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慧
“那个城市有一种独特的蓝光。”一个朋友说,但是他找不到任何字可以形容那蓝色,他说,那是一种慕尼黑天空下才有的蓝,那是巴伐利亚的蓝。
巴伐利亚的蓝。我以前也想像过蓝光,想像爱斯基摩人对光的描绘。那是一种回家的渴望吧!沙漠旅人对水田的幻影吧!会不会是一种神驰,像做爱高潮时眼皮上的跳跃闪动,或者像耶稣显灵时出现的大地光束?当然,那只会出现在教会印的明信片上,而他们说那是宇宙力量穿过云层射向大地的光。或者是一双我什么时候遇见过的淡蓝眼珠,那望向我的热烈光芒。那淡蓝色的信仰。
有时觉得那蓝光可能只是一种想像,几万年前的人正因为那想像力,在黑暗混沌大地找到了火种,找到了希望,那是对爱的需求,那是灵魂渴望与另一个灵魂融合为一的叫喊。但绝大部分的世俗生活使人对真实失去了想像,所以没有看见那蓝光。
我也不确定我看到的便是那蓝。就像多少星球从外太空殒落在银河之外,我们看见时它已殒落了多少个数万亿年,数万亿年后的光,光年元年出发的星球,多少次被忽视的光之旅。多少次被忽略的小说章节;还未展开情恋的恋情;已经死亡的亡故。
我在意大利托斯卡纳山区看过天光云影,那是达芬奇的画像,那是波提契里画像里的光线,那是一场革命,那是文艺复兴,意大利文化中对传统有一种漫不经心,那是一种全然的自信。虽则那蓝色与巴伐利亚可以相提,但却又无法比拟。
在澳大利亚爱利斯泉驾车旅行时看过一种独特的云,没错,云和人一样都有自己的个性和特征,每个地方的云都不相同,我刚好也在五万年的热带雨林里看过古老天空。甚至,在太平洋茅利岛上的火山上看过云雾,在永昼的国度看过太阳,在更南的疆土上直视日全蚀。
而我却从未在别地他处看过那样的蓝光。那浅显却不能透视的蓝,那应该是阿尔卑斯山上的白雪回映在湖上的颜色。那应该是“蓝骑士”画家们在莫奈时代的灵感。一种幻想,一种精神,一种对自由的坚持,那是路易二世对艺术的偏好,他在山上建盖古堡,他在地窖里打造人工湖,为了聆听华格纳,为了追求一个神话梦土。
从前,我还未来过这个城市的时候,我只知道那里有啤酒和面包。一个男人邀请我去那个城市。“慕尼黑”,他提起这个名字,仿佛提起内心的秘密,“那是一个等着你来拜访的城。”
慕尼黑为什么叫慕尼黑呢?我问过他。这里以前有很多修道院,城市是由修道士得名,中文翻译则没有人懂,譬如为什么是黑呢?我觉得这三个字是一个咒语,它可以从帽子变成一只兔子,就像巴黎或罗马的吉普赛乞儿行乞,他拿着一张写着几个字的白纸,你探头一看,转身便被偷去了钱包,你对那高明的骗术惊讶无比,那纸上只是一个名字。我去了那个城市,先是学习德语,然后便住了下来。才转眼间,我从一个女孩变成女人。
那时,对生活有太多期望。常常经过鞋店为自己买鞋。常常去邮局寄信,寄邮包。每个下午经过同一条街,那条街上都是理发店,经过市场,站在露天的果汁店吸吮奇异果汁或小麦草汁,买一人份量的面包,经过买花的人,经过教堂,经过遛狗的人及被遛的狗,走路到语言学校,傍晚又走路回家。在超级市场里绕圈子,构思晚餐或人生的内容:香蕉为什么是弯的呢?月亮为什么是圆的?女老师嘴上有胡子,警察的制服很华丽。那时我的生活是一个听起来有点悲愁的爱情,我把它像牙膏般挤压成一首诗。
那是一首逐渐遗失旋律的歌。我曾住在城市的高楼,每每看不到太多安静的内心景色,我回忆着,那时的我朝向北方,骑着脚踏车,沿着月光街向前,一个陌生男人开车跟着,他超越过我后停车询问:“你愿意与我共度一生吗?”噢不,想了大约五秒,我还不知道我是否有能耐与别人,与任何人,共度一宵。时间是渐进地失序,有时是凶猛的治疗,我活过来了,在那个城市,继续骑着脚踏车,在有人喂食白天鹅的公园湖边喝过啤酒,骑车骑到完全相反的方向,离家愈来愈远,愈来愈远,有一天,我才终于醒来。
有些下午,我在家沉思,冥想远方的人。另外一些下午,我显得较为慌张,站在花园看着飞过的鸟,或者听舒伯特。为什么鸟似乎总是知道要飞往何处?我打算给谁写一封信,我站着时不小心酝酿出想法,并且有一个美好的开首句子。那封信我始终放在心中的一个抽屉,我曾经多次像雷蒙·卡佛一样,有个像他写过的那样的故事题材,但我一直还没动笔。
“以规模来看,这是一个适合人居的城市,不大也不小。”说话的人是我的医生,他坐在河边诊所应诊,有空时会眺望河边景色。我想知道悲伤时心为什么会痛,那颗跳动的心脏,还好,后来几年的我不常悲伤。我跟他一样也住在河边,我跟他一样也眺望窗外,但我并不经常在家,无论站在何地的旅馆,我也都眺望窗外,我以为我必须。
我也以为,我可以像站在窗口的彼时那样活下去。
我离开过太多次,也回来过太多次。这个城市偶尔疲惫偶尔黯然失色。我去别的城市,回来时带着背叛情人的心情,对于这个城市,我的确不够忠实,而且并不会因此不安,不但再也没在街上遇见那个人,想到他时也不必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因为分处两地的情感终究如我所预料那么一般,会逐渐变质,像布料那样会褪色。只是你的名片一直被我夹在一本书里,我并没忘记。不久,我与一个陌生人结婚。
他就在电影院门口看见我。他说,他从来没看过像我这么悲伤的人,他是因为我的悲伤爱上我。我和他在餐馆闲聊时,一个摄影者不由分说便拿起摄影机按下快门。没错,我正在笑,我看见了光,那光唤起我所有对这个城市的记忆。
不是别的城市,正是这个城市,慕尼黑。湖上结冰时,我和他踱步走过,像基督行走水上。以前,我的灵魂不住在这个城市,像波兰导演奇士劳斯基电影里的双面维若妮卡,我的身体却留在这里,像空荡的客厅,只有简单的歌曲陪伴我;那是里奥纳·寇恩在加州跟随日本师父的日子。有些日子长得古怪而不合情理,有些日子那么顽固,像这里的冬天,有些日子令人难舍,但大部分的日子来了又走了,没有证据,也没有不在场的证据。
但我远比那些年更坚强了。我不确定我们将有几个人生,假设我只有一个人生呢?我逐渐明白,是那蓝光让我在这个城市留下来,是爱,让我留下来。我住在这个我曾经想逃离却未逃离的城市,我最终明白,天地之大,我不需逃离,也再无所谓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