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废墟上的诉说

2004-04-29 00:44赵振先
广州文艺 2004年8期
关键词:耶稣乌托邦文明

赵振先

日历像一本书,又不是一本书,在那些比书要小的纸上,堆满了不同的数字,一页一页,埋葬了以往的时日。日子虽然被埋葬,但是某些不可明言的东西,却从时间的废墟上长出芽来,那东西呀,很像梵高笔下的向日葵:睥睨一切,野性十足。野性,这是一个粗俗的说法,当自由在远方召唤,我听见了《欢乐颂》,可贝多芬没用自由这个字眼。然而,《欢乐颂》传诵至今,没有人想再为其正名,因为置身于时间之流的人终于懂得了,不会妥协,就无法进取,重要的是叫那些激动人心的音符跳跃不已,不一定非要用至高的词论证什么。只要时间的废墟上还能发芽,只要那不可明言的东西还能来到纸上,就不要管它叫什么。像音符和字符那样舞蹈,才是生命之为生命之本。

日历越往后翻,心情就越沉重,那些莫名的数字像称砣压在心上。日历不但要数出日子的数目,还驱赶着我走向死亡。日历是催命符,是和音符字符作对的。这些可恶的数字啊!不看日历了,时间是不可解释的,而日历却非要解释时间不可。那看什么?噢,墙上那幅《日出印象》太美了,从烟囱里冒出来的缕缕青烟,把画面涂抹得朦朦胧胧。工业化时代降临了,也降临到画上。莫奈很有一套。那一年没看见《睡莲》,大门紧锁,《睡莲》睡去了,更使人浮想联翩。绘画在对抗时间,绘画要赋予一个时代以意义。

窗户也像画框,但是窗户里呈现的东西没有意义:汽车疾驰,路人匆匆,天空被楼房截去一大半,那棵老树由于失去院落的依托,显得了无生气。窗户所呈现的内容和日历不同,那里面没有数字,只有日子。日子是什么?是时间的片段。是日子埋葬了以往的时日,连同记忆,连同历史。不,记忆犹存,历史也有待解释,而此二者的存在,是生命无法被埋葬的明证。

我忘不了在异乡生活的那些年代,那时候是多么思念这座城市,因为她是摇篮,虽然破旧,却托起一个孩子的梦想。可是现在,她被打扮得像妖冶的女人,在脱去旧衣服的同时,不知从哪里捡来别人穿过的衣服,招摇过市。那些绕来绕去的胡同消失了。出于某种需要,她被人为地改造着。又是改造。改造这个,改造那个。由于文明的失落,以改造陈旧之物适应时代的发展,本无可厚非,可为何不从文明失落的原因改造起呢?在改造其他未果后,这座城市又成为了改造的对象。当其它字符萎靡不振时,一个“拆”字涂得哪儿哪儿都是。现在时兴说“拆”,而不说另一个词,那个词有施暴之嫌。“拆”就不施暴了?四合院终于被发配了,脸上被刺了“拆”字。

由于没有容器储藏记忆,或者说容器虽在,但它被摔碎过又粘合起来,很难成为记忆的襁褓,于是,记忆像幽灵到处游荡。而这座城市,一下子拥进来无数张生疏的面孔,像细小的花纹留在瓷瓶上。他们以自由的名义来了,来改造这座城市,为了金钱,为了生存,也使这座城市更加面目全非。

一种价值观的兴起,必然伴随着另一种价值观的失落?出现这种情况,难道不是证明价值观存在问题?上世纪50年代建造的花园是蓝天白云下的乌托邦,那时候,有谁会怀疑如此美好的乌托邦社会有朝一日会土崩瓦解?但是,仅仅过去几十年,那座花园便不复存在了。理想和荒唐互为因果。我曾想拆掉家里的门锁拿去炼钢,被父母阻止了,他们说,门不能没有锁,要不然家里的东西就会被偷光的。可花园为什么不用锁上呢?没有人能说得清。因为现实被理想笼罩着,周围的一切涂上了理想主义的色彩,理想和荒唐便共存于乌托邦花园。那是因为价值观使然。花园的倾覆是因为价值观没有被追问——在没有进行追问的情况下,花园被建造起来。又一座空中花园。当哀婉的《春节序曲》奏响时,从远处望去,乌托邦花园有如天堂。礼花在星空绽放,一道道弧光划过夜空,多令人销魂的时刻。那并非什么都没有,只是花儿开得过于短暂,过于仓促,而且开在那缀满星星的夜空。

