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正贤
蛙
读过辛弃疾的名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深知青蛙捕虫与稻谷丰登之问的联系,对这身披黄绿花纹、颟顸之状可掬的小生灵自是喜爱不尽。记得上中学读《动物学》时,有一次按照课堂上的布置,乘轮渡去浦东,在一条柳丝轻拂水面的小河汊里捉得一只小青蛙,回家后用刀片划开肚皮观察内脏构造,沾了一手血污,又目睹了它那种痛苦挣扎的惨状,心头不免涌起悔恨与内疚。
在经受了二十多年前那一场狂风恶雨的洗礼之后,原先稚嫩柔软的心,陡然变得像顽石那样冷酷僵硬。刚到湖北咸宁干校时,适值春寒料峭。在荒湖滩上翻地垒埂,经常会把还在冬眠的青蛙从冻僵的沼泽地里挖掘出来。望着它那双瞪得圆圆的惊疑迷惘的眼睛,我竟然不曾产生一丝一毫的怜惜之情,更不想去察看它的肢体是否受到伤害,随手用铁锨将它连同泥巴一起甩得远远的。
更有甚者,在蛙鸣不绝于耳的盛夏季节,忽然异想天开,要以这可爱而有益的动物作为美味佳肴。每天清晨排队出工,从山上住地到湖滩田头,路过一个又一个水塘,发现塘边草丛里埋伏着不少青蛙,屡次产生把它们擒拿到手的念头,无奈队伍在行进,不能停留太久,加之青蛙有着发达的听觉与视觉,你只要稍稍靠近一点,它就会迅即作出反应,从岸上的捕虫能手一跃而为塘里的游泳健将,空留下一片泼刺泼刺的落水声。
一天傍晚,我和K诗人漫步在暮色苍茫的山路上。偶尔谈及青蛙,K诗人便问我是否记得艾青的早期诗作《捉蛙者》。经他提醒,我恍惚想起那首诗中有这样一段描述;“那些捉蛙的人们赤着脚/沿着那些水田的边沿/成群的以火光引诱着/那些叫着又扑跳过来的生物。”K诗人提议,哪天晚上没事,一起到田埂上去看看。我当即表示赞同。
周末的夜晚,连里没有安排活动。当蛙鼓啯啯啯地响成一片之际,我就和K诗人一道出发了。我们穿越茂密高大的竹林,绕过曲曲弯弯的山道,来到附近生产队的水田边。手电光扫向田埂,瞥见不少硕大肥腴的青蛙横七竖八地蹲伏着。明知出现异常情况,它们不是纵身逃入水中,而是睁大鼓突的眼睛,迎着亮光,好奇心十足地张望着。我用手电筒瞄准一只大青蛙的双眼,K诗人慢慢移步向前,弯腰俯身,疾速伸出右掌,猛的一下子将它逮住,放进随身带来的布袋里。这可怜的小生灵如此缺乏戒备心理和应变能力,大大出乎我们的预料。为了迅速扩大“战果”,我们决定兵分两路——一个人左手持电筒,右手充当捕捉工具,照样能将青蛙擒拿入囊。
首“战”告捷,捕获二十来只,喜孜孜地带回寝室,交给烹饪大师小M破膛开肚。每当剪刀戳进青蛙肚皮,就会发现这些小生灵四肢颤抖,极力挣扎,胸膛因极度的气愤而鼓胀不已,肚皮破开之后,往往两肺均已炸破。
谁叫它们在黑夜里见了一点点光明,就兴奋得忘乎所以,目不转睛地盯住不放呢?我幸灾乐祸地想着,旋即觉得这种念头近乎卑劣,不忍心继续观看,赶紧走出门去。但等翌日美美地打了一顿牙祭,便又将刚刚萌生的一点恻隐之心丢弃在盈盈唾液之中。
