰的成分。叔本华跟他的任何一位前辈一样,他无愧于从一位作家,成为伟大的思想家。
4
叔本华有很多个人经验跟我很不同,他是如何获致那些很接近我内心的哲学结论呢?我们之间的一个很大的差异是:叔本华设法与他的幻灭和平相处,令人羡慕,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5
在某一方面,叔本华很像《传道书》的希伯莱作者,因为后者很流利地写及人类希望的空虚,而未指出人类那些有罪的卑劣欲望,也没有指出人性基本堕落的象征。根据叔本华的评估,人性没有堕落,因为人性无法证明其本源是出自较高贵之处。
6
甚至在最恶劣的时刻,我也不曾感觉自己像一个罪人,我不曾精神低迷到觉得好像需要对人告白。如要产生这样感觉,必须接受天主教的培育与近亲繁衍。
7
因失去信仰而产生的痛苦,可能是艺术的分娩阵痛。
8
叔本华发展自康德,就像康德发展自伽利略一样,也就如同伽利略发展自他那个时代的学者的开明闲谈。我的发展已经远远超越叔本华,陷入浅滩中,所以我怀疑自己是否会有精神与智力的继承者。
9
我能够说服我的妹妹装出严肃的脸孔,但这是指我尽可能让她跟我一块进入叔本华式心情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仅有的两个信徒,是我智力上的好同伴———穆夏客(Mushacke),与凡·格斯多尔夫(Von Gersdorff)。当他们完全变成我的弟子时,我已经不再十分确定我自己有多大程度的“弟子”成分了。
10
我每天去散步时必须穿过一扇门。面对着门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不是他有斗鸡眼,就是我有斗鸡眼。我们俩当中最好有一个人学会如何不去阻碍对方的路。为什么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我要飞奔向窗口、飞奔向自由一样?
11
舒曼(Schumann)与叔本华是我的存在的两极。介于他们之间,我常满是惊奇。介于他们之间,我好像被石臼压得粉碎。
12
这儿有一个矮小的人,他时常跟我讲话。他把有关自己的一切都告诉我,他的故事是我一生中所听过的故事中最无趣的一个。我之所以听他说故事,是因为他对我讲话的时候,我可以看出他估量世界上一般公民的道德水准。
在他还没有神经崩溃而被送来这儿之前,他是股票与证券商人,使用商人的伎俩低买高卖。他到公司的时间是每个工作日的早晨大约十点钟,离开公司的时间是下午大约四点半。在这六小时之中,借着四五个多多少少还显得天真的职员的帮助,他操纵着股票。他知道,那些较高明的骗徒需要这些股票,以进行更大规模的劫掠计划。
一旦回到舒适的家与妻子和孩子相处在一起,这名商人就扮演起每个德国公民都喜欢扮演的角色,那就是正直与虔诚的公民。一旦他的家人厌倦了他那些自我辩白的故事,他就叫邻居来听。一旦邻居厌倦了他,他就想到杰出的教会成员。等到这些教会成员厌倦了,他就记起了股票客户。针对所有的这些人,他只有一个主题:他自己所赚的利润是诚实又虔敬的,而他的竞争者所赚的利润则是以他为牺牲的对象,自然是最不诚实与堕落的肮脏钱。我是怎么知道他对这些善良的人说些什么呢?原来他在厌倦了那些股票客户之后就来找我。一旦他的内在良知———那安静的小小声音———对他说:你这个卑鄙的骗子,你知道有什么人比你更嗜血吗?情况会怎么样呢?我想,我也知道他的回答。他捐钱给慈善机构。所有的这些恶棍都专注于某种慈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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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天才。因此我能够讥笑你,或对你吐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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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人说,钱并不真正重要。他们之所以没有把钱给出去,只是因为惟恐伤害到接受者的价值感。我自己并不真正想要钱。我惟一想到钱的时候是当我刚好需要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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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莱比锡时成熟了很多,大量自慰,所嫖的妓女没有我应该嫖的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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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宁愿成为一位很好的心理学家,也不要成为创世纪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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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命的反讽是:我赞美强者,同情弱者,对于完全无助的人有一种难抑的爱。我生命中这种不可能的矛盾,使我现在能安居于次要的神祇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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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八六六年遭受到一生最大的惊吓,当时我四周爆发霍乱,我逃离了城市。我现在知道,一个人可能遭遇到更恶劣的事,比快速、暴烈、恶心地死于霍乱更加恶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