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盛开

2004-04-29 00:44
广州文艺 2004年8期
关键词:枝子葡萄母亲

目 非

那一年,北子刚来。当然,来的时候,北子还不叫北子,她叫苏丽珍,四川人,来给宋雨豪做保姆。

那个时候,雨豪的母亲刚过世,雨豪的心情一直很怪,并不是单纯的悲痛,夹杂着内疚、无聊以及复仇的快感等等互相抵触的感觉。雨豪继承了母亲留下的老房子,房子太大,大得雨豪一个人深夜会生出些恐惧,所以,他迫切需要有另一个声音的出现。

北子的到来无非是恰逢其时,说起来也就是这样了,多年以后,雨豪会这样说,并且记住了北子吃葡萄的样子。

在那一连串阴雨绵绵的日子,北子的笑声一直肩负着冲破阴霾的责任,而雨豪坐在摇椅中,在昏暗的光线中,听着雨的一起一落。

很快地,北子就跟主人顺理成章地发生了关系。北子渴盼有个女主人的位子坐坐,但是却换来了被辞退的命运。

那一年,北子刚来,也将离开。

在北子的感觉中,那段日子,雨一直在下,家里的任何东西都长了霉,摸摸墙壁,全手都是湿呼呼的,北子差不多一直在处理这些霉斑和抹干这些水分。然而北子觉得快乐,当晚上主人回家,坐在摇椅中,一晃一晃,像一尾鱼在水面浮动,门廊中的桔黄色光线打到他的脸上,北子觉得满足,像看到自己的儿子一般,那满足,从内心洋溢起来。

屋子外的葡萄藤在雨水中一日一日地肥绿起来,不久,待到雨消歇停止的时候,北子惊奇地发现,藤中钻出了好些绿色的小脑袋。她便惊喜地告诉雨豪。雨豪只是说:每年都会开花结果。北子大胆道:我最喜欢吃葡萄。雨豪笑笑。第二日回家时,雨豪拿回来一串绿色的水晶葡萄。雨豪说:一年四季都有。

北子很喜欢,突然有了撒娇的亲昵欲望,她扯下一粒,道:你陪我吃好吗?也未得对方回答,就把葡萄塞入他嘴里。雨豪的唇碰到了北子冰凉的手,北子突然感到雨豪全身颤动了一下。北子暖暖地想:雨豪说不定会喜欢我。

而宋雨豪只是想到了北子——他前任女友。因为想念她,所以把她的名号送给了保姆苏丽珍。雨豪想起分手时候,北子把她滚烫的手搁在他的脸颊上,北子说:宋雨豪,你太软弱,不像个男人……

雨豪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北子,只是在无聊的时候,他愿意想像这样一个生机勃勃的人,她的手永远滚烫,她总是穿宽松的休闲服,总是爱大惊小怪,她睁圆眼,说:宋雨豪,你变态啊……

北子吃惊而又满心欢喜地看到主人的手竟握在了她手上。待雨豪尴尬地放下后,北子妩媚地笑一下,说:好吃吗?雨豪把葡萄咽下去,感觉酸,但还是说:好吃。

那个晚上,午夜12时后雨又开始下,电闪雷鸣,搞得北子心神不定,她期望着发生一些事。然而没有。她于是下楼,准备消遣一下因为睡不着而分外漫长的夜。

楼下的大厅里赫然有人。从烟头的红眼中,北子分辨出雨豪。她一时像被谁撞破了心事似的,慌乱地逃回房间。她步上最后一级楼梯,发现雨豪并没有上来,她失望得想哭。

北子还是苏丽珍的时候,她听姐妹们说过这种事,男主人总会与漂亮的小保姆发生些什么的。北子一直不相信,她认为只要洁身自好……然而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是如何地贱,以至于渴望……绝望……

北子跨上最后一级楼梯,她告诉自己是因为爱。

闪电迅速地照亮了周围所有的物什,北子徒劳地往回看,亮光却又转瞬即逝。

在黑暗中,雨豪听到了北子沉重的呼吸声。他想起母亲临死前那些挣扎的呼吸。

母亲一直与病魔挣扎了5年,如今雨豪能记得的是她的假发。大波浪,很黑,很浓密。戴在母亲干瘪的脸上一看便知是假的。母亲却喜欢,有精力的时候喜欢抚摩着夸张的波浪,自言自语:他喜欢女孩子长发……他说,女孩子长发才有味道……雨豪一直以为“他”是父亲,后来才明白原来并不是。