这座空中花园存留的时间太短了,仅仅10年就被拆毁了,因为它还有问题,只有拆掉它,另一座更大更美的花园,才能在时间的另一端建造起来。然而,所有的生者都无法走到时间的另一端,处在不可预知的位置上,除了发疯还能做什么?没有拯救,没有往来于现世和天堂的救世主,没有上帝的旨意。而这些,使得穿越时间之“位”成为可能。超越时间一旦不可能,这座花园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因为它不是永恒的,不是永恒的,就只能是暂存的。花园的暂存,使得理想像泡沫一样消散,飞向空中,和云朵相互追逐。

在地上,一座现实的花园正在兴建,那些“拆”字就是命令,它在说,拆掉旧的才能建造新的,旧的怎么是花园呢?可是我觉得,住在失去理想色彩的花园里,新不如旧。

一个时代的没落之后,接下来的另一个时代必然要排斥之?这是极其可悲的选择,那等于说,以前所做的努力竟如此徒劳。既如此,现在的所作所为就能逃脱徒劳的命运?如果文明不能从自身生长,谁能保证徒劳的命运不会再一次降临?从一种标准到另一种标准,给文明设定不同的解释,不同的解释只是解释文明的,成不了文明本身。不幸的是,随着一种标准的没落,另一种标准却大行其道。标准化。人要进入标准的知识系统接受训练,像被加工过的产品,和其它商品一起接受市场的检验,适者生存。社会达尔文主义。

那些不愿意被标准化又想入非非的家伙,比如我,自然百般不适。由于过去的时代留下太多难以磨灭的记忆,使得生命愈加沉重。隐蔽的圈子,黄皮书,手抄本,泛舟白洋淀,令人心醉的俄罗斯民歌,是这些,曾使生命之火熊熊燃烧,在时代的边缘地带,点燃一垄篝火。日历一页一页翻过去,在天之一方呼唤的年轻人不见了,阵阵回声依然在耳。那么多年过去了,至今,那些日子仍然历历在目,我像一个孩子,经常在无言的时刻等待幕布拉开,让昔日重现。在路上,走着走着,蓦然,我来到和记忆重合的地方,难辨是真是幻。那个年代之所以难以忘怀,是因为火车出轨了,我和那些有同样命运的年轻人被抛在荒郊野外,于是要生存,要走路,还要对其他遭难的人像丹柯那样掏出心脏指明道路。那也是日子,由于超出生活的惯性,这些日子既深且沉,不像印在纸上,更像是路标,指示出路由来的方向。走着走着,路没了,是因为那一夜太黑,所有发光之物都沉寂了,死一般地。还要等上帝说出光,还得等。惟有耶稣不等待。在梵蒂冈那些高大的石柱中间,我依稀听见他在说,看见他在走,他不等待。圣彼得教堂里的长明灯不会熄灭,不会,因为还要上路,尽管在夜晚。那些飘摇的烛光,投向黑夜,即使从遥远的地方我也能看得见,那些长明灯啊,在诉说着不死的神话。到此时,我终于相信,惟一能在夜间行走的,是敢于担当并且道成肉身者,他的存在,就像那些烛照黑夜的长明灯,在没有光的时刻,燃烧自身照亮前面的路。

