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季然
每一天要经过的这片操场,我每每怀着空白的心情穿越它。冬天,冷锋过境光秃秃的草原,沙尘遮蔽我的视线;夏天,夕阳余烬初生的星辰,暮色中孩童的笑语温暖心田。投射灯全开的夜晚,走进光明如白昼的足球场中央,好像自己是电影里惟一的角色;深夜返家时分,漆黑一片pu跑道上与一个沉默的跑步者错身,那一瞬间逼近又远去的无名躯体,压低的喘息,蒸腾挥发的汗水味,如此虚幻,又无比真实。
我最喜欢站在高处,俯瞰穿着鲜艳服装的小点,在球场上追着一颗球来回移动;或者是一队跑步者,沿着操场边缘流利地画圈圈,好像一点也不费力。在长镜头的取景中,一切都简化成几何图案,抽离了声音与愤怒,变得缓慢而诗意。薄暮中,远方的城市纷纷燃亮了灯火,操场上的事物逐渐失去了轮廓,像是电影结束的淡出。我隔着厚玻璃静静看着这魔术时刻,然后闭上眼睛,让自己漂浮起来。
我越来越依赖这遥远的操场,借着眺望操场上的一切,把自己沉淀下来。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每年印制的风景月历里,有那么多的远景、大远景、极远景。也许是墨西哥荒原月亮升起的黑白基调,也许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丘陵,金澄澄的落日前一列缓慢移动的骆驼商队。
我们都需要距离,生活越盲目,需要的距离越长。我们在墙上挂起用超广角镜头拍摄的大峡谷海报,在开会中途偷溜到窗边去眺望哪怕是一群丑公寓楼也好。我们需要距离来为自己争取一点空间,让指南针重新定位,好继续前进。
生命是一场漫长的旅途,而且不知道终点是什么模样。我想我们就像《愤怒的葡萄》里被迫远离家园的佃农家族,必须怀着对远方加利福尼亚的美好想像,才能忍受着饥饿与疲惫,继续这无奈的旅行。“长途跋涉之中,他们一定也很需要常常爬上高处远眺吧。”正如此想着,我已经走到了操场边,跑道旁聚集着清一色西瓜皮发型的女孩,穿着超短裤露出健壮的腿,是某高中的田径队冬训。
她们的教练正向着操场另一头大声喊:“欣怡,跟上!不要掉了!”我顺着那方向望去,是一列六七个正急速朝着这里跑过来的女孩,中间有个女孩稍慢了一点,正努力加快脚步。我认出她们就是我刚刚从远方眺望,好像很轻松写意的跑步者。
才一下子,队伍就奔到了这一头,脚步声与风声破空而来,声势惊人。忽然间,我看清了队伍中那个掉队女孩的表情。
她正在哭。纵使她的脸在极速中一闪而逝,我还是看见了,她正在哭,而且是痛哭。她的五官全扭曲在一起,涕泗纵横,可是双腿还是不停地飞快地跑着。
看着她绝尘而去,很快地跑完一圈又绕过来。我呆了一下,快步离开操场,没有回头看她。然后在回家的路上,决定今年要去买一份有外太空景色的月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