在后来的捕蛙过程中,K诗人和我发觉,徒手捕捉,掌心罩住蛙背,滑溜溜,黏糊糊,手感实在不佳,于是产生了制作工具的想法。我们找出旧纱布,各自做了一只带柄的网。试用了两次,效果显然比用手逮好得多。但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纱布不够结实,容易撕破。K诗人灵机一动,提出不如各做一柄鱼叉。于是我们便到附近山坡上砍来两棵小野树,劈掉枝桠,剥除皴皮,斫平节疤,装上几枚尖尖的铁钉。用这样锐利的鱼叉去逮青蛙,命中率无疑大为提高,但同时表现出更加明显的残忍性:每叉一次,必定铁钉见红,刺穿青蛙的五脏六腑,该引起何等剧烈的揪心裂肺的抽搐?早已用斗争哲学武装头脑的我们,自然决不会心慈手软,更不会意识到虐杀有益动物罪孽深重,对人类生存环境构成了不可饶恕的危害。
鱼
虽与诗书阔别多年,望文生义的积习却并未抛弃,对鱼叉的主要功能何在,心里还是十分明白的。下湖滩劳动时,我常常随身携带这一利器,每逢休息便到河边去叉鱼。无奈眼睛本已高度近视,更增添水波对光线的折射,想要准确无误地叉中往来翕忽的游鱼,终究不免成为难度极大的事情。
叉鱼未能取得收获,倒也并不曾起我的沮丧,于穷极无聊之际,我胡思乱想一阵,认定鱼叉另有一项娱乐功能可供开发,于是便在值班放鸭子期间,跑到河边一个高坡上挖了一只比较深的坑,舀了几桶河水灌下去,又从河汉里捉来一条灰褐色的鲶胡子放了进去。
别看这条鱼只有一拃长,长相可是称得上超凡脱俗。它通体无鳞,皮肤黏滑,嘴边长着四对胡须,胸口还伸出一根硬刺。一位在农村长大的友人告诉我:这种鱼有时能发出特别的叫声。在我听来,庶几近乎天方夜谭。
受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在工间休息的时候,提着鱼叉来到坑边,观赏鱼翔浅底的景观.鲶胡子大概以为我把它放进坑里,行的是放生的善举,便毫无戒心地游来溧去,时而潜入坑底,时面浮上水面,仿佛还用晶莹闪亮的小圆眼睛向我投来感激的一瞥。就在它把撮成圆形的小嘴伸出水面时,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将鱼叉猛刺下去。嗅,一下子就命中了。鲶胡子果然发出了声音。它那“嗯呀嗯呀”的呻吟很像是一个婴儿在哀哀啼哭,自难让人得到舒心惬意的艺术享受。我听了一会,便将它从鱼叉上取下,放回水中。看来这小生灵除了哭叫几声,似乎不会用别的动作或者表情反映自己的痛苦与愤怒,待得身上的血迹化为一缕缕浅红色的血丝溧散于水中,它又摇头摆尾、若无其事地游开了。
若干年后偶或想起此事,我忽然悟及:鲶胡子作为一种浑身没有鳞甲保护的生灵,同别的鱼儿一样,具有沉默无声的天性,如若不是忍受不住剧烈的痛苦,决不会破例发出肝胆俱裂的凄厉哭喊。可我当时并没有设身处地为它着想,居然觉得听听这世间罕闻的鱼鸣,不失为消愁解闷的良方,有时竟还带着友人一起来欣赏这受苦受难者的哀囔。自己无端遣流放受折磨,从未有过奋力抗争的念头,偏又将痛苦转嫁给全然无辜的鲶胡子,不也是一种人性沦丧的畸形表现么?