由于乌托邦花园被拆毁,被称之为精神的东西无处藏身,于是它像幽灵隐去了。失去精神的世界是一片不毛之地,只有一种植物在生长,那种植物只能用来造纸,印成钞票,在人们手上传递。为此,社会达尔文主义找到了根据:谁善长播种和收割这种植物,谁就是适者。然而,耶稣不是适者,而他的信徒却成为了生存的适者,在精神萎顿的年代,把对物的崇拜以自由的名义推销到全世界。诸如推销给落后而盲然的我们。由于我们占据的这一块土地只生产庄稼,不能很快增值,于是承认了他们种的植物优越无比,而没有看见不适的耶稣,他们跟在耶稣后面行走时,迷失了方向。而我们,跟在一个说教者后面,连思想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还自以为处在天下的中心。这根本就不是在走。是死一般的沉寂,在黑夜中,虽生犹死。因为没有敢于担当并且道成肉身者在前面带路。那个说教者也是适者。适者只想生存,不想走路,更不想在黑夜里行走。

我们甩掉了说教者,不幸的是,又跟上了西方的生存的适者,而没有看见耶稣,从一部伟大的书上来到这个世界的弥赛亚。落后不足惜,最可悲的是盲然,在黑夜里不知所措。

我走在不毛之地上。以往人们对意义和价值的争论还在耳边回响,可一夜之间,那些声音悄悄地消失了,从高音喇叭里发出的声音,盖过了叽叽喳喳的争论。由于那声音过于高亢,震耳欲聋,几乎听不出说的是什么,同行的人群躁动起来,他们学着前面那些人的样子,撅起屁股,拼命劳作。对不复存在的花园,没有人感兴趣,也没有人再争论什么是意义和价值,过去的已然成为过去,重要的是现在。不如此劳作,在不毛之地上如何生存?一个从前不是问题的问题被提了出来:生存。它既重又轻,可要是用来涵盖一切,也会漏洞百出。适者生存。不适又如何生存?问题很严重:价值已经由货币标示出来了,贴在商品上,而人,也视其所能创造的利润而得到相应的货币。人是使价值或货币运转起来的原动力。可是思想呢?理想呢?还有那些使人所以成为人的东西,都不再有价值?虽生而无生之意义的人,难道不是行尸走肉?由于精神生活的缺失,对物质的欲望大大膨胀起来,一张皮,物质之皮,被吹得鼓鼓的,覆盖在这个贫乏的世界上。不管走到哪里,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断受到物质价值的审判。那些饭店,那些商店,那些招摇过市的女人,那些浅薄的歌声,像弥漫在空气中的病毒包围着我,侵蚀着我的肌体。“活着,还是死去?”哈姆雷特在问,我也在问。人都有困惑,但我不是因为复仇,不是。我所困惑的是,在此时刻,人如何生存才不失其意义和价值?

时间的尘埃埋葬了以往的时日,那曾经是一条河,一条路。可现在,那河那路已不复存在。不仅是我,还有同行的人,都走在不毛之地上。河流干涸了,路不再被认为是路,因为前面有人,有人就有路。跟在别人后面走,那走的是什么路?我不能不发问。因为我们曾经跟着说教者,因为我们曾有过理想,所以不能不发问。那部伟大的书启人深思:摩西为什么不留在埃及,享受荣华富贵,而带领饱经磨难的同胞返回迦南?这不是适者的行为,不是,这是担当,担当起民族的苦难,有了如此之担当,他们终于走到了迦南。路就是这样走出来的:为了得到救赎,所以才历尽艰辛,去往梦寐以求的地方。

不毛之地。不毛之地是如此荒凉,不适于生存,不毛之地上的所谓适者,没有走出去的欲望。几千年来,因为没有被放逐,自然没有对“应许之地”的向往,所以故步自封,原地不动,没去走,也没走出路来,到了不得不走之时,便跟在别人后面亦步亦趋。

走出不毛之地,不能不走,对于我来说,不毛之地不适于生存。

外面的世界像被抛弃的贝壳,撂在沙滩上,任由阳光暴晒。很多人躲在里面,不再出来,不想回到波涛汹涌的大海,也去不了更远的地方。这是苟活。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苟活。那一次在蓝色海岸,我看到许多女人,躺在海滩上。她们扔掉了那些劳什子,只将一块布缠在腰间,我从堤岸上走过,不期然想到,这些处在大海与世界临界处的女人们,选择了怎样的活法?和那些躲在贝壳里的人不同,她们要和大海拥抱,在可能的范围内,逃避世界,做大海的弄潮儿。我很羡慕她们。

