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湖一品

卢锡铭

秋天，杭州的傍晚，暮色迷蒙。西湖，像一位浴后的美人，披上一袭轻纱，比起白天来更显几分羞色、妩媚与朦胧美。刚逃离饭局的我，走出西子宾馆，在湖边溜达。西湖，我到过好几趟了，总有一种看不够、看不透的感觉。走着走着，忽见一间竹楼般的茶室，掩映在绿树深处，名曰：临湖一品。多脱俗的雅号，我不由得走了过去，一位身穿旗袍、面容姣好的江南女子引我登楼，安排我在一临窗的位置坐下，笑容可掬地送过一张茶牌：“先生，请问点什么茶？”我不假思索地说：“来一壶西湖龙井！”女子会心一笑，准备茶去了。

茶室不大，却十分幽雅，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墙角摆着一架古琴，入口处立了一道杭绣的屏风，绣的是一湖碧水，两岸杨柳，几只归巢的莺鸟，取的正是不远处的“柳浪闻莺”的意境，一阵若有若无的轻音乐在室内流淌着，使茶室更显几分雅静。我伫立窗前，暮色中的西湖尽收眼底——

近处，是飘落在湖心的“三潭印月”。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三座宝瓶似的小石塔鼎足而立，塔中的灯光从圆孔中透出许多小月亮倒映在湖面上，与刚刚爬上柳梢头的弯弯新月，交相辉映，构成一道天上月、水中月与人造月浑然一体的奇妙景观。

东边，是横卧南北的苏堤。这座苏轼任杭州知州时组织人力疏浚的西湖，利用淤泥筑成的湖堤，成了西湖十景之首。只见六座孔桥此起彼伏，虽是深秋，一排排岸柳依然飞翠流碧，轻拂着孔桥与湖面，一丛丛姹紫嫣红的花树点缀在堤心与岸边。在青黛色的夜幕下，苏堤仿佛是西子手中一支横吹的洞箫，它翻飞着七彩的飘带，飘荡着迷人的箫韵。

北面，是背靠孤山的断桥。断桥飞峙在历史最为悠久的白堤上。虽有十里湖堤作伴，虽有一双双情侣鱼贯而入，此刻的它却依然一脸的落寞与凄清。这断桥是以它的冷艳著称的，尤其是冬日残雪时更叫人消魂，每当雪后初晴，孤山、葛岭一带，湖心楼台，铺金砌玉，晶莹剔透，也许那种情景更易使人们联想起白娘子与许仙那段凄美的故事吧？

西南面，是伫立在夕照山的雷峰塔。虽是山色空蒙，雷峰塔依然伟岸可见，它与雄峙在钱塘江边的六和塔以及亭亭玉立于宝石山的保俶塔，称为杭州的三大名塔。它无论在年代上还是构造上都不逊于其他两塔，可它命途多蹇，经历坎坷，在明嘉靖年间，倭寇海盗入侵，怀疑塔中藏有伏兵，竟一把火烧尽了檐廊，仅剩下塔身，以其残缺美的特殊风姿耸峙了400余年，当时有墨客文人评说，六和塔像位将军，保俶塔像位美女，而雷峰塔则像位老叟。可悲剧并没有到此为止。人们传说塔砖可以逢凶化吉，到雷峰塔观瞻的乡下人，都偷偷挖一块回家，千年宝塔终于在1924年一个秋日轰然倾塌。雷峰塔倒了，因为在传说中它镇压白娘子，鲁迅曾两次撰文为其倒塌拍手称快，当然鲁迅是借雷峰塔抨击恶势力，而雷峰塔却因法海这恶僧而蒙受不白之冤。如今雷峰塔已重建，恢复了伟岸之身，为西湖南岸风景添回一道优美的轮廓线！尤其是幕色将至之时，一抹斜阳映照在雷峰塔上，加之阵阵风铃的鸣唱，更有一种摄人心魄之美。白天我才去观光过，白玉奠基，青铜铸塔，琉璃飞檐，其精湛的工艺与上乘的用料，确非旧塔能比，只可惜有点过了，失却古塔的风韵，尤其是塔前两座突兀的电梯，不能不算是一处败笔，这是现代文明的悲哀。

忽然，一阵雄浑的钟声，把我从游思中拽了回来，这钟声由远而近，谷应山鸣，一阵紧接一阵，我不禁脱口而出：“听，这可是南屏晚钟！？”

