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株潇洒的树

2003-04-29 00:44高晓春
领导文萃 2003年6期
关键词:右派王蒙经历

高晓春

王蒙,著名作家,不到14岁就唱着冼星海的歌参加了地下党组织,19岁时,创作长篇小说《青春万岁》。1957年被错划右派,1959年以后到了新疆,一呆就是16年。回京后当了文化部长,卸任后又经历了一些事件的危机。在他近五十年的笔耕生涯中,写下了1000余万字的作品。

他经历了许多坎坷,但对于人生,他觉得,最重要的还是要有光明、明朗的人格。

我是在进行一次冒傻气的拼搏

记者:人民文学出版社刚刚出版了您的一本新书---《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学》,这是您近五十年的创作生涯中第一次专门论述人生的书。您是觉得有话要说了,还是您希望在晚年的创作道路中另辟一条通道?

王蒙:我已经超过68岁了,也有了一些包括社会、生活、工作、学习上的各种各样的经验与体会。我曾被肯定、被赞美、被羡慕、被怀疑、被指责、被妒恨、被审查、也被误解……酸甜苦辣,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算是有一点经验、有一点体会了。人生哲学与小说是有一种天然的联系的。我写了四十多年,都写了什么呢?还不是在写各式各样的人。如果小说创作不去关心人生,也许就成不了小说,成不了文学。我们随手翻一下架上的书,可以看到,连神话、童话、寓言的创作,都离不开谈人生。

一直以来,有这样的看法:一个写小说的人需要保持一定的神秘感、一定的矜持为好。而人生哲学云云,你就得一下子站出来。对于小说的作者来说,那可是实打实地招呼了,那是一个考验,也是一次冒傻气的拼搏。我曾经打了一个比方:写小说就好比是做菜,人生就好比是厨房,请客的人不见得欢迎客人参观厨房,厨房里有油腥、有煤烟,锅也没刷完,有些操作还因陋就简---客人一进来,就都露馅儿了。大学问家钱钟书有一个更高级的比喻。他说,比如吃鸡蛋,鸡蛋好吃就好吃,不好吃就不好吃,不必要非看鸡不可,鸡的模样好不好,不必管它。可是,我也发现,许多读者,许多朋友,他们不但关心我的"蛋",也关心我这"鸡"本身。这是真的。我到各地去讲演,讲完了之后,听众会提议:您再讲讲您自己的人生道路吧。到了如今,我也觉得不能再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了,尽管主人不愿意客人进他的厨房。

记者:人们希望进您的厨房,是因为菜好吃,希望能讨得一点成功的经验。

王蒙:前几年,我就听到了"成功"这个词儿,这个词让我哭笑不得。我问我自己:我是一个成功者吗?我说不清楚。前两年,诺基亚公司中国的总经理在中国选了五个成功者,他要赠送诺基亚8810(手机)给这些人,其中有围棋九段马晓春、舞蹈家刘敏、指挥家陈佐煌,有一位科学家,还有一个就是敝人,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成了一个成功者了。其实我实在算不得有什么成功,虽然也从没有感到是一败涂地。我确实经历过许多困难的时刻、困难的选择,至今仍然难免各种误解、误读、攻击、责备,但是至今我一直保持着积极、乐观、充实,而且多有趣味,直至潇洒利落的精神状态,至少我不是一个委靡者、牢骚满腹而又一事无成者,怀才不遇而又愤愤不平者或者别的什么式样的寄生者---能做到这些就能算是成功者了吗?我不知道。

我也常看到一些文学家们感悟人生的文字(不知道那是真的还是假的),他们对人生的感悟,常常是消极的,在他们的笔下,人生就是痛苦,人生就是虚幻,说得严重一点,就是颓废、迷茫、忏悔,但我们生活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痛苦而活着,为了迷茫而活着。毕竟,我们的目的是要跨越这些东西。

我尊重每一位领导,善待每一位朋友

记者:处理人际关系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儿,也是一件让人心烦的事儿,甚至有人提议要把它作为一种"学"去教授。您怎么看人际关系对人的影响?