我也经历过惊涛骇浪,也曾被浪头抛在海滩上,在少年时代,轻狂一时,并受尽百般磨难。那时的狂热和困苦至今仍难以忘怀。人生的经历是不能以某种借口加以排斥的,那种经历,是人生的财富,是货币所不能估价的,它像一颗沙子,在我的体内研磨,是福是祸,听天由命。有人说那是荒废学业。我不同意。我说我看到了历史,经历了历史,我从动荡的历史中走来,和躺在沙滩上的女人们不一样,我上岸了,而她们却从扰攘的世界来到海滩。方向不一样,但位置相同——都在海滩上。我所经历的是一次红潮,大面积的红潮,由于种种原因,红潮终于发生了。杰姆逊管那叫“大解放”。很对。像蓝色海岸的女人们,我也扔掉了劳什子,用少年的赤诚之心和世界拥抱。要说,要写,要想,在阳光下放纵自己。没有词可以概括那种状态。直到“大解放”过后,直到面对无尽的沙漠,直到返回这座城市,在一个时代结束之后,我才明白,那是历史,是红潮一般的历史。历史与时间不同,时间是一条不断流逝的河,而历史,是通过事件及对事件的解释使意义发生,阻止时间的尘埃埋没道路。但是,历史是经不住一次又一次被否定的,否定历史,就是允许时间的尘埃像鹅毛大雪般地阻塞道路。当历史不再能赋予时间以意义,人的生存意义也就随之飘散,像尘埃,像雪花。

我们在说教者的引领下,从两千年前走来,最终走向文明的没落,由于说教者不是敢于担当且道成肉身,他要成为适者,也要跟随他的人都成为适者。如此之引领必然走向没落。于是,那狂躁的、难以控制的痉挛发作了,我们跌跌撞撞,竟在自己点燃的大火中前行,在火光中,依稀看到了路。火,终于灭了,路也没有了。不再思,不再说,为了生存,活得像动物。以往的历史随着日历翻了过去。那些儒生,那些张狂一时的年轻人,都不见了,生活平淡如水。以往走的不是路?是,也不是。“人间正道是沧桑”。所谓正道,是耶稣走出来的,他用不可解释之解释指出了正道。而我们所走过的路,是可解释的,可解释之路,是不能成其为正道,因为所通之处,意义和价值有限。那样的路,终有走到头的一天,而正道是没有尽头的,因为正道的意义和价值无限。

看一看海,望一望路,或许能看见什么,想起什么,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

听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交响乐》,时而沉郁,时而激越。苦难的俄罗斯,有如此动人的旋律回荡,怎么会沉沦?在那片广袤的土地上,不止响起拉赫玛尼诺夫的乐音,还有伴随我成长的民歌,至今挥之不去。在飞越俄罗斯大地的时候,我深深向她致意,为了她,也为了我。跟定耶稣的俄罗斯不再沉入黑暗。俄罗斯曾经像一座桥,出现在我们面前:过还是不过?我们选择了过桥。然而,桥就是桥,不是别的,去不了天堂,倒是有可能从桥上掉下去。俄罗斯之桥通向哪里?没人知道。俄罗斯不是桥。俄罗斯是大地的一部分,由于笃信基督,她养育了那些用思想、诗歌和乐思驱散黑暗的儿女。“我的命运是承担世上的一切苦难。”阿赫玛托娃说。她没有出走,一直扎根在自己深爱的土地上,用诗歌抵御黑暗。终于,历史的一页翻了过去,阳光普照俄罗斯。