雨豪对母亲有种被女友北子称之为“变态”的情愫。在雨豪的眼睛里,母亲是最漂亮的,细长的眼睛,有女伶的风情,而母亲事实上却是个学者,研究甲骨文。母亲的卧室满是一片片暗褐色的龟背,刻着神的符咒。雨豪记不得父亲的模样,虽然母亲说父亲是在雨豪5岁那年过世的,雨豪的记忆抹去了他不愿意记住的。连带着痛恨所有与母亲有接触的男人。母亲的朋友本不多,又被雨豪拒在门外,所以母亲死得异常孤独。

母亲在求他,声音细细的,母亲说:你让我见见他……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父子,但是,我要死了……

雨豪坚决地说,不!雨豪转过身去,感到内心波涛翻滚,他对自己说:你对不起我。复转过身去,母亲已死,静静地,最后一刻,她同样不属于他——宋雨豪。

雨豪感到恨意难平,于是他叫住了停留在最后一级楼梯的北子。“要是睡不着,就下来说说话。”

北子却如当场被捉住似的,忙跑入自己的房中,边说:不,不……我只是……

雨嘎吱嘎吱下起来,下得异常苍老。至少雨豪这么觉得。

在认识可净后,雨豪迅速遗忘了北子。虽然那个时候,北子俨然半个女主人,懒洋洋地拿着一串串葡萄坐在摇椅上吞吐着,闲闲地等候着一个不回家的男人。

北子吃葡萄时,感到忧伤,她因而用更快的速度吞吐葡萄。她不能不感到自己的愚蠢。她像第一次明白男人似的,她想,男人,总不该早早把他们喂饱了。

那次暴雨过后第二天,北子就钻入了雨豪的被窝。北子说:我冷。而事实是天气闷热得难受。黄梅雨季终于过去。各品种的葡萄也纷纷上市,看上去,似乎属于北子的季节来到了。

北子做好晚饭,等候雨豪回家,听到雨豪的汽车声,北子就兴奋地跃出去,葡萄叶上的晚露便摇在她发上。

雨豪——北子叫。雨豪朝她挥手,不久便拎着一袋葡萄出现。葡萄太多,吃不下,以至房子里似乎总有股葡萄发酵的味道。晚饭过后,雨豪会携北子在附近的农庄散步,有时坐在小山坡上,看夕阳一点一点沉落,看湖面上草木和山的金色剪影。

当某一天,北子要离开的时候,北子突然难舍那些黄昏时的伙伴。那一天,她坐在草坡上,在酷热的夏季冷成一团,但她哭不出来。

先是发现雨豪很少回家,然后便是即使回家也不买零食,最后是雨豪不再说话。北子感到自己正一步步从女主人的位子跌下来,回复成保姆苏丽珍。北子无言无语,拼命地擦地板,擦家具,做满满一桌菜,自己独享。

她一个人去草坡看日落,看不远处袅袅的炊烟,看鸟儿一双双回巢,不久空气里充满了家的味道,而她连眼泪都没有。一切都是这样的,苏丽珍的小姐妹都说过,一旦女主人发现,就全部完蛋,北子曾庆幸没有女主人,然而男主人厌倦得竟这样快。

北子等,等那一天。

雨豪终于说了。当晚他提回一箱上好的葡萄(又能怎样?),他看到在丰盛的餐桌后就餐的北子。北子眼始终未朝他,只是寂寥地吃饭。

雨豪不禁又想起母亲,也是这样,默默地吃自己的饭,饭毕,说:我饱了。便走。果然,北子,放下筷碗,道:我饱了。雨豪努力笑笑,说:再坐一会,我有话要跟你说。

北子定眼看他,从她清清的眼睛中雨豪看出怀疑、鄙夷以及不屑,他不自在,又一次看到母亲,说:我求求你——之后便是这样的眼神。

北子说:要我走,是吗?我已经准备好了。雨豪讷讷,想说不是又确实是。北子已施施然走上楼梯,不久后拎下一个旅行袋。她一直往外走,不看雨豪一眼。

你去哪?——雨豪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北子已消失,视线里只有葡萄藤碧绿的镶着金边的叶子。远处有些红红的暗影。

母亲死了。雨豪回转身。母亲偷偷地死了。她不属于他。

可净是个干净的女孩,肤色白皙,没有任何瑕疵,人瘦长,有一双细长风情的眼睛。总的说来,她不算漂亮,与雨豪第一任女友北子相比,差远了,甚至还稍微不及保姆苏丽珍。但是,雨豪觉得这样平凡的女子对自己有致命的吸引力。他说不上来,为什么?

