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诗群
随着人年龄的成长,我们总会与很多记忆片段告别。其实,人的一生都在告别中,同过去告别,同某个瞬间告别,同一切成长中包裹着自己的温暖告别。
黄墓渡,一个温暖我寂寞童年的渡口,仿佛已经告别了许久。它与我的年少岁月隔着十里的距离。十里路,从出发到抵达,从寂寞到抚慰,是个模糊的概念。
四岁那年,父母将家搬到一处有山的坡地。那是一个绿色的植物王国。像是一片树叶,绿色贯穿我整个人生的脉络。可是之于童年,绿色却是一张太过安静的网,我的小脚奶奶几乎每时每刻看管着我,生怕我从那张安全的网里奔逃出去。好在有枝子,因为有枝子,寂寞有了依附,童年不至于太过苍白。
去渡口,对于枝子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她逃学,和男孩子摔泥巴,她知道十里外的黄墓渡新到了发卡,又倒豆子一样回来说给我听。一次放学归来,我们走在逼仄的塘埂上,塘埂很高,暴雨前的狂风天气,天黑沉地阴下来。我感觉风快要把我刮跑了,身子一斜,就要倒下去。倾斜的瞬间小枝子敏捷地抓住我,把我拽进她瘦小的怀抱。我一下子哭出声来,我在心里念,无论如何,你也不能离开我。
就是在这样寂寥的忧伤里我跟随小枝子去了黄墓渡,没有给奶奶一声招呼。不过是十里,它之前却只停留在我的想像中,有异域的开阔辽远和梦中的柠檬底色,近乎完美。十里的宽阔黄土路,不觉得漫长,沿途那些村庄、树林、平展展的田地、忽隐忽现的河汊沟渠、水稻田里成群飞起的白色水鸟,起起落落有一种疏松明快的流动感。
真的到了——一条河堤横亘在黄土路的终端,向两边无限伸展,长得没有尽头。我急于要看到渡船和流淌的河水,拉起枝子向前奔跑。河对岸有成排的柳树,一些没有刷白的房子隐隐约约露出模糊的房顶或墙壁。河水豁然出现,一条巨大的水带亮晃晃地飘在眼前又远远地隐入天边。一些人在河边或站或蹲,另一些人缓缓移动——他们在行驶的渡船上。这是一种新奇的感觉,浅黄的河水和深色的人群构成暧昧的色调,它们荒凉,却又温暖。
渡到对岸不过二十分钟。我和枝子紧贴船舷,手在水里游摆,捋船下招摇的水草,水在指缝间酥酥地穿越,水面的风清凉拂面,它们与我朝夕相伴的植物王国有着本质的区别,我轻微地晕眩着,满心欢喜。
上岸是冗长的窄街,两排木楼,青石路面。每一间店铺都整齐码放着布匹、纸烛、五颜六色的铅笔和水果香味的橡皮,花发卡花头绳和许多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散落在四方形的玻璃橱屉里,看上去琳琅满目。码头的潮气濡散在空气中,各种声音漂浮其间仿佛吸饱了水分显得慵懒沉闷,可是那些纷繁艳丽的小玩意却从幽沉古旧里泛出新鲜柔软的光来,攫住了我,也攫住了枝子的眼睛。一条细窄的长街,我和枝子快乐地从头逛到尾,又快乐地从尾逛到头。
回到家,我遭了一顿打。身上疼,却没有悔意,如果一顿打可以换来去黄墓渡的快乐,我愿意。但是,从那以后,奶奶不允许我再和枝子来往。我的绿色王国也开始泛着寂寞的冷光。但在梦里和凝视回想间,那条浅黄的河水和濡湿热闹的街道会不经意地浮现眼前,我开始怀念橱窗里一朵粘着晶片的蝴蝶结,怀念吹过河面的风,怀念河水的柔滑和荒凉的温暖。
十七岁,枝子读完中学,辍学回家。同年冬天,有人到枝子家提亲,确切地说,是换亲。我替枝子悲伤,但母亲说枝子已经同意,因为男方家在黄墓渡,枝子一心想要离开这里。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脑海呈现渡口的画面和枝子当年在渡船上陶醉的神情。
第二年冬天春节将至,母亲开始帮着打点枝子的婚礼。我睡在床上,听她和枝子的父母商量着送亲的事情。我起床去找枝子。枝子对着镜子梳头,在镜子里向我微笑。
那是我第二次面对渡口。三条渡船静静泊在河边,有人将枝子背上其中一条,送亲队伍陆续上船。我站在河堤上远远看着,没有过河。我答应过枝子,只送到渡口这边。三条船缓缓驶向对岸,冬天的河面灰暗冷峭,但枝子的头巾是红的,衣服是红的,鞭炮屑是红的。不管怎样,那种颜色,是暖的。
事到如今,渡口仍在,但已说不清谁是那条离开的船,也许是我,也许是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