苦难出自人间的磨难,而黑暗呢?那是在地狱里,如果不能得到救赎,连像人一样地生存都不可能。那些用思想、诗歌和乐思驱散黑暗的俄罗斯的儿女们,他们的名字将被历史所铭记:为了在黑暗降临的时候他们不出走,也为了他们蘸着血写出来的激励人心的字符和音符。看一看舍斯托夫的书,读一读阿赫玛托娃的诗,听一听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就会知道俄罗斯之所以是俄罗斯,是由于有如此的儿女们,敢于担当,像引领他们前行的耶稣。创作的意义或许正在于此:不是为了名利,而是为了救赎,让字符和音符在黑暗中如烛火那样燃烧,像圣彼得教堂的长明灯。创作的真谛或许正在于此。我曾觉得雨果有些矫饰,可是当黑暗重临以后,才知道这个世界是多么需要那些文字,正是由于这些文字存在,黑暗才不再横行无忌,从而将自由、平等、博爱刻在了为政者的额头。沃日广场拐角的窗户还开着,树影婆娑,路灯摇曳,博爱之光正是从那儿照出来的,当一个又一个夜晚降临。那张小小的桌子,那支笔,还在,即使人不在了,又有什么要紧?既然那些文字被创造出来,就会像萤火虫飞向黑夜,而不在乎是存还是亡。那是另外一回事,是交付给命运了的,像卡夫卡,既不把文稿烧掉,也不公诸于众,而是托付给了朋友。“活着,还是死去?”事关人的存在,而与文字无关,文字是活是死,那要看像不像萤火虫。如果哲人和文人无视眼前的黑暗,他们的写作又能说明什么?“活着,还是死去?”不仅是对生存意义的追问,也是对文字的诘问,由于人所创造的文字可以比其生命存留的时间更长久,更具有文明的价值,写作什么样的文字,就成了人的生命的价值标签。没有以人的生命作为代价,不敢于在前途未卜的情况下像萤火虫那样投向黑暗,如此之文字很像昙花,一现了之。

苦难如此深重,看起来是找不到解救的办法了。是啊,任何办法都免不了是手段,手段又免不了卑劣,尽管手心和手背都属于手。“手心手背,狼心狗肺。”儿时捉迷藏之前,总是伸出手的一面来决定和什么人一拨儿:是藏起来,还是被捉住。这和权力有关。和权力有关的游戏不会长久。惟有用手写出文字,而那些文字又是以其意义和价值承担苦难,如此之手,才不失为人之手,不是为了手段而存在,而是为了说,为了写,为了超越手段的卑劣。对苦难的承担,如果和权力相联系,那就会造成另类的苦难,像儿时的游戏,不是去捉就是被捉;对苦难的承担,只有牺牲和献身,像萤火虫那样不畏黑暗。

那些在黑暗中坚守着方寸之地的光啊,不管是萤火虫,还是蜡烛,都在燃烧着它们的生命,但,它们照亮了所及处,也点燃了黑暗之幕,使之无法遮蔽这个世界。看,巴黎圣母院的烛火一片一片,再点燃一个,置于其中,火光有如银河泻地。

我已失去故乡,那个我所遭际过的、储存在记忆里的城市,她像被肢解的妇人,身首异处,而作为“新形象”被安装上去的那一部分,更像人造的假肢,对接在城市残败不堪的躯体上。那些深深埋藏在记忆中的街道和胡同,从视野里消失了,随着时间之流漂去。故乡不再。这座城市已是铜臭弥漫。更重要的是,她已失去了天然的活力。故乡不再。由于放逐与归返的故事没有发生,像被遗弃的摩西,还没有来到另一部伟大的书里。写作因而成为必需,为了使有关文明的故事得以发生。故乡不再。阿多诺说:“对于一个不再有故乡的人来说,写作成为居住之地。”是的,写作成为居住之地,为了和文明有关的故事发生。文明,历史的价值,那是由思想和写作共同创造的。文明是不可见的,是由文字所孵化出来的,在思想的摇篮里。思想,那是火,是光,是隐藏在黑暗中的石头,经过激烈地碰撞,火花飞溅。还想以文明民族自居?然而,思想的火光在哪里?和文明有关的故事在哪里?