王蒙:人际关系,它可以成很多事儿,也可以坏很多事儿。最要命的首先是人际纠纷,开始也许是正常的不同意见,慢慢就变成了个人与个人之间的麻烦。人与人的矛盾,似乎比老虎与老虎、狼与狼之间的矛盾冲突更多。现在有一个词儿叫"对立面",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人多了容易相互冲撞,这也是事实。其实很多人最怕人际纠纷,一旦陷入人际纠纷就如陷入烂泥塘和大粪池,往往是爬也爬不出来,洗也洗不干净,争也争不明晰,退也无处可退。然而,怕并不等于自己就可以不与别人发生联系,不等于自己可以洁身自好,离污泥而不染。要记住的是,人际关系永远是双向的、相互的。你要求人家事事跟着你,你就得事事维护人家。

记者:处理人际关系时,您有什么经验?

王蒙:不搞小圈子,借一个词说就是不结盟;其次是不投靠。我的态度是:我尊重每一位领导,但是不投靠;我善待每一位朋友,但是不拉帮结派。

记者:几年前,我读过您的一篇文章《潇洒》。您说潇洒是一株树,是一个放得开又收得拢的姿态,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和谐;前几天,又读到您的一篇记念张光年先生的文章,文中您提到了张光年先生的观点:一个人如果一生中不得罪一个人的话,那活得也太窝囊了。这两篇文章其实谈到的是潇洒与圆通两个方面。潇洒与圆通之间,您是如何把握这个分寸的?

王蒙:没有必要得罪的人,你得罪了,就是一件很没意思的事儿。曾经,我还在工作岗位上的时候,一个同事将调到新的部门去,我就特别提醒过他,我说,你不要自以为是,不要随随便便伤害任何一个人。我举了个例子,我说,如果你伤害了一个炊事员,这个炊事员一辈子会记你的仇,而你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在哪一件事情上,这个炊事员会起到重要作用。事情就是这样。你走在路上,路上的小石头、小土块都有它的用武之地,都会发挥它的作用,何况人呢?选反过来,张光年先生的话说得也很有豪气。确实,任何创造对那些墨守成规者来说,都是一种挑战;任何宽宏大量对那些小肚鸡肠的人来说,都是一种得罪。法国的唯物主义哲学家狄德罗也有这么一段名言,他说:如果我到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的人都说我坏,我会感到一种悲哀、悲凉;如果我到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的所有的人都说我好,那我就没法活下去了,因为这证明了我是一个伪君子,不是好人。我赞同他的观点。

对于可以不得罪的人,你还是尽量别得罪吧。如果买一次东西,你和售货员吵架;吃一顿饭,你和炊事员吵架;回到家,你和老婆吵架,这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呢?

记者:您认为对待人际关系最好的态度是什么?

王蒙:是"忘却",归根结底,叫做与人为善。学人者人恒学之,助人者人恒助之,敬人者人恒敬之,爱人者人恒爱之。这几句话是千真万确的。然而,我想说的是,最好能从根本上忘记人际关系之说。也许,我们会碰到无事生非的人、制造谣言的人、嫉贤妒能的人、偏听偏信的人,以及各种以权谋私、以势压人、阴谋诡计、欺骗虚伪等。但对待关系,我们宁肯失之糊涂、失之疏忽,也不要失之精明、失之算盘太清太细。

人生,就是生命的一次燃烧

记者:您有着特殊的、传奇的人生经历,可以这么说,您的人生是经历过大起大落过程的:您14岁就人了党,1957年被打成右派,1958年在京郊劳动改造,以后又到了新疆,而且一呆就是16年,回京以后当了文化部长,卸任后,又经历了一些事件的危机---从一个作家到劳改犯,从一个右派到文化部长,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多的兴衰荣辱、苦难坎坷---对于人生,您应该有比常人更为深刻的体验和感受吧?