第一次看到她,是在他的现代文学课上。他发现她并不在听她讲。大学中的课,听不听本是自由,但雨豪自负他的课讲得好,人也帅,旁听的人都站到窗外。下课后,他特意到那女生旁边,说:你要不听,大可把座位让给外边的人。女生抬头,雨豪看到一双酷似母亲的细长眼睛。母亲的眼睛沉静地说:我正有此意。宋先生,真对不起,你讲的,我都看过。女生收拾书本,走出教室。

雨豪的自尊略略受挫,但很快他便被其他女生包围了。

可净后来再没来听他的课,学期结束时,她递交了论文。雨豪刮目相看。当然,他一直觉得不漂亮的女孩功课总是要好些。倘就此了了也没什么了。雨豪却又见到她。

雨豪记得还是有雨,他开着车从学校出来,远远地便认出可净在雨中等出租车,因为急雨突来,出租车中全载了人,她一时竟招不到。雨脚倒越来越密,眼看要把这样干净的人给糟蹋了。雨豪于是开过去,停下车,让她上来。女孩犹豫了一阵,还是上了车。

雨豪问她去哪里,她告之医院。雨豪没话找话,问是谁生病。可净答是父亲。然后不再说话,雨豪看得出她忧心忡忡。下车后,雨豪说:有事找我。给她一张名片,可净犹豫一阵,也接下了。

雨豪车掉头开走的时候,仿佛听见可净正在喃喃自语:我正是要找你。

雨豪还处于与北子的有实无名的家庭生活中,自那凌晨,北子爬上他的床。北子说她冷,而她的身体却烫得要命。雨豪毫不犹豫地接纳了她,他感觉自己像做了布施一样愉快。本质上说,北子是个蛮不错的女孩,只是欠缺些气质,但她有自己的味道。

雨豪爱北子的表现便是当宠物一般地宠她,每天买好多零食给她。她也是快乐得嘎嘣嘎嘣吃。他以为她什么都不懂,然而并不是。

他说:你不怕发胖吗?北子道:一个有心事的人怎么会胖呢?然后妩媚地眨眨眼,道:骗你啦,我怎么会有心事?我只是认命。

北子不知道正是这句话加剧了她和他的分手。然而归根到底,也是因为宋雨豪终会与她分手,这是命。北子很明白,女主人的位置应该是个高贵、美丽、聪明的女人。她,算什么?只能像老鼠似的,不见天日地过自己的日子。

自接到那个电话后,北子便开始整理她的行李。她反反复复地整理,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东西,她只是在犹豫该不该把记忆带走。结果是不。

可净来找雨豪,雨豪想到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可净半夜打电话,北子接的。北子听到雨豪先把她的身份澄清:我的小保姆,什么事?5时,好的。放下电话,雨豪没有看北子便回房,甚至没有跟她说第二天不回来吃饭。

可净约雨豪去医院。可净说:我父亲要见你。雨豪觉得很突兀,感觉临终托孤似的,而可净与他,似乎什么事都没有。但雨豪还是进去了。

1分钟后他跑出来,他发现可净的父亲原来正是母亲的情人。

母亲向他求着要见的人便是他——姓唐。雨豪小时候便认识他,并牢牢记在心里。那个人是在父亲死后出现的,母亲看到他,总是很高兴。母亲甚至允许对方当着其他人的面拉手。雨豪嫉妒,觉得自那人出现后,母亲便不再注意他。