摩西的故事耳熟能详:那是遭遗弃后被拯救,又成为权贵,尔后面对民族的苦难,率众返回故土的故事;那是无视权力、而以拯救为使命并完成之的故事;那是关于改变被奴役的命运,重新得到“应许之地”的故事。那是一个能诞生文明的故事。或许可以说,人类就是靠这个故事及后来的耶稣的故事,而造就近代和现代的文明的。摩西和耶稣,文明之书的主角,是他们成就了人类。我们没有进入从这些故事开始的文明进程。我们被时间的废墟所埋葬。未有文明的故事发生,那是半死不活,像僵尸一样,还要繁衍,还要以文明自居。未有文明的故事发生,而类似文明的故事不过是演戏的道具摆在台上,而戏始终是无戏之戏,那些受人摆布的木偶,那些权力的游戏,令人窒息。没有关于文明的故事发生,那些戏似有若无。有关文明的故事需要凭藉。没有凭藉,故事难免空洞。摩西和耶稣凭藉上帝。我们凭藉什么?那个出生在大黑门附近的人,提出了一种凭藉的理论,很有用。他听见了历史的声音。在漆黑的夜晚,走在他走过的路上,静静地听,可以听见他在解释历史。但解释是用来批判历史的,不是文明的故事,有关文明的故事是在不期然之时发生的。历史是文明的故事的延续。靠近古罗马断壁残垣,谛听历史的声音,那时候教堂已建造起来,帝国已穷途末路,历史之书一页一页翻过去。书毕竟是书,不都是文明的故事,还是从头看吧,看一看在不期然之时发生了什么。

凭藉。那是信仰,是精神生活的来源,是心灵的托付。摩西凭借上帝,而耶稣,由于道成肉身,从而成为了凭藉。于是,人类有了半人半神的耶稣作为凭藉。遍布世界的教堂,就是凭藉的场所,在那里,耶稣以其受难的身姿,成为人类的凭藉。从摩西和耶稣开始的故事永不过时,因为黑暗还存在,长明灯不能熄灭。圣彼得教堂还在,那些擎天廊柱还在,在梵蒂冈巨大的广场的上空,阳光普照,黑暗之幕又如何拉开?从摩西和耶稣开始的文明的故事没有完结,或许,历史之书并不总是记载一个故事,但,后面的故事不能与此无关,不能,因为耶稣已然献身,文明之花已然开放,文明之果已然结下。那么,就不能说没有凭藉。

有关文明的故事和经历有关,经历不同,故事和故事自然不同。惨痛的经历啊!经历如果达不到惨痛的份上,所思所言所写又何以为之?当理想以历史的名义召唤去远方,一个赤子,怎能无动于衷?于是去了,走了,经历了,在没有凭藉的地方,经历惨痛是很自然的。因为无人代为受难,受难的惟有那些以乌托邦为家的赤子。乌托邦是可望不可即的,上帝没有光顾那里,乌托邦混沌一片。以历史的名义到那里去,经历自然是惨痛的。然而,经历越是惨痛,去思去言去写越是必要,因为不能任由时间的尘埃埋葬而一无所有。然而,将乌托邦看作“应许之地”,那意味着风险与机会共存,除了在过后,当乌托邦运动归于失败,才可得出乌托邦之不可能的结论。那么,去往乌托邦的经历,不应意义全无。那是由于凭藉是令人生疑的、不足以进行长久的精神支撑、不是出自在彼之最高存在,那样的凭藉注定只能存在于有限的时间内。尽管如此,去往乌托邦的经历仍可写成有关文明的故事,因为那至少是有精神内涵的、不是为了杜撰而编造出来的故事。重要的是写作要和文明有关。当年去乌兰布和,是为了寻找;后来回到故土,也是为了寻找,然而,在现世的土地上一无所获。惟有在文字里,在有关文明的故事中,那个类似“应许之地”的地方才会出现,因为那里以文明自诩,不能不与现世相似,却又不在现世之中。这是耶稣用受难和献身启示给人类的,用他的形象和身份讲述了关于文明的故事,而后来的讲述者,是受他的启示而再启示的。故事并没有讲完。