鼠
动物在幼年时期多半是稚态可掬、惹人怜爱的。小鸡小鸭小猫小狗自不必说,就连大腹便便、不羁的肥猪,小时候身子圆滚滚,胖嘟嘟,皮毛油亮,动作灵活,耳朵尚未大到足以招风的程度,鼻子与嘴巴也没有夸大得不合比例,真还可以说颇有几分秀气呢。
老鼠却是从小就面目可憎。有一次在湖滩里清理工棚周围的环境,扒开一垛霉烂的草堆,伴随着令人窒息的臭味,一小团一小团蜷缩着的幼鼠纷纷落地。它们还没有睁开眼睛,粉红色的躯体上长着些许白毛,细小拳曲的四肢神经质地痉挛不已。我瞥一眼便觉厌恶难忍,赶忙扭过头去。
长大后的老鼠更是丑陋无比:小如绿豆的眼睛,尖而突出的嘴巴,畏缩酸腐的神态,叫人见一回就会恶心好长时间。
大凡精神正常的人,似乎不太会对这样的丑类产生好感并且与之亲近。但是人类越是讨厌它,它就越要躲躲闪闪地靠近人类,干扰人类,危害人类。在湖滩里偷吃粮食、败坏谷草姑且不论,它们
还在山上住地极尽破坏、捣乱之能事。它们咬坏装有食品的塑料袋,而且并不停留于偷吃,肚子一撑圆,便又要闹一场满地抛撒残渣碎末的恶作剧。它们把人们的衣服咬得支离破碎,若是有谁在口袋里放过含油甜食的话。尤为令人切齿痛恨的是,它们胆敢凿穿我们的书箱,钻将进去,把劫余的几本文学名著咬成缺棱少角,临走时又遗下几粒令人作呕的臭屎,借以显示其敌视文化的鲜明立场。大概也知道自己所干的勾当并不光明正大吧,它们总是鬼鬼祟祟,白天不敢公开露面,选择万籁俱寂的深夜作为流氓犯罪活动的最佳时机。偷偷摸摸倒也罢了,它们偏偏又会得意忘形,发出吱吱喳喳的叫唤和叽嘎叽嘎的磨牙声,刺激我们的耳膜,折磨我们的神经,使身心交瘁的我们难入梦乡。
对这样的丑类理应从严从重从快地予以惩罚。但由于过度的厌恶,我反倒丧失了迎头痛击的勇气,偶或狭路相逢,急忙扭转视线,退避三舍。每逢院子里发现老鼠,便会响起一片喊打声,大家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加以围歼,击毙后还要浇上煤油焚而烧之,以解心头之恨。我非但不去参战,甚至连看一眼的兴致都不曾有过。
蓄意与人类冷战终身的恶鼠并未因此而对我大发慈悲。它们在我和小M的寝室里肆意骚扰,日趋猖獗。我们忍无可忍,便去山村小店买来一只老鼠夹子,放上香肠或者糕点。不料这些生长在穷乡僻壤的丑类,竟也不失狡诈刁滑的天性,每次都将食物偷吃一空,却从未失足被夹。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又托人从县城买来几包老鼠药,在墙旯旮里一连放了几天。此举似乎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夜间恍惚仍能听得绕床饥鼠的响动。
不知过了几天,屋子里突然冒出一股奇臭,令人不堪忍受。我们连忙移桌搬床,俯身搜索墙角,登高察看房粱,想要查明臭气从何而来。折腾了半天,最终一无所获。其时K诗人恰好跑来闲聊,我们便向他提出咨询。极有灵气的他笑而不答,只是随手拧开桌上一架无线电收音机的旋纽。一阵狂呼乱喊顿即热烘烘地扑面而来,空气变得更加恶浊难闻了。经他指点迷津,我们恍然悟及症结究竟何在,于是立即找懂行的人帮助拆开检查,结果果然是有一只老鼠葬身在收音机里。
一位生活经验颇为丰富的老诗人听说这一“疑案”,略加思忖,便断言这该死的家伙准是贪馋吃了毒药,急忙找水解渴,于走投无路之际,误入温暖如春的收音机腹部,进去容易出来难,于是在谎话连篇、空炮震耳的“红色”电波中壮烈献身。
粗粗想来,这一解释相当圆满。然而稍稍加以推敲,觉得仍有疑点:收音机后盖缝隙很小,老鼠怎么钻得进去呢?随着意识的流动,我忽然联想起那位“紧跟”、“高举”喊得最凶的副统帅,他怎么会在春风得意之时仓惶出逃,而又折戟沉沙于异域荒漠。这样的思维走向显然有点莫名其妙,而且带着潜在的危险性,不如趁早刹住,姑且束之高阁。好在恶臭已然消散,我们又可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了。
生前以种种劣迹骚扰人类,死后仍用阵阵恶臭污染环境。世上竟有如此阴毒的丑类,令我眼界大开,同时对自己的怯弱深感惭愧不已。
责任编辑季宇