母亲不久后征询他的意见,小雨豪凶狠狠地嘶叫:我不喜欢他!你要让他做我爸爸,我就走!雨豪拿出一把水果刀。母亲自此再无话。

后来,母亲经常外出。留雨豪让保姆带,雨豪总是睡不着觉,必须听到母亲回家时钥匙转动的声音,方放心入睡。他总是做梦,梦到那个唐姓男人和母亲在亲热。醒来时,他都后悔未在梦里把那男人结果了。有一回,似乎在梦里,他头晕忽忽的,感觉自己生了病,母亲却不闻不问,只顾得在隔壁跟那姓唐的窃窃私语,那老鼠般咬啮的声音搞得他恼火万丈,他从床上爬起,不自觉拿起枕头下的水果刀,他迟缓地走到母亲门前,听到里面一阵沉重的呼吸声。他觉得痛楚,就踢门。哐哐,哐哐……门开了,他看到那个可恶的人,他就把水果刀扎过去……

他后来发烧。醒过来,看到母亲一脸是泪。他一直以为是梦,他做了个凶恶的梦,而他只是爱母亲。

母亲的葬礼上,他又看到那个人,头发花白,腿也瘸了,很老,他想像不出他怎么这么老。他对他说:我只看一眼。而他还是没有让他如愿。

当他看到他的一瞬间,不知为何,他涌上的还是波涛汹涌的嫉妒。嫉妒比恨更可怕。

踏进房间前,他尚不知是他,走到床边,当老人翻过身来时,他惊呆了,那张苍老的脸原来是他!他胸膛猛然生出些锐利的东西,扎得生痛,他马上疯狂地跑出来。

他感觉老人是要挣扎着追出来。经过可净时,他看见她镇静地站在一边,仿佛不认识他,他恨恨地走了。

这件事居然没有挡住他和可净的热恋。可净到他的办公室,告诉他:父亲已经死了。他咧嘴想说些枯燥的安慰的话,结果却笑了。

你是个魔鬼!可净说,镇静的她突然喷发出眼泪,她摔他房间里的杂物。他满有兴趣地看着这样的女孩发狂。

可净平静下来。发丝蓬乱,眼中充血,却说了句与气氛不谐的话:我做你女朋友好不好?她勉强让自己柔软起来,把自己的身体往他怀里送。

宋雨豪觉得可净是个奇怪的人。冷,对他爱搭不理,但张嘴却都是甜言蜜语。因为奇怪,所以迷恋。雨豪喜欢把手放在她的发丝中,正对她的眼睛。而她的身体总是僵硬,而皮肤也没有温度。

雨豪开始住宿舍,自然是为了方便与可净的见面。可净有时候便栖居在他的宿舍中。但她不能容忍雨豪的任何亲密举动。她说:要等到结婚。雨豪啼笑皆非。可净却冷冷地笑了。

可净觉得迷惘。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她不爱这个人,一顶点儿也不。但是似乎谁在告诉自己,要接近这个人。为什么?报复吗?为父亲。但她不会杀人,让他爱上自己又将他抛弃,然而他是那种在乎的人吗?可净觉得陷进去了,却没有解脱的办法。抑或只是自己想陷入,与报复无关。

那一天黄昏,她站在宋雨豪老房子不远处。这本是她家的房子,是父亲给雨豪的母亲冷晶的。父亲告诉她冷晶的事,父亲说:晶晶是我的,她和宋威结婚是个错误。是那个混乱的岁月造的孽,我们相爱……我们要在一起……雨豪不让我们在一起,我们就来生相见,我们总是要在一起的……

唐可净,满身瑟缩,她虽姓唐,但她只不过是被收养的。她没有父母。

她听着父亲跟另一个人的爱情,只因她不是父亲的女儿,他便无须顾及会伤害她。有时候,她渴望爱。渴望同其他女生一样,生日时有男朋友送来的鲜花和蛋糕,但她连生日都没有。她照过镜子,自己只有一张平凡的脸,便是这张脸也似乎是为别人长的,父亲收养她,只是因为她的眼睛像某个人。

可净看到北子提着一个行李包出来了。北子力气很大,提着大包,一点都不吃力。然后,她就跟着北子往山坡走。

草坡上风景迷人,可净看到北子一个人蜷缩在草地上,有飞鸟熟悉似地在她头上彷徨,西边是烧得绚烂的云霞,正面是明净的湖,一些影子落在里面,沉沉地互诉亲昵。而她,那个女子,什么也看不到。