卡夫卡说:“然而我们的命运变了,伊甸园的命运也变了——这点却没有人说出来。”是的,我们的命运变了,既和卡夫卡相似又和他不同,因为我们对能“说出来”什么,或还要“说出来”什么,并不那么执著,所以长夜漫漫。我们连伊甸园的命运都没有。那就不要说去往乌托邦就不是值得思索的经历及其命运,为了有关文明的故事,为了“说出来”什么,可以怀疑一切,但不能否定一切。为此,文字成为文明寄生之地。被称为“应许之地”的地方并不富庶,可从那里燃烧起来的文明之火,已经让置身黑暗中的人们看到了光明。当有关文明的故事成为历史,历史又不能不继续讲述有关文明的故事,那么,文明的故事终究要移至文字中,与经历和命运发生关联,在贫瘠的地方点燃文明之火。文明之火在边缘地带点燃。在边缘,没有中心。中心是空的:如果脑袋不再思想,嘴巴不再说话,活在画地为牢的圆圈里,谁能说那不是死之将至?抑或虽生犹死?有意义之说,总是站在圆圈之外解释历史事件,使历史事件不致成为僵尸,连同延续下来的现在,也不致于死去。

“说出来”什么,乃至有没有意义,是文明得以生成之本原。不论大至历史事件、小至个人经历,都有可能成为意义的衍生之地,但是,可能产生意义的前提是,它们也得像那部改变人类历史之书那样,生于历史中,长于历史中,在冥冥之中倾听和诉说——自然是关于文明的命运的,惟其如此,文明之火才可以在不毛之地上燃烧。

这个世界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了:不是被这个,就是被那个。改造可见之物,何其壮哉!然而,当“拆”字写得哪儿哪儿都是,那又“说出来”什么了?那是命令,是要结束旧事物的使命,以从古代越入现代。是想跨越时间?还是想跨越历史?无意义或无太大意义的历史,自然处于时间之流当中,而为了救赎进而从时间之流中得到救赎才可称为历史。由此可以说,历史与时间的区别就在于,历史是人类为了不被时间之流吞没而做出的努力;由此还可以说,由于西方文明的存在,我们也曾企图得到救赎并具有文明的意义,然而,如此的努力失败了。那不等于说,拆了旧的盖上新的,用新的可见之物,即可替代以往失败的努力。现代化“新形象”的建立,与从时间之流中得到救赎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其实,前者不过是一支竹杆,以为可以得到救赎,但在实际上,那可能仅是一根稻草。以物质作为救赎的手段,并不一定能达到救赎的目的,有时甚或适得其反,那是因为,对物质的过度迷信使我们重又被时间之流吞没。如若不想如此,那就读一读那部伟大的书吧,看一看救赎是怎么回事,那才是关于救赎启示之真谛。还要写关于我们自己经历和命运的书,而这样的书,更是不可或缺的。要写这样的书,就不能否认以往的努力,即使是失败的努力。那是有关救赎的努力。那个虚幻如梦的时代,那个如痴如狂以为乌托邦已然到来的时代,那个以嫁接文化思想而欲使之万能的时代,都过去了,随着时间之流漂走了,而越出时间之流的救赎努力已付诸东流。因为还没有写出关于我们自己经历和命运的伟大之书。然而,写与思是不可分的,惟有对以往的历史(有关救赎的努力可以历史相称)洞若观火,写才是可能的。那个“拆”字,不是写出来的,是涂出来的。那是在涂鸦,没有经过思考就涂出来的。当写变得如此简单,写之意义何在?那样是写不成文明之书的。惟有为文明之书而写才是值得的。

街上到处是乌鸦——那些穿着黑色外衣的人们,我也穿上一件,像只乌鸦掠地而过。既然这座城市要“旧貌换新颜”,那就跟着换吧,像其他人那样换件外衣,用黑色替代红色。然而,外衣里面的灵魂能因此得救吗?这些人(包括我)的灵魂,难道不正在时间之流中挣扎?谁得到了救赎?人不该任由不同的颜色涂抹。惟有思使人富有,因为思使人领悟历史,从而知道惟有思才不致使人沦为行尸走肉。还要写。为文明之书而写。为文明之书而写,可以使人的经历和命运与历史事件互为注解。

继续走吧,人不能回避经历和命运,那是思之来源;继续思吧,因为人不能不思不能不写;继续写吧,不写人就要被时间之流吞没,意义和价值也就无以产生。为了越出时间之流得到救赎,去走去思去写。上帝与你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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