“没错，是南屏晚钟。”那位茶艺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我的面前，她一脸桃花地解释说：“这是南屏山下净慈寺钟楼的梵钟鸣响，这梵钟重10吨，钟声在这暮色中最动人心魄。这净慈寺与灵隐寺齐名，创建于吴越时期，为南禅宗‘五山之一，传奇僧人济公等佛门名流还在那留下足迹呢。”

我赞许地点了点头，看见茶桌上已摆好了一应茶具，电热炉上的水壶已冒出缕缕白雾，我不无抱歉地说：“咱喝茶吧！”

茶艺师娴熟地烫了一下茶杯，倒掉第一道茶，然后把第二道茶端到我的跟前，只见青瓷茶杯里的茶一泓碧绿，上面漂着数片碧绿的茶牙，忽然从窗外飘入几朵桂花，刚好落下茶中，杯上可平添几点金黄，茶色显得更有情趣，我轻轻一尝，那股甘香直渗肺腑！好一种“色绿、香郁、味甘、形美”四佳品格。

看见我那满意的神色，茶艺师浅浅一笑地问：“你可知这茶是用什么水泡的？”

我老实地摇了摇头。

“水为茶之母，这可是用虎跑泉的泉水泡的。这龙井茶、虎跑泉，称为西湖双绝，这里面大有典故可查呢。据茶圣陆羽记载，这龙井茶在西湖边狮子峰的龙井处长茶，北宋的高僧辩才率众僧在此大辟茶园，使龙井茶名声鹊起，时在杭州当州官的苏东坡也常到龙井与辩才品茶小叙。清乾隆下江南时，也曾在这龙井栽下18棵茶树，现被称为御茶树！这虎跑泉则在大熊山的万绿丛中，相传那是唐朝元和年间，大熊山本无水，高僧性空禅师一天晚上梦见来自南岳衡山的两头猛虎跑过，地面顷刻间涌出一股泉水。从此，这山泉汩汩长流，这泉水泡茶清甜入肺，人们便把这泉称为虎跑泉。”

茶艺师眉飞色舞，越说越起劲。一经询问，始知她毕业于旅游中专，攻的就是茶艺专业，毕业后她与几位同学凑了一些钱，贷了一些款，在西湖边开起这茶艺馆来，难怪她对西湖的名胜与茶艺之道烂熟得如数家珍。我望着墙角的古琴，突然萌生要她弹琴助兴的念头，她微微一笑，轻轻应允一声，便走到琴边抚起琴来！

先是一曲《春江花月夜》。这琴声，时而悠扬，时而婉转，似春江潮水轻拍，似月夜茶树摇疏……这是一曲为唐代诗人张若虚的名诗谱成的名曲。其诗，写的是当时扬州南郊曲江的夜景，我想，拿它来比喻杭州西湖的夜色更为贴切，因为春、江、花、月、夜这些良辰美景，杭州西湖比扬州曲江更具诗中神韵。不知怎的，听着听着，我却想起了那位“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的钱塘才女苏小妹；想起了那“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的孤山隐士林和靖。

继而一曲是《满江红》。这琴声，时而沉雄，时而高亢，似惊涛裂岸，似海啸山崩！“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边听琴音边吟哦岳飞这首千古绝唱，我仿佛看见岳将军跃马横戈直捣黄龙的雄姿，与被害于风波亭仰天长啸“天日昭昭！天日昭昭”的激愤！又仿佛看见明正统年间兵部尚书于谦浴血京都的威武与英宗复辟被诬遭害的惨烈……

走出茶室，弯月已上中天，月华灯影下的西子湖，更显一笼幽静，踯躅于湖畔，《满江红》的琴声依然回荡在我的心头，我想起埋在西湖边的，还有两位壮怀激烈的名士，一是抗清名将张苍水，一是反清义士秋瑾，前者是临刑前大呼杭州“好山色”的伟丈夫，后者是血洒绍兴轩亭上而面不改容的女英雄！难怪人们说，温婉秀丽的西子湖，同样有英雄的情怀，柔情的江南山水，亦不缺燕赵壮士的慷慨。我蓦然明白：西湖为什么比好些绝色山水耐看，是因为它融进了人文的底蕴与情愫！

好一个临湖一品！品茶、品景、品人文底蕴，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