可净觉得,宋雨豪是个魔鬼。

可净躺在雨豪怀里的时候,有种想沉醉的感觉,但理智却一次次过来干涉,让她僵硬起来。雨豪说:你似乎不喜欢我。你的身体告诉我了。

不是的——可净费力地说,可净想:我的情感要我接纳你,而理智却不允许。而我毕竟是个理性的人。可净挣扎着出来,说:我知道你不缺女人……

哪里……雨豪要说。可净打断他道:应该结束了。

为什么?雨豪问。

可净说,没有意义。可净没有看他的脸。可净知道自己不敢看,她是个平凡的女子,她不能抗拒那张俊美无辜的脸的诱惑。她知道美丽的不过是假相。而她,也会像其他女子一样不能抗拒地喜欢假相,因为只有假相是美的。

可净于是走。雨豪在旁边恨恨道:你是玩我么?你是在替他报复!可净闭上眼,一步一步地走出去。

可净想,宋雨豪会拿着水果刀把她杀了么?

可净犹豫半晌,把宋雨豪的课退了。当她明白自己是要与这个人一刀两断时,她忽然觉得难受。那种难受是一种自卑与期待、清醒与狂乱生出的怪异的果实。可净在校园里一遍遍地游走。紫藤花开了,一串串蝴蝶状的紫花宛如葡萄,空气中满是馥郁的香气,便是逃脱不开。可净把头埋入书籍。

若干年后,当可净回忆这段宋雨豪不存在的岁月,她会发现原来他一直在她心中。看书时,他从字迹中浮出来;刷牙时,他化为泡沫;梦里,他变化着形状,成为惟一的男性象征。若干年后,可净依然茕茕孑立,而宋雨豪已经有妻室。

宋雨豪在日本呆了5年,带回妻子美枝子,然后他发现唐可净成为他的同事。在给他接风的聚会中,雨豪看到唐可净一个人俏立墙角,淡淡地迎着他的目光笑。雨豪心一震,感觉记忆顽强得令人憎恨。他本想回转身,但还是朝她迈开了步。

她一身素朴,在明丽的衣裙间几乎无法察觉,但那淡定的神色却还是超然于所有人之上,雨豪再次感受到这种平凡的诱惑力。他摒住呼吸,细细地察看这个曾与自己有过故事的人。

你还好。他终于哑着嗓子说。她淡淡地微笑。那就好。他发现找不到语言。似乎她也不热衷于说。这时美枝子便过来了。宋雨豪把热情的妻子美枝子介绍给可净。

美枝子是个小提琴手,她热爱宋雨豪的忧郁,但只是把那忧郁风干成标本欣赏而已。她在晚上喜欢点上蜡烛,在重重光影中演奏。光线把她巨大的影子投在旁边墙壁上,随风起伏,蜡烛光线又把她拉扯成各种诡异的形状。

你就会永远记得我。美枝子说。在古都的时候,美枝子也是天天跑到宋先生的宿舍,这般鬼气森森地给他演奏。雨豪在小提琴声中睡眠。在梦中,他看到他的母亲始终纠缠着一种宿命的音乐。

有一阵子,他忽然想念可净,但可净越来越像母亲,那细长的眼睛,那冷漠的神情,每每让他辨不出谁是谁。当美枝子俯下身,把温顺的头搁在他的怀里,让他像宠物一般抚摩时,他感到羽毛一样地柔软。他于是伤感地要了她。

美枝子把葡萄藤全部清理干净。她感觉屋前厚密的葡萄藤挡住了阳光。白天的时候,阳光就应该肆无忌惮地穿堂入室,只有晚上才能稍微阴郁一点,否则人怎么活呢?美枝子向雨豪辩解。雨豪看着光秃秃的小院,觉得空荡荡的,很不习惯。

他破天荒地提回一袋葡萄。像是走在从前,停下车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下,没有以前那个惊喜呼唤他的声音。他知道过去总是过去了。美枝子果然不爱吃。葡萄也只是属于特定的人。

可净被分配给年轻的宋教授当助教。可净见着宋雨豪,说:是你一手成全的?雨豪点点头,说:成全不敢当,只是我的私心。但是,我觉得你会说,你所讲的我全知道。雨豪提起当初他们刚认识时的话语。可净勉强道:只是一份维持生命的工作罢了。都无所谓。