王蒙:是的,人生就是生命的一次燃烧。它可能发出巨大的热能,温暖无数人的心灵;它也可能光热有限,但有一分热它就发一分光;而如果受了潮,不但燃烧不好,还会污染环境,这是非常遗憾的。

我常常回忆我19岁时就决定写一部长篇小说(即《青春万岁》)的情景,这是一个决定我今后一生的壮举。我满意我的这个决定。一部长篇小说,足以把一个19岁的青年吞噬。结构、语言、人物,这些东西我一想起来就恨不得号啕大哭,恨不得跳楼。但是,向人生挑战正是我自己的性格。想一想,人一辈子,连真正的痛苦都没有经历过,岂不是白活一回。

连一些外国朋友也问我在新疆,在那种条件下,生活了16年,为什么没有疯也没有自杀?他们问我在新疆都做了些什么?言外之意:那么长的时间,你的生活将会多么的痛苦。我半开玩笑地回答:我是在读维吾尔语的博士后,两年预科,五年本科,三年硕士研究生,三年博士研究生,再有三年博士后,不是整整16年吗?我没有疯也没有自杀,这与我的乐观主义,以及我的从童年和少年时就选择了革命道路都有关系。

记者:如果把您的人生划分为三个阶段,即被错划右派之前,在新疆的16年,三中全会后您做文化部长,这三个阶段当中哪一段对您来说更重要?

王蒙:现在也算一个阶段吧。三个阶段也好,四个阶段也好,我分不出哪一段在我的人生旅途中更重要。因为我常常感觉到一个人的少年时代,甚至是童年时代的一些经历,会对他的世界观的形成,会对他的性格的形成,包括一些细微的生活习惯的养成都起着重要的作用。比如,年轻的时候我喜欢唱苏联歌曲,现在我仍然喜欢,尽管我对流行歌曲并无偏见,但它仍然取代不了苏联歌曲在我心中的位置。再比如,我小的时候家里穷,没什么可吃的,我发现了一种东西特别好吃,据说也很有营养,就是各种豆:豌豆、蚕豆、大芸豆、红小豆、扁豆、豇豆、绿豆,就是到了现在,我还是见豆则喜,见豆则忘。至于后来的包括在新疆的那20年左右的劳动、生活,对我来说太重要了。错划右派不是一件好事,我无意为错划右派唱赞歌。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恰恰是在这20年里,在这样的逆境中,我的"气"不那么盛了,相对来说也谦虚了一些,思考问题的时候也冷静了一些。应该说是逆境训练了我自省的习惯---我着急完了,我得想办法往回找补,我不能就这样将错就错。三中全会以后到现在又是20多年过去了,无论是写作还是学习,特别是在担任一些领导职务之后,对于开阔我的眼界,对于我思考问题的广度、深度、高度,都有了一个非常大的提高。

记者:是否可以谈谈您的文化观点?

王蒙:我不赞成动不动就把文化挂在嘴边。但有一个观点,就是比较文化学的观点,对于我们来说非常重要。我有幸托三中全会之福,生活在改革开放的年代里,前前后后我去过45个国家访问,长的呆过五个月,短的呆过三两天。所以,我相对有条件比较各种不同的人、不同的文化。我曾经与一个嫁给中国人的美国女士交谈,她说她的中国翁姑,对孙儿最常讲的词是"不要"---"不要爬高?选""不要玩儿水?选""不要动这动那?选""下来,太危险。"而美国家长对孩子最喜欢讲的是"Try it?选""Do it?选"他们要求孩子的是勇于尝试、勇于动手。这就是文化的不同。前两天,我在《德国之声》的网页上看到关于朱镕基总理和施罗德总理乘坐磁悬浮列车的报道。朱总理说:我今天来坐磁悬浮列车,我把我的孙子也带来了,而且连保险都没买;施罗德说:今天,这趟车要是出一点儿问题,看我怎么收拾这两家公司。据此,德国的记者评论说:你可以从中看出文化传统的不同。中国是讲亲情,讲孙子,是给德国人戴高帽子,是信任他们的技术;而德国呢,是表示对于一切他们都是严格要求的。这就是在比较了之后,才能看到的不同---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观点,不同的传统。

记者:对于青年们来说,培养什么样的人性品格最重要?

王蒙:光明、明朗,这是最重要的。有了光明的人格,才有光明的人生。有了光明的智慧,才能战胜各种鬼蜮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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