可净感觉自己的女儿生命会这样自在地流淌下去,没有任何的波涛,直到死灭。她感觉到某年某天,她会蜷缩在镜子前完成这种祭奠仪式,她说:再也没有。

可净不停地敲打着论文,把论文变成铅字,然后通过铅字换成钱。雨豪翻看她的书,说:你真不是个女人。可净突然感到死灭。她不愿意这一天如此快地到来。

宋雨豪说:再过几年,你可以让我做你的助教。我不是在开玩笑。大致人要无杂念,任何事情都能做好。你成功了。他盯住可净的眼睛,他像钳子一样钳住她,他想弄明白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这个人,在她心里可会储存些什么?

我已经什么都忘记了。她会那么说吗?

可净觉得疼痛,觉得那钳子烙红了,酷刑一样烫上来,她的眼睛疼得不得了,但她不能哭。她不能在他面前哭,或者任何人,她咬牙挺住。

雨豪的眼神终于松弛下来。他叹口气说:那么,我们没有任何过去。

可净突兀地跑出去。晴空丽日下,她觉得空茫。

雨豪看到可净急剧耸动的肩,他想:这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想到当初无来由的迷恋。而此刻一切都在心中,却总是可望不可即。他尾随可净,看着她奔到车水马龙中。她迅速淹没在人群之中,没有任何特征。

但是雨豪充满了感觉。是一种只属于唐可净的感觉在告诉他她的方向。他顺着感觉走去,竟这样来到他家附近的草坡。

草坡上,他赫然发现可净与北子在一起。

北子已经很胖。但她还在啃着一把薯片,身边堆积着各式零食袋。可净躺在她旁边,仰头看着天空。两人无言。雨豪不知道她们是本来认识还是偶然相逢。

但是四周景致是美的。雨豪充满了感觉,却复杂地分析不出。他想那样潇洒地走上前去,最好吟咏一首诗,但是却无论如何走不上去。他看到夕阳在沉落,一点一点,又黑又红,光明与黑暗……过去和将来……

雨豪在梦里,忽然看到了母亲、可净、北子,还有美枝子等等与他有关系的女人。那些人通通背对着他,却亲亲密密地聚拢在一起磕瓜子、聊天,雨豪叫所有人的名字,但无人理睬他。雨豪觉得被背叛。大恸。醒过来,发现屋外淅淅沥沥在下雨。又一个黄梅季节开始了。

美枝子加入了爱乐乐团,成天不回家。雨豪看着家里发霉的东西,想着找个保姆。他拨打电话。3天后,家里又添了个四川姑娘,文静而又害羞,一如当年的北子。

可净有机会去伦敦。大家都来恭喜,雨豪也不例外。他举着酒杯,道:可惜你去的还是个发霉的城市。

可净不希望那一天提早到来。但是她又没有阻止的方法。多年以来,她一直没有恋爱。精确地说:有生以来她没有恋爱过。她觉得自己是个孤儿,从出生开始,就丧失任何记忆,她只活在今天,现在。

她记得父亲断断续续对她说:宋雨豪用脚踹门,我去开,他就把水果刀戳过来,幸好当时他个子小,只刺到我的腿,但我的腿从此就坏了……宋雨豪决不是个可托付终生的人……他是个魔鬼。

或许有过那种少女的纯情。但是她没有开花便枯萎。不能!命令是如此简单,如今已渗入她的骨髓。

可净压抑的时候便去草坡。她看到那个逐渐发福的女孩,那个永远活在记忆中的女孩,那个把记忆弄得越来越麻木的女孩。北子以前说:有心事怎么会胖?但是,现在心事早已成为风景一样的记忆,没有任何挣扎的希望。绝望令人心宽体胖。

北子的花事刚开就萎谢,宋雨豪又怎能不成为魔鬼?但牢笼不就是自己套上的吗?可净想。所以可净要清明。清清明明。容不得任何云翳。所以她要走。

猜你喜欢
枝子葡萄母亲
葡萄熟了
当葡萄成熟时
香樟树上的祷告虫
花儿与梦想
给母亲的信
悲惨世界
用一辈子去了解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
远去的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